第74章 第073章:疏墙御寒

若说“地底宫苑别洞天,此去轮台不羡仙”,怕也不过如此了。

脚下道衢宽抵五丈,当心浮嵌见方夔纹石砖,繁复绮美之甚,实难言表。道旁虬柱相对矗然,几可“高入云霄”,并排纵列,延伸向远。通天石柱支撑起高旷的拱形天顶,每行十步,皆悬下一凤首衔烛,其内盛盈人鱼膏脂,青焰不熄,燃照千年,是谓长明。

青雾似雨蒙沾湿了发梢,挥洒这恰到适处的光明,将此令人折服、叹为观止的陵茔遗迹,映衬地更加冥谧无疑。自铜筑大鼎、黄肠题凑,再到群殉棺匣、亲女人祭,以致而今身处一方磅礴宏伟的地宫之内,那位先时故去的一国君王,究竟还隐藏下了多少未尽未知的秘密?

“趵、趵——”,恢胎空阔的陇道之中,清冷的脚步声回荡幽吟,声声叩打着尘封多年里残留的印记,最后一段安眠于此的暗流涌动,终于即要撩开面纱。阴寒之气,缓慢渗入足底,擦过衣摆裙端,漾起绸面流纹不止,阵阵冷意愈加侵蚀,步履至始深重,似锁似镣。

血花溅落,绽开一路,滴滴却都是救赎。

众人紧随荀卉、“羽人”身后,探幽前行,余光中重重列影扫晃而过,复现着单一的景致,走在这段并不算漫长的陇道之上,心念愧悔者暂而缄默未语,心结挂碍者或又不忍提及,怕只有唯独心性纯良者方能赏乐逐趣。

“瞿麦,你快看嘛!这么高、这么高的柱子,以前把它们支起来的时候,一定很费功夫吧?!”任凭瞿麦拖拖拽拽,谷米高高昂起头,扭转着脖子四面左右细细仰望,清灵灵的大眼一眨,摆一副惊叹不已的神情,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谷米说得倒是兴致盎然,瞿麦这厢挑着刺儿可不乐意了,懒得搭理,将谷米往身外推了推,只咕哝一句:“你个小鬼,说得好像我都看不见似得……有什么好吃惊的,少见多怪!”

长吐出舌头,再挤挤眉毛、弄弄眼睛,对于瞿麦没理没由泼过来的冷水,谷米当然不肯买账,肚里憋着气,赶紧做弄个鬼脸“回敬”了她。

就在这“半路结缘”的小姐弟俩互不相让,仅为了一件连芝麻谷子都算不上份的事情一较高下之际,倏然传来“嘭、嘭、嘭——”地数声异响,眼前随而乍亮,双双转首去看时,在那一重华门之后深藏的景象,真可谓叫人不得不心生诧愕。

璧殿锦绣、渊涓蠖濩、雕梁刻桷、玉阶彤庭,即便隔世千载,始终难掩满目华光映照下,那曾几何时的灿烂恢宏:

东西对面,墙匡彩绘画壁,柔滑的笔触勾勒描绘而出的吞吐山河、仗行车马、羽化飞仙,每一道皆泛起史海古香、国之气象,若般耐人寻味。栌斗榫卯交合,梁柱横竖相撑,互错有致的拓纹摩砖拼嵌,铺设而成呈“回”字样。

三进丹墀位于殿内正中,云阶拔远次递,托起平阔渐收的层台,直接殿堂最高之处——双双玄武龟蛇石尊,安置角隅,威严而相;四七宸宿,缀于墨色背屏,隐隐生光;矩形镂案端镇方坪中心,透青玉质椁柩浮悬其上,满溢缭缭烟气。

想来此处,方才是敶国厉公真正长寝安眠之地,昔年独夫横行、劳民误国,周折万端、心机费尽,为只为求一场空幻缥缈之事,只可笑,到头来百代更迭、兴亡复始,尘归尘、土归土,尚又有何人能贪得这万古不灭?

入到地宫正殿之内,澹台长至一众不禁停落脚步,聊以驻足环顾之间,留遗映蔚壮阔,自然惊叹不已。

明眸暂掩,澹台长至敛息浅叹,难舒之气窒闷胸膺,说不明,亦道不清——或是源自之于小蓟身世多舛的悲悯,或是慨叹参不透死生营汲的奈何,或是感念即要发生却又不忍面对的一切,零零总总,拂乱心意。

舒开手臂转几个圈,陀螺式样的小谷米这会子更是新奇到不行,见着门就想进,见着道就想踩,遇到了宝贝稀奇恨不能凑上前摸上一摸,顺道揣兜兜里带走的主意,他也不是没打过,只可惜肚肠里墨水不够,感叹着、感叹着还没显摆够数呢,就没词了:“这儿好气派,好、好……总之一点都不比重云的大殿差,就对了!”

若是平常,此刻谷米的玄枵哥哥恐怕早已按耐不住脾性,搭腔吭气要为小家伙续上个一句半句,可今时玄枵师戛然作默,实有些提不起兴致。望着谷米的背影,玄枵师淡淡一笑,眼中承满慈蔼——孩子心地纯真,不记仇、不寻恼,只一日日挑着欢喜之事、偎着眷恋之人,嬉闹开怀且将愁烦抛到九霄云外,倒是真让人钦羡。

眉头微皱,顺着谷米滴滴答答的话头往下,瞿麦仔细一想,忽得似揪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小尾巴,疑声问道:“重云?!什么‘重云’?隐约记得哪时候听梓叶提起过把你赶回到什么重云,什么大司祭之类之类的……当时忘了细问,谷米,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风水轮流转,转到谷米眼前,可算难得拾到一个机会,瞿麦也有不知道的时候?!收了两手别在胸前,下巴朝着天,谷米倒还真敢扯出一派趾高气昂的语气,不耐烦道:“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反正重云就是一个到处都种满了红红的叶子很神秘、很神秘的地方,至于其他的,谷米答应了昭汐哥哥,不能说!”

重云……重云……心声吟吟,思绪亦萦萦,玄枵师不觉缓缓摇首,山海内外、天地至广,缘分此物偏偏为何始于百结纠缠,却又终于人情寡淡?

——不得而知。

“哼!故作玄虚,凭你这小不点还能见过几多世面啊,八成‘拿着鸡毛当令箭,瞧了茅屋当宫殿’,没劲透了!”哪里容得谷米蹬鼻子上脸,别的或许不在行,但瞿麦这伶牙俐齿嘴皮子的功夫,可不是被她师傅、师兄一日两日惯出来的。

差得不是一截半截,好在年幼,小不点谷米尚能卖卖委屈:“坏瞿麦,就只会欺负我!谷米不要理你了,再也不要!玄枵哥哥——”故意拖着长声,谷米蹙着眉头,正面着他玄枵哥哥,投来戚戚哀哀的目光。小家伙心里边可还紧紧惦记着是随处逛逛的事儿,原以为瞿麦是一条阵线的人,谁能猜到她今日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脑筋忽地转不了弯,别扭得狠。

察言观色、闻音识义,玄枵师历遍江湖、善与人交、坑蒙拐骗端的就是这一碗饭,且把谷米的心思摸个透彻,提了提气,玄枵师反问:“嗯?!想要玄枵大哥领着你四处走走?”

谷米小嘴半张,对于他玄枵哥哥真可谓钦佩至极、五体投地,点一下脑袋叫唤一声,又惊又急道:“对、对、对!谷米什么都没说,玄枵哥哥你竟然全都猜对了……”

“谷米,现在哪里是玩闹的时候?!”不远外,梓叶略些负气的责怪声传来,早该适可而止,大抵不闹腾得将他阿姐与长至哥哥请出山,谷米是难消停的。

临了转身,给玄枵师留下一抹牵念央求的眼神,谷米弱弱道:“阿姐……我……”墨黑清灵的眼珠子丢溜转啊转,谷米边敷衍地回答着,边悄悄望向梓叶身后他长至哥哥那方——但,这最后一根谷米想要拼命紧攥着的“救命稻草”,只浅微摇了摇头以作回应。

“哎——”失落落叹着气,念想全都化作了梦幻泡影,正当谷米准备撅嘴巴、抹眼睛,哭哭闹闹犯小脾气的时候,蓦地几声凄切孩提哭恰而响起。

心里发懵,谷米匆忙落了手,还没等回过神,他身侧的瞿麦姑娘早已挑着眉、歪下头、斜了肩,嘴角噙着坏笑,鄙夷诡异的目光毫无道理地“扑杀”而来。“诶?!坏瞿麦,你看我做什么?!我没哭啊,不是我哭的!我连……我连嗓子都没开,一滴眼泪都还没挤出来呢!”

“小呆瓜,我逗你呢!哪里用得着你心虚,闭上眼睛都能听得出来,摆明了就不是你!谁让有人方才说一半、留一半,故意岔开话头,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冤魂厉鬼’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且将谷米戏弄够了,瞿麦撑直了腰背,眼珠陡转,萦着荀卉的背影打量好几个圈,造衅道。

“瞿麦!你——”怨其不争,心气聒噪,澹台长至不住斥阻。

“长至哥哥,我说的又没错!原本就是素不相识的怪人,我们肯定要多加提防啊!”哪回能听得劝了,瞿麦这张嘴犟得可谓是八乘马都拉不回来。

留神翼翼将“羽人”搀好,荀卉领路行进在前,背后质责声飘传耳畔,她只略而缓了缓步调,费力艰难地倾偏过身,边继续往轩殿右侧分道走去,边冷冷回道:“这哭声,是子衿留下的……多少年过去,正是依着这墓中时隐时现的啼哭,我方才可在此日长似岁的时光中,聊以慰藉。”一语道出,不惊波澜之间,分明隐意暗藏。

眼看荀卉举止维艰,心中愈发沉沉难安,且与身旁人一刹相视,梓叶正欲跟随上前,却为澹台长至拦阻:“他毕竟……多有不便,由我去吧。”连踏数步,紧追而至,与荀卉对面示意,澹台长至浅微低首,尔后稳慎将“羽人”左臂搭伏于颈背,见他但已然不似早先那般剧烈顽抗,便稍尽绵力,趋人之急。

心绪杂陈,化作唇边一缕轻叹,荀卉不再执意推拒。曾经自责、恐惧、后悔,脚下这条不归路,她禹禹独行了太久,累累重负了太多,时今终于要走到尽头,反倒意外地逢遌一番真情切意,心海又如何能不起风浪——纵使来人或许业也料断全局。

该小跑的小跑,该蹦跳的蹦跳,该从容容、慢悠悠的,还是同样的恒性,后续一众人等尾随着向右拐弯,直入地宫偏殿。

生平最恨被吊在半空,上摸不到天,下接不着地。瞿麦一溜烟凑近了,开腔“质询”道:“诶,这还没说呢——子衿,是谁啊?”

“子衿,是我与曹珞的女儿。”泪意洇湿眼角,悬在睫上,染了光。铭刻在生命中悄然远去的两个名字,复而噙念在口,既熟稔又陌生。转首凝视着“羽人”那副沈漠的瞳,除却惊恐与晦滞,寻不到一丝丝回音,荀卉如故平静作答。

“呃……呜——”记忆扰动,缄封死水里凝固的点滴,在结发人唤起“曹珞”时起,慢默拂醒——人形妖骨,他也曾安名带姓。抽息啜气,曹珞颤抖着,试图回应,肩肌阵挛之下,失神的眼眸,仍旧不知看向何方。

“那,你指的曹珞——不会就是——?!没想到不人不妖的怪物,名字听起来,倒还是挺像样的。”嘴角微微抽动,眉中相对一蹙,瞿麦将信将疑,迟吟不止。

“累次三番,瞿麦你若再而似这般不知礼数、口无遮拦,今次离开古墓之后,你便即刻返回灵墟。找寻衍辰此事,长至自会记挂心上!”曹珞受惊,不免挣扎,澹台长至手间复而施力,替荀卉稍稍分担重量,瞥闻瞿麦于身后比手画脚,难抑敛息微叹。

骄纵跋扈,习以为常,瞿麦股子脾气倔强到此,寻常亲友,定不会与之计较,但外人在侧,若是仍未加拦阻,只怕她日后因此得害,是以澹台长至方屡屡出言训诫。

“长至哥哥——哼!”不经世间风雨路,怎可知悉人情故,或许瞿麦这炉子丹药,烧炼得还没未到时候。她长至哥哥的训斥声听得刺耳,心里边自然不甘不愿,没胆量当面驳斥,瞿麦压低了嗓门,赌气絮叨:“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好了,我自己的大师兄,我自己会找……”

当下情境困厄,确非是咬牙动怒的时候,梓叶依势将正往上赶来的谷米截住,使一个眼色,小家伙当即会意,囫囵知解半个意思,就开始学人劝导起来:“瞿麦,长至哥哥他是故意吓唬你的,大家都好好的在一起,干嘛说什么散啊、散啊的。”

低头偷瞄,左右挪抿着嘴唇,瞿麦一把扯过谷米的胳膊,也没工夫管顾小鬼头到底乐不乐意,埋闷憋堵着一口气,“咚、咚”跺着脚朝前走。

略些安慰,过步荀卉近旁,斟忱良久,梓叶试探道:“荀卉姑娘,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子衿她……”

双目黯阖,再复睁开之时,瞳膜中漾起了星点泪光,竭力压制下所有悲恸与心伤,不愿提及的痛楚,会将人剥蚀得体无完肤。荀卉徐徐摇头,视线着落不远前方处,那莹莹幽火的尽头,一扇骈矗石门,阻断了空间——

一尺茅檐避风雨,一丈疏墙抵寒霜,夜来挑灯拭烛泪,卧眠绳床情话长。从来橼橼草屋亦好,深深朱门也罢,即便是在此永绝天光的茔冢之内,若得一心枕边人,哪怕仅余立锥地,那地方,也就是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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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