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072章:罪愆何偿

“夫君……夫君——!”一声急促的呼唤,怛然惊遽之余,撕心裂肺。

昏黑幽暗,无止吞没,一帘浅色的衣裙飘攒,薄纱触地拂过,即刻浸透了鲜血,沉沉拖延在身后——她不住放慢了步调,一手轻掩在唇间,啜息之音若现耳旁,颊边缓慢滑渗的泪滴,释尽了温热。

女子蹲伏下身,右臂外伸的那一刻,腕骨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指腹抚挲过他额鬓湿黏的发丝,袖风盈盈,生怕惊醒梦中人般,动作极轻、至柔。

“啊——呃、呃——”干涸的嘴唇一张一翕,自齿缝中挤轧而出的聊聊数字,吱呀不能成语,“羽人”挣扎着苦苦低吟,试图转眸望向来人,但难以如愿。空洞的眼,剜去了他所有心底所有残余的悲喜,半张脸没在血水之中,蜷屈的上臂抽搐着,越是想要紧握,却越是徒流成空。

“阿姐,她是谁啊?!”胖乎的小手始终紧紧攥着梓叶的手不肯放开,谷米扭转着脖子,目光一路追随着女子而去。本就弄不清来龙去脉,忽又平白无故多出了一个大姐姐,谷米这芝麻绿豆大小的脑瓜怎能处理的过来?!眉毛眼睛拧到了一块,谷米一边着急图个稀奇,一边最最仍记挂着的,还是他阿姐和长至哥哥。

“小别重逢”,虽分开了也不多久,但只要一想起他玄枵哥哥方才所说“不干净的东西”,谷米这肚子里的思念啊、牵挂啊、惦记啊之类之类的小情绪,可就泛滥成灾了,自然要黏黏糊糊地“审验”一番才行。踮起脚左瞅瞅、右看看终于教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诶——长至哥哥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怪怪的,那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啊?!”

澹台长至正欲移步,上前详勘内里情由,却被谷米挡了个严实,心下自是欣慰,但也不免有些“招架不住”。轻捏了捏谷米的小耳垂,澹台长至俯身浅笑,道:“勿念,长至哥哥已然恢复了许多。”

赶着前后脚,瞿麦耸一耸肩,原也盘算着要说上一两句寒暖问候,可怎料到谷米这小家伙竟然——竟然全数抢在了前头。提溜起谷米的衣领往外一拉一扯,瞿麦责问道:“谷米,你哪能……嘴巴那么快,我刚也想问来着呢!”

没来没由让瞿麦给数落了,谷米死活不依,腰身一扭,交替跺起脚,飞一个哀怨的小眼神,嚷嚷道:“你想问的,谷米好心都替你问了,你还怪起我来?真是坏坏——长至哥哥,你看看她嘛!”

分不清轻重缓急,确也不能尽然怪罪于他们,毕竟正经八百的事情轮不到这小两位做主,也就只能净挑些有的没的做些文章了。

“谷米,你们……”不禁面露难色,磕牙拌嘴,眼下诚然非是时候,澹台长至语带犹豫,总不愿伤了孩子一番拳拳心意。

见谷米闹腾得颇有些过分了,梓叶知行而观,恰时解围道:“嘘——!谷米你别着急,分开的这段时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阿姐待会再同你细说。”

相视一眼,瞬而明迹了心意,将谷米的小手往瞿麦胳膊上一搭,这就把小家伙托付了,梓叶与澹台长至连步追上浅衣女子。

愣怔了半晌,瞿麦撇撇嘴,“勉为其难”地背负上谷米这个小累赘:“诶——!这算什么啊?!都怪那算命的,耍威风耍出麻烦了吧?!我要去看看,谷米你——”

“当然要去啊!”谷米慌慌忙抢着回答,揽过瞿麦的袖口一阵连牵带拽,紧跟着他阿姐与长至哥哥的后尘,摆出一幅生怕又被无端端“抛弃”的小模样,惹人疼爱得紧。

“滴答——滴答——”,血水溅落的声音,腥气在黑暗里弥漫,拥入鼻息,唤醒一场延绵千年的悲欢。

“呃——”犹吞脂腻,横哽喉中,舌下衰微的气音游走,“羽人”竭力倚着左臂起身,常人或许轻而易举的动作,于他便如肩压千钧、荆棘载途。

浅衣女子手背拭泪,匆遽将“羽人”拥入怀中,指尖无意触上他身后黏涩的伤口,那一瞬心如针扎火烙般的疼痛,难以复加。下唇紧咬,女子缓缓摇首之际,早已不似方才那般惊异,低垂的眉眼间,竟然浮现一星解脱释然,自责道:“是荀卉不好,没能陪着你……夫君……”

距二人之后五步开外,玄枵师负手伫立,平素里豁然达观、谑而不虐,今时明眸半阖,实是少有的山峙渊渟、凝稳庄重,反倒更添几缕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玄枵师慢舒一气,话风拂过,清淡若水:“荀卉姑娘,一切……即是在下所为。”

玄枵师这一语说得风轻云净、不起波澜,却叫旁人听出了一身冷汗、心惊胆战,先不说他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竟还有些“理直气壮”是怎么一回事?!

日久见人心,危境识真情,关键时候敢站出来撑腰力顶的,可当得“患难之交”。谷米私下里偷望着他玄枵哥哥一眼,再看看身边什么动静都没有的瞿麦,一嘟嘴,在肚里埋怨几句,还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目击其事”的谷米,着急忙帮着玄枵师解释起来:“大姐姐,你别生气,玄枵哥哥他不是……”

还算得上有点良心,寻常里醋没白喝,气没白受,总归没白疼错谷米这小家伙,只不过——他把他玄枵大哥当成什么了?!不分青红皂白、生杀行止无度的杀人狂魔?不至于吧……小脑袋稀里糊涂,也难说……口中缄默无声,心里明镜高悬,玄枵师暗自思忖,情境紧迫若此,亦是从容处之。

“谷米好心,不必费力为玄枵大哥脱困辩解。”移步荀卉身侧,玄枵师惯而整拾衣袖,唇角猝动,“妙语莲花”之间,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非是玄枵师善厉口舌,荀卉姑娘,我冒昧相问一句——他,真的不该死么?”

但凡从众趋势,常人恐极木秀于林、堆高于岸,可唯独这位玄枵师特立独行、另辟蹊径,也非是不信任、不安心,只不过身作友人,若然此刻袖手旁观,岂非失了仗义?

“长至……”梓叶暗自扯过澹台长至的衣角,不住低声轻唤,正欲开口相问该如何行事,却见他微微摇首,沉默依旧。眉宇蹙锁,眼风一刹拂扫而过,直落在“羽人”周身,玄枵师一言暂毕,澹台长至心下斟酌,其中深意几何早已初见端倪,反不免惹人多加关忧。

再看另一头,可真真要小谷米作难了,他玄枵哥哥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油盐不进、是非不分的傻哥哥了?眉毛鼻子揉成了一团,小碎步原地来回踱着,一个劲就在那干着急,谷米咕哝道:“哎呀——玄枵哥哥你……你真是的……谷米都快被气死了!”

“算命的,你、你哪能这么说话啊?”怯生环顾周围,总觉得什么都不说也不合适,瞿麦随口应付着支吾两句,明显中气不足。

片晌的沉寂横亘于心,比肩相依,温存的光阴,记取了脑海里深埋的曾经,一切就此决堤。沾血的指纹,印在他瓷白的颈后,这残缺不堪的所谓“幸福”,究竟还能延续多久,耳鬓徐徐贴近“羽人”颔下,荀卉尽力抚慰着怀中人,不忍再添一分伤害,欲语还休:“夫君,他……”

“荀卉姑娘,恕长至无礼——你的夫君,是否与淮夷一部曾有牵连?”思虑权衡万方,澹台长至终而不复恭默守静,曲拳成礼,欠身以问。

“呜——啊!啊!啊——!”仿佛挑痛了心上最为锋锐的弦,弥留的神识几乎在澹台长至脱口而出的那一刻,骤然清醒,醍醐灌顶而下,覆盖着血色朦胧的回忆,会将人剥蚀地体无完肤,贪婪过后,只剩恐惧,极度的恐惧。胸膛剧烈起伏,一呼一吸有如扯喉裂肺般沉重,再复尝试着掩住双耳,“羽人”奋力想要推开荀卉的手怀,焦躁与苦痛交织成锁,永远别指望能够挣脱。

凡尘之事,倾尽心力企图逃避遗忘,殊不知,自那一霎决意时起,即已注定为此负累一生,再无可能释怀超然。瞳光明灭,荀卉闭阖双眼,余泪流连眼睫,双臂紧收,任凭她的夫君如何驱捶相击,亦是不肯放手,瞠然自语,语息间淀满令人窒息的绝望:“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我们能逃过一时,又怎能逃过一世?”

愁疑染上眉柳,思绪潆洄,倏而回到水杉树下、古村之中,那段雨霖纷纷、雾霭沉沉的时光,梓叶低声喃语:“淮夷?!珂儿、蛊雕……”

“珂儿?!那个怪里怪气的小姑娘?!她不是这儿有点毛病嘛,说的话你们还当真了啊?!”若不是梓叶与澹台长至此番提及,恐怕瞿麦早就忘了这个“珂儿”,蓦然想起,空空眨两下眼睛,一指在额边梢角之间慢慢打绕着小圈,满肚子困惑不解。

只要瞿麦那头燃着了,谷米这边立马就跟着噼啪过火,光听着别人夸夸其谈,什么茬儿也搭不上,那滋味应该不是太好受,嘴巴高高一努,谷米忙问:“瞿麦,有什么问题啊?别藏着掖着,快告诉谷米吧,怎么能又和珂儿扯上关系了?!”

轻哼一声,瞿麦鼓起腮帮,眯缝着眼睛故作清高。这明显“小人得志”的模样,恨得谷米那叫牙根子痒痒,“嗷呜——”张嘴就是一口——只是,什么都没咬着。

痛极无声,若皮肉尚能感觉,便微不足道。任之怀中神不由主的“枕边人”喫拳相向,荀卉一时难忍喘咳数下,仍旧悉力安抚,爱意与疼惜潺流,“羽人”焦灼跞躁的情绪趋尽息定许多,荀卉浅吐一气,道:“苍茫冥冥,霄壤悠悠,也许天有注定。我猜想……你们是因为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才会潜身进入到这古墓之中的吧?”

“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说起来,倒是提醒我了,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见那哭声了。”生怕又被谁抢了先,未及思量,瞿麦咋舌恍然,不肯错过任何一次露才扬己的机会。

缓而转腕,有如先前般,反扯牵起梓叶的袖口,探出她神色涣散之际若现的哀伤,当下情境有碍,澹台长至只可借由此举,聊以宽慰。微微点首回应,梓叶权且稍作平复,太多困惑未解浮藏在惴乱难安之下,明明非是局中人,皆为身外事,却为何——

若似个寻常女子,涕泪涟涟、哭天抢地,急于相诉满腹冤祟凄苦,去辩解抗争、陈情求谅,众人或许暂得表抒。可荀卉的反应,的确出乎所料,如此平静、如此隐忍,不语赘言繁冗、不施叩源推委,她越是冷肃,则越加预示着那要人不安的结局。

“呃、呃呜……”钳锁在喉的呜咽渐渐声弱,“羽人”闭目垂颈,释空全身气力,倚落荀卉肩侧,觳觫不已的十指努力想要将她紧拥,不过徒劳。

一手扣于腰际,一手环在肘腋,荀卉艰难将“羽人”搀起,澹台长至与梓叶正欲佽助施援,却为荀卉摇首婉拒。步复一步,血凝重重,那浅色的裳染上沉郁的夜,透出血痕斑斓,踏向半盏末路余生。

“轰——!”伴随荀卉手中一翎银光流泠乍现,兽面铜门相对而开,门扇刮摩地砖之声,如雷震耳有余,寸寸划刃心肠,惹人生厌。霎时间,青霓光雾似纱帐飘降,风丝迎面,钻透衣领背脊晕开冷意莫名——将由此掀开的会是一段怎样的前事故梦?

“谷米,你快跟上!”眼瞅着前方那一拨子人渐而离得远了,瞿麦赶忙随手拽上谷米衣服上的小兜,刚才生不生气的事儿也就此压在箱子底,早已忘了。

两胳膊紧张兮兮地往回一缩,谷米着急护住宝贝,由着瞿麦跟捉猫似得将他一路又拖又拎,嘴里倒是倔强得很:“你别揪,揪坏了要你赔!我兜兜里的东西稀罕着呢!”

亲见友伴跟随荀卉循次而入门内,玄枵师举目环视、聊以晤叹,片晌过后方拔步起行。发丝微扬、衣袂垂摆,青辉洒落一地浮光,全数倒映在他深及难测的眸上。纵然自诩窥破天机奥境,当伫于高地傲绝世间,可猜不透,这纷扰人情却为何尚能拂乱心意,或许……

或许蒙霜飞尘,污浊加身,原本都就是网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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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