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再起,今次又将要奏响何曲?!不知名几许,或者根本没有名字,全凭十指交替,心意游连。
乐音中是一如既往的高古宁远、若虚若幻,独伫而立的箫者,显得那样出尘。若言琼音可托生有情,玄枵师这一曲所托所叙的,又究竟是几多情、何种情?五音辗转之间,似乎充盈着通人知命的豁达、江湖寄身的广漠以及百代过客的愁绪、时不可追的奈何……
一切,始于过往,亦终于过往,哀叹己身,亦悲悯来人。
转瞬之内,一霎迸散的光彩徐徐消落,借着饕餮铜门左近渗出的幽红窅碧以及结障外围汩涌粼动的微光,是谁,在渐渐逼近?
——他,身着一领苍色绮复丝衣,脚踏一踦暗织平履,透古之中,并不张扬。泯光的黑瞳,全然似死水枯木般的无神涣散,眼周隐约透出一圈乌青,衬着惨白的唇。并不难分辨,那曾经应该是一张如冰如玉清秀的脸,或者说,哪怕在此刻看来,这张岁月皆不忍留痕的脸,也称得上“俊致”二字。
——他,两耳全隐在披散的长发之下,头顶生出一对赤红犄角,一双棕褐色的敛翅钻透背脊,覆羽杂乱,翅端折垂,估若两幅重翼平展开来,当近乎十尺之广。
——他,是人?非人?
箫声未停,玄枵师只半阖了眼帘,心有定数,从容不减。这最后一曲,且作赠予他,又有何妨?!
“呼哗——哧咝——”,风浪破划之声擦过耳旁,衣袂急剧摆动,发丝四散飘飞,一方背身而立,一方腾跃拔起,宁静与杀机、沉着与嚣烈相互厮缠,战意一触即发!
四肢迅疾合拢,继而舒开对翼,身体犹如失重,上下微微起浮。气结于胸,“啊——!”,但闻“羽人”大喝一声,两臂遽然绷直,助力反推,羽翅乘风扑扇拍打,仰首急速奋飞抵至高处后,盘桓半周,随即灵敏转向,正朝着玄枵师久站的方位,俯冲贯下。影迹连线,其速度之快,穷极目力,也不过窥得一二。
箫声咽、余音绵,无泣无泪,衫虽未湿,心意已阑,“幽呜——呜——”……玄枵师夷然闭目,右手徐徐侧落,指掌捏合,正触上冰凉的玉质箫管,随而低吟道:“既然你动意起念在先,我自不必有所保留。”无风无浪,不起波澜,生死悲欢,悬于一息。
青蓝色的光芒再而熊熊炽烧,每一寸覆羽都燃起热焰,长翼投落的阴影蔓延扩大,直到连边廓细节也明晰可辨。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身后,舀起阵阵咆哮狂风,千钧之刻,抱守自在,右手四指渐次屈伸,玄枵师唇角微扬,仿佛早已等候了多时——蓦然,睁眼、转首、睨视,瞳仁之中倒映一团青焰,火舌燎舐冲天、急剧放大,不及眼睑翕动之际,但见“羽人”振翅携风,即而扑杀而来!手起、撤步、劈空,长箫衔光,拂扫而过,玄枵师伺机以动,好整以暇皆在顷刻之间,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分毫不差。
风停,衣角飘落,时间宛若凝止,四下具寂,却忽闻——“兹呤”,似金玉磕碰之音。
两股气劲一触相较,互为抗衡牵制,刹时里,青白各异的光簇再复喷溢而出,视野之中,无尽火星四溅,发散万丈光华,恍如天阳现世,晃目扎眼。风潮卷土又起,裹挟着嘶吼怒号之音滚滚袭来,宛若连天排浪,交叠扑涌,接续不断地奔腾而至。
光海迷离、风涛不止,只依稀可辨两道迎面相峙的人影,发丝高扬、衣袍飘荡,一者浮空、一者踏地,互你不进一分、互不退一寸……殊不知,看似势均力敌,胜负成败却是已见分晓——“咔嘶——”,竟又传来一声诡谲!
长睫半垂,唇叶微抿,玉箫于掌心回旋一周之后,正落入袖口深处,湮化为无形,右手随而慢落,玄枵师习惯性地收整袖沿,眉宇之间不余丝毫或悲或喜的痕迹。活得久了,这落羽点湖,尚不足以泛起几多涟漪。
落羽,漫天落羽,漫天飘落残碎之羽,那声诡谲之音,即是刃开肤肉、斩断筋骨的伤戮之音——一对羽翼被硬生砍下,光刃劈切速度之快,以致当时滴血未渗,直到创口开裂后,方成血流如注之势。瞬失平衡,“羽人”轰然倒地,周身近乎全然浸没在了渐而扩散开的血水里,那抽搐颤抖的身躯,口中咿呀含糊的苦吟,墨黑如绸的长发沾黏在透湿的背脊,发缕间隐露出的赤红血肉,无一可让人忍为直观。
而那双黯眸,却依旧空洞失神,毫无光彩,仿佛死寂深潭,不留月影、不起微澜。
这场热闹起承转合,计算着也就举壶倾茶的功夫,躲在安安生生的结界那一头,瞿麦与谷米小两位可算是连惊带怔了好一会,此刻才稍稍回过了神。
两只水汪的大眼睛紧盯着前方,谷米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小手摸索着握住瞿麦的左臂,而后将她的衣袖往下重重一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得:“瞿麦、瞿麦,那个人……不对不对,他看上去也不太像一个人,那只鸟……也不对也不对,他看上去也不像一只鸟……不管了,瞿麦我问你,他是谁啊?!”
东边一指,西边一划,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愣是让谷米来来回回重说了好几遍,才说了个大致清楚,可是——瞿麦她根本就兴趣搭理他,简单应和一声:“哦。”眉头一皱,嘴巴一努,瞿麦心里边打得小鼓,是玄枵师他为什么守着原地站着不动,还不过来?
“瞿麦——你怎么看傻眼了呢!听我说、听我说啊!啊!啊!”这倔强脾气一上来,真是说来就来,死活揪着瞿麦的袖子不松手,拼命撕扭着身子,谷米闹起了小性子。
实在被恼得不耐烦了,瞿麦悻悻然转过头,一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嘘!别吵——!我……我哪里知道他是谁啊,连他从哪儿冒出来的,我都没弄清呢!”确实,要向追问瞿麦事情的前后因果,真有些为难她了。
小手失落落地往下一耷拉,谷米撇了撇嘴,飞了个白眼,鄙声道:“咦——瞿麦,看来我真是抬举你了!你说长至哥哥他那么厉害,你和他好歹也算同门……怎么这么……那个什么……”
每每遇上正经事,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太正经的人,说着说着就能离题万里,将所有当说当做的一并抛诸脑后,谷米算一个,瞿麦肯定也要算一个。
让一个毛孩子这般数落,这心气高的姑娘怎么能忍?自然是听不惯的,瞿麦火急火燎地解释起来:“胡说!有本事的人才不会到处炫耀本事呢,大智若愚!刚才满世界都明晃晃、亮堂堂的,我眼睛在黑呼呼的地方待得久了,一时没适应过来!”
身前流纹剔透的结界散落连片荧光,谷米伸手轻敲了敲,凑上前细细听着,只觉回音清脆悦耳的同时,确信了他玄枵哥哥布设的结界依旧十分结实之后,谷米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我把玄枵哥哥叫过来,让他放我们出去?”
手里无粮,心里焦慌,谁让她这十几年在灵墟山上,光顾着扑蝶采花了?!避祸纾难,应该就是瞿麦安稳度日的法则。摇了摇头,一幅饶有所思的姿态,经由一番“深思熟虑”,瞿麦道:“嗯——?!依现在的情势,出去恐怕有危险!我们……还是等着算命的他什么想起来,什么时候再出去吧!”
“胆、小、鬼……”腆腆肚子,谷米暗自吐了吐舌头。
两手叉腰,瞿麦自守自理,懒得同光屁股小鬼解释清楚,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句:“我这叫‘慎重’,慎而重之,你太小,不懂!”
将下眼睑往外一拨,谷米偷摸背着着瞿麦比弄一个鬼脸,回过头时,忽地远远发现,他的玄枵哥哥正缓步走近“羽人”身侧,俯首弯腰,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谷米惊乍乍问道:“诶!瞿麦你看你看,玄枵哥哥他要干嘛?”
冷不丁轻瞄一眼,明明很是在意,却故意要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瞿麦答道:“他要干嘛?他还能干嘛!验一验那人……不对,那鸟……也不对……正反就是验一验他死了没有!”这一通没多大用的废话,说得她舌头都快打结了。
“是么?是么?!我觉着不像啊……玄枵哥哥那么厉害,要他死的话,他早就死了吧……”他玄枵哥哥回回出马,基本都是“一招制敌”,谷米亲眼所见也都不是一次两次了,之于“玄枵哥哥非常非常厉害,甚至有可能和重云的昭汐哥哥一样厉害”这点,小家伙深信不疑。
“怎么可能,就凭他算命的?!”谷米这棵墙头草,倒过来倒过去,全白对他好了,瞿麦心里边的滋味能好受?她的口是心非和嘴硬不认,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话分两边,玄枵师究竟意欲何为?
衣摆后抻,两袖侧落,玄枵师慢身蹲伏,眼瞳中倒影的是一躯痉挛搐搦的人影,看不穿是惊是喜、是悲是伤,仅在出言遣词之间,隐着常时少有的意味深长:“以这幅模样残喘偷生,至亲挚爱也遭逢牵连,这一切即是你欲取所求的?!非人非妖,永去正道,神识皆失,沦为畜种,换得百岁千载不老不死,又有何用?非是规劝世人每每朝闻夕死,‘顺天之命’,定然好过‘逆行倒施’。”
“啊、啊——!额呜——呜——”反应奇大,“羽人”不住嘶声怒喊,沙哑干涩的声线,听得人心疼。他空洞的眼睛不知望向何方,颤抖的手竭力屈伸,似乎想要捂住双耳,却徒劳无功,只残下抓挠满地的斑驳血痕,一道,交错着另一道。
闭目摇头,玄枵师仰面轻叹,关乎“羽人”身份之事,似乎颇为知情:“这双手,可沾世间任何污秽之物,唯有人血,是万万沾不得……不论你所行作为鹄的若何,营汲求私、一心为己也罢,深明大义、救抚苍生也罢,这肩上背负着关天人命,迟早都要还清……”眉宇微皱,玄枵师语毕缄默,双眸再度睁开时,一缕忏陈之色稍纵而逝,难以捕捉。
“愧疚与懊丧时刻紧随,记忆陷落漫长难尽的岁月,却历久弥新……沧海桑田,天渊可易,即便诡秘如人心,亦可更改变迁,唯有罪障业途,是一条不归之路。”语速慢缓、言辞淡然,玄枵师出奇得冷静,无论身旁的人表现出几多苦痛难忍、挣扎万分,自玄枵师的目光中也探不出任何异样,既没有情有可原的同情怜悯,也并非惩之后快的额手相庆,以致给人错觉,他,可还是平素里谈笑风生、雍雅从容的他?
“啊——啊……”牙关紧咬,呼吸急促,四肢勉力抱团蜷缩,衣裳几乎全然被血水浸透,“羽人”口中咿呀吟啸,苦不堪言。
瞳孔略转,玄枵师直身站起,清浅一笑,不为奚落他人,反似自嘲道:“你即然不能言语,就且委屈当个听客,情境所致,这些赘语闲话、无理说教不吐不快,权作玄枵师的自省之言好了……”
历经得多了,始终唯有“情”之一字窥不破,爱憎恩仇,轻描淡写寥寥数字而已,却引就了多少血雨腥风、悲歌凄怨,直至一朝大错铸成,再如何挽回与救赎,不过枉然而已。推人及己,玄枵师这澹然一笑的背后,藏着太多深意。
再回头望向瞿麦与谷米,他的脸上换回了惯有的悦色徜徉,复低首捻一捻衣袖,玄枵师徐步走来,快到近时,但闻“清泠”几声脆响,结障应声光消瓦解,玄枵师和然而道:“两位客官,这场热闹,可还算看得尽兴?”
吐了吐舌头,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就一点小动静,谷米也觉着稀奇。凑近了他玄枵哥哥身边,谷米特意叨叨围着绕了个圈,询问道:“玄枵哥哥,你没受伤吧?!”
将小家伙滚圆的脑袋搓揉拍捏一番,这回总算听得舒坦了,悠哉气顺的同时,玄枵师没忘记瞥看一动不动的瞿麦一眼,提了嗓门,道:“可没白疼你……无妨、无妨,玄枵哥哥是谁?才不像你长至哥哥那般——素体弱不禁打……”
眼珠子慢腾腾飘向另一边,瞿麦轻轻哼唧一声,多少吧,还是会觉着有些无地自容。
给他玄枵哥哥折腾得都快晕过去了,谷米揉了揉脸蛋,开始着急忙活整理起稻草堆似的头发,左边抹三抹、右边刮一刮,还没等收拾满意呢,心里边忽又闪过一个念头,慌慌张张、狐狐疑疑问道:“对了对了,玄枵哥哥你刚才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太小声了,我们都听不清啊!还有——那个他,是谁啊!”
“滋——”,玄枵师倒吸一口气:“噫——!有缺有憾的才是人生啊,知根究底总比不过糊里糊涂,来得惬意自然。”
账买不买,瞿麦姑娘心里自有主张,可是,这台阶却还是需要自己给自己找找下的。若说她心里边对玄枵师没一点点感激、没一丝丝担忧,那断然真有些冤枉,去粗取精、简而言之,不过要强罢了:“神神叨叨的,又要开始讲古了,也不知道卖弄什么把戏?!还有脸说看热闹呢,明明就是强迫我和谷米,看你算命的你自己一阵接着一阵耍威风吧!”
“知我者,瞿麦姑娘是也!”何曾会真与瞿麦置气,拌拌嘴、抬抬杠,说的是面上说的不过是戏谑之言。玄枵师拂袖,呼朋引伴起来:“怎么,在结界里头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待久了都走不动道了?快些、快些,你们日盼夜盼、长盼短盼的——”
玄枵师话音刚落,另一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起来了。是——谁来了?!
黑暗中,三道模糊人影垂垂靠近,谷米这鬼灵精,先是略略愣怔,再而揉一揉眼皮笃定了之后,倏然眼中乍亮,撂下他玄枵哥哥,迈开腿径直往边上飞奔而去,那声音,可谓是要多黏腻腻,就有多黏腻腻:“长至哥哥!阿姐!谷米都想死你们了!”
刚尝点甜头,还不够良久回味,就落成了空,玄枵师叹气摇首:“好歹让我说完啊,本就没剩几句了……唉,一生到头到头,劳碌命怕是改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