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070章:没太看懂

那双眼赤红的光直射过来,落在这衣上,仿佛沾了血。

前方十丈开外,成片阴湿与腐朽交汇而成的黑色,慢慢湮没眼底,幽荧染红,青晕腾泛,更添多少诡森之意,一扇巨伟的兽面青铜门高高矗立,门页相对紧闭,正孤独在此驻守:中嵌直鼻梁,弯角下悬目、狞目边贴耳,“贪财为饕,贪食为餮”,那第一眼望去,此饕餮变形兽面铜门予人之感,虽狰戾可惧,但却难掩规正崇慑、玄秘威严之气。

阻断在一个空间与另一个空间的起始与尽头,只作为道标,只作为符象,谁的离去、谁的归还,无关悲喜,也不由它悲喜,百年如是,千年亦如是……镂刻在兽面之上的每一笔深沟纹路,都埋没了一段过往,或者说,那是一广国度墙隅一角的盛衰,那是一史文明沙海一尘的兴亡——历史,从来不会只有良善、祥瑞和欢歌,还会有权力、**和贪婪。

管中窥豹,暂而且观一斑。

灰头土脸、尘垢满面,瞿麦不住拍打着胸口,一阵咳呛带喘,“噗噗”往外吐了大几口气之后,着急忙拍打拍打头发的土渣沙尘,再顺手将皱巴的衣服随意抖落平扯两下,就往身上披。左右耸了耸肩,感觉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浑身哪哪都毛毛躁躁,不甚自在。

瞄着眼睛往先前好容易爬上来的密道口偷偷望着,又怯怯掩回了目光,瞿麦连声抱怨起来:“也不知道以前的那些工匠们是怎么想的,挖密道就好好挖密道吧,偏偏挑那种地方,又高又险,简直累死个人了!”

“瞿麦姑娘,亏你还知道那叫‘密道’——所谓‘隐秘之道’,总不能强求别人精挑细选、万中择一,再寻个黄道吉日、找个体面敞亮的地方开挖吧?”背身对着瞿麦,不慌不忙,且将衣服上的拧结慢慢解开,玄枵师来回抚摸着,那一副心疼坏了的样子。

成天嘴里一句安慰话都没有,但凡能与瞿麦抬杠的地方,玄枵师绝对不会轻易纵容机会流走,直到这姑娘自认理亏了为止。定然不是玄枵师的对手,悻然扭过头去,瞿麦嫌弃着挑起毛病道:“要你管啊,话真多!穿几件衣服而已,磨磨唧唧、慢慢腾腾拖到现在还没穿好!喂——喂——够整齐、够好看了,脸长得不争气,衣服贴金烫银都衬不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玄枵师不禁心下黯然:当初着急忙活随意捯弄的,早知道会讨人嫌就应该多用点心思,啧啧——仔细一看,这脸这皮较之从前的那张,确实逊色多了,败名声都败到人间来了。蓦地收住思绪,再而转神摆弄衣裳,急事缓办、忙则生乱,向来被他玄枵师奉为圭臬,学着瞿麦的腔腔调调,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要你管啊,话真多!唉——!我这的轻绫锦罗的华裳美服,可惜了、可惜了……”

何必妄自菲薄,粗略以观,这副眉眼唇鼻,虽不及澹台长至的英朗质清、不及紫衫人的温素出尘、不及珉渊的俊美秀致、不及慕邵衣的病餍噙目,来时,还有极有可能不及这个、再不及那个,但放眼此间,能蕴有这份雍雅华度、趣雅玩性之人,除却玄枵师可担此名外,尚还有谁?

“啊嚏——啊、啊——啊嚏——”一头顾着脸,一头顾着衣,还得兼顾上突然之间袭来的鼻痒难耐,犹如草杆掏弄、羽尖撩扫,玄枵师一时忍不住,飞速掩袖,偏首身侧——

两手一划,瞿麦边往后连连撤了几个碎步,生怕“飞珠溅玉”之后“殃及池鱼”,边还幸灾乐祸道:“啧啧……自己长得不好,还不让人说呢!看吧,看吧,你这么不谦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咯!”

“一想,二骂,三牵挂……方才忘了数,到底是几声来着?”落了衣袖,眄视一眼,将瞿麦所言所语直接略过,玄枵师嘴里迷糊嘀咕,心里却似明镜通透——谁俩不在跟前,这背地里说人是非的,就准是他们没差了。

摆正姿态,不可失了风雅,玄枵师清了清嗓,仰头朝天晤叹道:“咳、咳——有话本应当面讲,何故身后议短长,吾虽平素不烧香,没由冤屈背一筐。”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油’,还没‘柴火’呢,这么大声,不怕把那什么脏东西召来啊——诶、诶?谷米他跑哪里去了!”实在没耐心继续等这位“玄大美人”出浴更衣完毕,瞿麦晃晃悠悠转移着注意。

目光四下里搜寻着谷米这小东西的身影,乌漆墨黑左右东西找了一大圈,才在前方不远处,隐约看清了一道蹿着小步祟祟移动的黑影,瞿麦忙跟了上去,急声大叫:“谷米——你一个人瞎跑什么啊,这里要多危险就有多危险,知道么!”

“啪嗒”一下顿了脚步,糊里糊涂的挠挠后脑,谷米失落落地转过身,绵绵哭腔道:“瞿麦……阿姐和长至哥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好像也没在这儿啊……”

“我……”虚声轻吐一句,瞿麦咂了咂嘴,心里边也跟着悬念了起来,一时舌头打了结,也不知怎么着回答合适,只能招呼着催促起玄枵师:“算命的,那几件破衣裳怎么还没穿好?!你、你自己来跟谷米解释解释清楚吧!”

低下头,往瞿麦喧嚷的方向匆匆瞥望一眼,玄枵师慢腾穿袖系带,临了临了走近,还不忘再而捋平衣裳上的褶皱,摆一幅安步当车的姿态,道:“大抵不一会就能见着了,有何好解释的?”

这孩子心里的晴雨天气,一多半都随人言语,听他玄枵哥哥这么说,谷米总算稍稍安了心,可一张嘴净学了瞿麦,仍是要问个底朝天才甘愿:“真的?真的?!没骗我吧,你可不能骗我啊,玄枵哥哥!”

水汪的眼睛瞪得滚圆,绿光弥漫之下,更显得清灵通透,谷米的视线一路追着玄枵师靠拢而来,原以为就这么等着,他玄枵哥哥自然会凑到身边给一个答复,可要那般容易被看穿猜透,玄枵师可就担不上“玄枵师”这三个字响当当的名号了。

略抬了抬眼,玄枵师淡泞浅笑,并未理会小家伙热乎黏腻的眼神,而是堪堪绕过小两位身侧,余下一阵风丝轻扬,褶弄衣角,径直往兽面铜门右侧、一方灰青引棺石碑的方向行去。

“不对劲,谷米,我们跟上。”皱一皱眉,抬起手背,在鼻下来回蹭蹭,片刻饶有所思之后,瞿麦匆忙俯下身子,附在谷米耳边,低声道。

在某些方面,小鬼的机灵活络是天生的,长长的睫毛上下拂扫,谷米即刻会意,小嘴巴一嘟噜,扭着步子就追了上去:“玄枵哥哥!你倒是快回答谷米啊,喂、喂——你去哪里,玄枵哥哥……”

乘着机会,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紧跟在谷米身后,快到近时,瞿麦左肩一侧,顺势将玄枵师弹推开了小半步,颇有些得意,兀自钻到了最前面,俯身、低头、伸手、挤眉,指掌反复在石碑面上摩挲着,一时浇灭了所有兴致,瞿麦气馁道:“这密密麻麻刻了一堆什么东西,黑呼呼,又乌突突的……”

“瞿麦姑娘,你听我一劝,凡事还需量力而行,才不致脸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依着方才瞿麦的样子,玄枵师背身轻巧一顶,亦然将瞿麦连连推开了几步,顺顺遂遂取而代“之”。

哪经得这般数落嘲讽,这蛮横不讲道理的小性一上来,瞿麦匆匆抬手,正欲一巴掌打落在玄枵师肩上时,余光倏然瞄到了身边的谷米,心念一转,可不能给小东西摆了坏样子,忽又犹豫着晃晃悠悠将手收了回去,只抱怨一句:“算命的,你!你——!没礼貌!”

回头端望着,瞿麦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玄枵师隐隐微笑,复而转身,缓缓弯下腰,细细辨起石碑上的残损不堪的文字,边和道:“说得好像你有礼貌似得……”

“哼!”倒真没成留意数过,一整天下来,瞿麦究竟能这样生闷气几次,约略长此以往,真真会落个“郁结难舒”的毛病。能耐不行,任凭怎样都没办法,矮人一截是肯定的,好在这点自知之明尚存,鼓了鼓腮庞,瞿麦拎起谷米的小手,少有的“平心静气”,守在一旁候着。

“秉先王高志,慰长兄遗冤,孤生而托幸,竟莫负机缘,偶得掌间神物佽助,驱蹙窃攘外贼、戮灭虎兕凶徒,营护吾国山河,其色不改、其运不衰,此乃天将赐荣,敶地繁昌欣向所预”——玄枵师心中默诵,入眼却不入心,实在不敢苟同:噫,自己给自己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又何好看,不看不看……只是——这“掌间神物”?!究竟……

拂整衣袖,提挈领襟,唇边凝一抹诡疑之色,玄枵师慢而直身,目光仍不时在石碑之上晃掠而过,片刻之后,方定了定神,便头也不回地往铜门方向走去,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成心的。

“诶——算命的你去哪儿啊?!到底懂不懂规矩,你一溜眼睛看完了,连半声不吭怎么能行,好歹也粗略告诉我们一点,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啊?”这烧水的不急,喝水的急;这管饭的不急,吃饭的急;这皇上不急,那谁不还着急呢,灌满了一肚子迷糊汤,瞿麦干等着玄枵师给答疑解惑,哪能这么容易让他跑了?

有样学样,学学他阿姐、长至哥哥多好,再不济学学玄枵师也算凑合,可谁曾想小谷米偏偏开始买起瞿麦的账,下巴来回磕打着,谷米跟着搭腔道:“对、对呀,玄枵哥哥,谷米也想知道。”

被纠缠着没了法子,玄枵师自然落了脚,尽量保持着容雅之态,回首而道:“东家烧火,西家煮鹅,南家砌墙,北家堆砖,两位小友可是否都有意一一过问?!那石碑上刻着的,多半应该全是欺天罔地的废话,我吧……看是看了,因为黑又没太看清……”

“讨打”这词用在玄枵师身上一定再合适不过,这“装疯卖傻”的把戏码,已然记不清用了多少回了,可瞿麦姑娘回回都能挑出刺儿不说,还回回都敢信以为真。想到他玄枵师也会有不懂的时候,和自己也就半斤对八两的差距,瞿麦遂而长舒了一口气,边招呼上谷米,边指责道:“你是‘没太看懂’吧?!还说我自不量力,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看不明白就早点承认啊,装什么样子,真浪费时间,一点都不可靠!谷米,我们走!”

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玄枵师转头直面铜门伫立,遽然伸平右手,屏挡在身旁,生生将即要上前的瞿麦与谷米拦下,再而挥摆着左手,转了语调,道:“且慢——谁准许你们跟来了,往后、往后!”

“什么、什么?!”上半身前倾,前后脚偏错,差点就被这忽地一下子,给折腾摔跤了,歪歪倒倒好容易稍稍稳住,空出的手轻抚了抚胸口,再而义愤地将玄枵师右臂推开,瞿麦可谓是又惊又气。

眸中倒影一星诡青光影,竟浮存片时错觉,那双嵌凿在饕餮兽面之上的狞眼,仿佛霎时翕张猝动。面色不改,玄枵师眄睐相看,暂回以一个故弄玄虚般的“皮笑肉不笑”,深意莫名。

肉乎的短指头相互交拢,一把攥住玄枵师垂落的袖沿,仰起头偷偷瞄一眼瞿麦,谷米原地跺着小碎步,自己将自己撩拨地紧张兮兮,急切追问:“玄枵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啊!莫不成你是因为瞿麦她笑话你,所以生气啦……”

“我、我哪有笑话他了,就事论事而已啊,这样就生气了,肚量也就芝麻点大……”呛嘴绊牙习惯了,抱怨嘲讽也就自认为顺理成章,瞿麦略略皱眉,给谷米这么一挑明了,还真有些没来由的亏心。

紧要关头,难免会遇着些净挑有的没的啰嗦一箩筐的人,大抵这一回,玄枵师总算能稍稍领会澹台长至素日里受的苦,能将这两位小鬼安抚妥当了,实属不易。平常散漫玩世,难得一刻静下心来欲整办些正经事,却奈何时不与“他”。

无暇兼顾,尽量不敢跑题扯远,想要故作深沉也失了耐心,玄枵师干脆利落转过身,两手挥赶驱逐着,俨然邻家饲鸡豢鸭的婆婆,“语重心长”道:“孩子要听话,才能长的大,你们先退后、退后。”

“莫名其妙!谷米是孩子,我又不是孩子!”怨言牢骚潆洄于耳,将信将疑看看玄枵师,瞿麦不情不愿地侧倾身子,小心翼翼牵领着谷米,一退一步、一步一叨,顺着原路撤回。嘴巴硬骨头酥、爱逞强心地软,到头来还不是玄枵师说什么,尽数乖乖照做?!

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玄枵师“婆婆”蹙眉冷眼监视着,心里边悬着戒尺一把,两臂倒很是惬意地交叠在一起,绷直右手食指,比划来比划去,催促道:“诶——没让你们停下来,继续、继续。”

“玄枵哥哥,够了吧?够了吧!”左右甩着脑袋,谷米楞楞乎乎跟着瞿麦往后颠着步子,根本都弄不清楚状况。

一个嘟嘟噜噜,另一个迷迷糊糊,小姐弟俩退出了约摸十数步开外之后,玄枵师方而餍足颔首,十指遽然一捏一张,转睫之间,手中凭添一管白□□箫——皓腕轻灵猝转,一缕温明浅光划空飞弋成弧,慢而垂首,唇下贴近箫首吹门之处,但见数指毕现,节骨分明、瓷润修长,和韵弹覆之间,云水幽吟、空谷素兰般的音律遂然由此凝合。

“悠呜——”,霎时之内,夜如晴昼,刺目的光芒几乎吞噬了周匝所有沉淀的黑暗。

伴随着稍显峭快清灵的鸾箫之声,无数银白光道乍然映现,交替绞缠升腾、涌弥漫散,犹如落石陨星烁耀划破暗空、迸裂晕染。须臾,光幕筑成立壁围屏,分割开一方独立天地,将瞿麦与谷米阻在其中。

“这……这什么啊……”东西各处胡乱拍拍打打,瞿麦一容惊异,平白无故地叫人离开就很是可疑了,现在好端端竟又布设下结界把人囚禁起来了,半句解释没有,搁谁身上谁也不肯啊。

学着身旁这位道法不济、眼高手低的灵墟女弟子的样子,乌溜的眼珠子一转,谷米慌乱无措地握紧了瞿麦的手,急声道:“瞿麦、瞿麦,玄枵哥哥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自然,小鬼问归问,她瞿麦正反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想看热闹,就别出声!”眸若镀霜,漫天光华将他的脸倒影得棱角清明,玄枵师垂垂落手,箫曲随之戛止,微笑回应之时,是惯有的风趣与自诩的威严。

双双心下一悬,瞿麦与谷米对面相觑,说要有好戏看,这小两位还是有点兴趣的,安安全全躲在结界里,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再置备点南北货,乐乐呵呵评头论足,也算舒畅。孩子心思浅,十有**还真就相信了:“看热闹?!看热闹玄枵哥哥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躲在这里头看啊?”

“里边不宽敞,玄枵大哥就、就不进去了。”略为惊怔,玄枵师反手将玉箫一别身后,换上一幅勉勉强强的笑容,推脱地倒也干净客气。

“咔、咔——”几声细碎的前奏,夺目的青色光束,倏而自铜门缝隙之中直射而出!

一刹之间,毫无征兆,强光如箭离弦般飞掣,刺得眼睛生疼,不禁深蹙眉庭,盍然低头,瞿麦仓卒将谷米揽入手怀的同时,顺势将脸埋进了衣袖之中。沉浸于片刻的黑暗,心思浮动,瞿麦暗暗想到:留算命的一个人在外面,没事吧?!他那么厉害,应该……没事吧?!嗯——?!怎么好像没动静,按道理不应该啊?!完了、完了不会出事了吧?!

照瞿麦的话来说,她对于玄枵师这个人可谓是好感全无,从言行举止到处事接物,几乎一无是处,但——嘴巴不饶人,心软酿豆腐,一码归一码,丢下朋友这种羞脸没义气的事真遇上了,这肚子里声张正义的蛔虫,总也忍不住要振臂高呼的。

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打探张望,透过漫天弥散舞动的或青或白的星点,终于渐而看清潜藏在光雾之中,那一道若隐若现蠕动的身影,瞿麦愕然直身,双目圆睁之际,惊声大叫起来:“算命的,你、你——当心啊!后面,快看你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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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