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069章:清霜迷眼

周遭遂而染亮,零星光点四下渐而涌集,或附着、或漂浮,幽晕成团、飞旋盘桓,形如流萤般,将渺小的光明挥洒。一晃一灭之间,脚底的路笔直延伸,含混可辨出左右间次突兀的形样,刻纹梁柱高高支撑起石质封固墙面,每行约十步,则另有一盏玉砌烛坛比墙而立,烛芯却早已消耗殆尽。

潮木返香,那气味越发浓烈,不似木质原本应有的清新浅幽、沁脾安神,这香味闻起来乌沉窒闷,略带霉腐,惹人不悦。

挨肩贴耳大约行了一字钟,澹台长至垂目怡神,试以“清正培元”之法压制体内尸毒,收效尚可,明眸未张,一容舒然,澹台长至再而挑起话由,道:“怎么一声不吭?唇焦嘴躁、喉嗓生烟,我刚才说了这么些,梓叶可算能了解一二,不生气了?”

始终僵着脖子,生怕惊扰他休憩养神,直到耳边复而响起澹台长至温软的声音,梓叶方释了一口气,微倾了倾头,或有些抱疚道:“我没生气……长至,其实你本该早同我说清楚的,不必处处迁就,我又非是不明事理,一时同情心作祟罢了。如果知道会牵连你中毒受伤,面对怨灵的时候,我就不会处处多有顾惜,手下留情了。”

侧目齿冷,澹台长至稍抬起头,轻在梓叶的额顶磕撞一下,看似讽寤,实则抚慰道:“梓叶莫不以为,当真出手将小蓟的尸骨打散了,就能将怨灵制服——何来那么容易?其间道理缘由,一时半刻也追究难尽,不若就此作罢。无论如何,虽费了些周折,但归总而言,能让多数冤魂消仇泯恨、投胎往生,也不尽然全算坏事。”

“还逞强呢……长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要不然的话,我让试着——”心里边疼惜,女儿家的希冀渴望亦是简单无疑,何必要他系念苍生、襟怀宽广,只求平安无虞,即是最好。怎么来就怎么还,原想着顺势反磕回去,忽一转念梓叶又不忍了,暗自细细思量,欲施以灵力替他疗伤,却不能底定究竟疗效几何。

轻咳两声,匆将梓叶打断,多番犹豫迟疑,澹台长至心下早已探察出她思行的端倪,不禁戏谑道:“眼下应当无碍,梓叶的万能灵药,暂而收收好,且等需时再向你讨用。这一点儿、那一撮儿,岂不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了?”

“没想到,和玄枵大哥相处久了,这弄嘴打牙的毛病还真的会传染。”一时又喜又气、又忧又牵,心绪杂陈,不知如何作答,梓叶慢眨两下眼睛,低吟道。

笑意更浓,眉眼如钩,掩在墨润似得发丝之下,瞳光如烟月幽茫,顺由梓叶之意,循着平素里玄枵师说言教语的模样,澹台长至“反施于人”,焦忧起谷米:“这么说来,梓叶那可得注意着些谷米,小娃娃教坏了,要再拧拨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噗呲”一声浅笑,惹起肩臂猝而抽动,一丝疏淡悦色拂面,压抑心中关乎小蓟之惑得解,梓叶稍有释然,不禁收紧手怀将他扶好,眼下最为悬念之事,即是尽快同玄枵师一行会合,以解澹台长至体内之毒。

行路之间,光阴寸寸游弋,地势似乎越发低陷,梓叶尽量放缓步调,不时垂目探勘脚下,为防不慎摔绊之余,亦留神细看是否有何陷坑机关。“嗒、嗒、嗒”,一阵踏水之声袭来,梓叶倏然疑惑皱眉,眼眸向下瞥望,借着星辉般的流荧,洗镜般平浅的水面之上,倒影一重石门,由此晕散的涟漪,锁闭了最后的一个秘密。

石门高低仅过人半头,门楣环饰有云雷纹样,立墙两侧,对称凿斫四孔龛窟,感知梓叶已然再度停落脚步,澹台长至遂而举手抵在额前,直身站定之际,目光渐扫而过,正凝在石门左侧那一方兽首旋钮之上。

左臂微微向内回缩,澹台长至转头颔首示意,四目瞬时相触,却只得到她连连摇头以作回应。迟疑片刻,梓叶方犹豫松着开手,登时右脚速即往前垫步,阻在澹台长至身前,令声道:“那不会就是……长至,你站着别动,我去看看!记得啊,别动——!”

“我会尽量离得远些,梓叶你万务小心。”见梓叶一幅担惊受怕、慎之又慎的样子,澹台长至不住莞尔,却并未阻拦,甚至语出诧然,颇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只是——若非心有定数,他又怎会舍得梓叶犯临险境?

掌心贴上冰冷的铜钮,手腕稍加用力,但闻“咔擦”咬合脆响,石门缓重应声而开,发出极为沉闷厚重的摩擦之音,仰首俯身之间,视线穿梭游走,梓叶细致瞩顾四下周围、里里外外——何事皆无,既没有冷枪暗箭,亦没有咒纸符篆,一丝孤零的风挑过衣袖,滚滚馥郁木香,迎面钻入鼻息。

揉了揉鼻尖,短促吸一口气,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杏腮微鼓,粉颈偏转,梓叶咕哝一句:“这都什么时候了……”

只是——这说归说,抱怨归抱怨,脚不听使唤,还不是老老实实折途归返?梓叶回身走近,腾起的水花儿悄悄随了一路,踏碎了粼影,沾湿了裙裳,两臂平伸,挨靠着停在澹台长至身旁,信手熟络地一拢一握。

闷声不吭,只任由她摆弄,待梓叶窸窣将一切“收整完毕”了之后,澹台长至方徐徐转首,言辞之中多有踟蹰:“梓叶……不必了,再往前的路,似你我这般模样,断然是过不去的……”

“是……是这样啊,我知道了……”一刹失意莫名,梓叶匆遽定定神,本能松开了左手,继又后撤小半步,右手复而消沮垂下之际,却又为意外地落入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羁绊住这缧绁曲折的一生,心悸回泛幽尘,阻隔在现实与虚幻、今时与过往之间——海潮还、明月升,浪涛拍岸,一抹玉色点染清霜,他的发渐迷了眼,苍白的脸,笑意流连,柔软的手,回涌温热,缘分相系相牵,到此,可否再续如前?

“走吧。”少了几分愁悒与隐忧,即便光阴飞逝、沧海扬尘,千年之后,这容绽露的浅笑,却依旧那般和煦温郁,指腹稍稍用力,澹台长至轻咳两声,以作示意之后,兀自牵领着梓叶往石门方向走去。

心动怦然,梓叶不由怔住,一步顿续一步,跟在澹台长至之后,直到沉默行了半晌片时,方记起他负伤在身,急忙换步上前,先澹台长至潜身而入石门之内。

“小心些!”正当梓叶欲出言提醒,转眸回望,澹台长至早已曲背低颈,矮身进入门内。

进入一方幽谧禁闭的空间,昏黑如旧,阴沉浮杳,梓叶深眨两下眼睛,试图看清周匝究竟几何:宽约一掌、长过五尺的扁挑栈木,比列间次拼攒,于脚下铺就成路,一霎受力之后,木质上下回韧,发出“圪登、圪登——”般明晰的吱纽碎响。褊狭据侧的回廊外道,稍一伸手,就可触到左右两侧的封固木栅墙,皲裂斑驳、倒刺横生,稍有不慎,即能划皮扎肉。

“枋木复垒、题凑成室,葬制弘广,竟可堪天子……”眼帘低垂,澹台长至轻声喟叹之余,不觉眉宇微皱,呼吸亦变得急促短弱。一切皆因此处实在太过逼仄,需得半弓腰脊,才可勉强通行,加之椁室中空气稀薄滞闷、重香缭绕的缘故,本已消退大半的晕眩之症,竟又复而沉疴泛起、卷土袭来。

“你指的是——?我听不太明白……”两手数指交绕,缓步带路在前,之于澹台长至所言,梓叶原非听得透彻,惑然发问之时,却倏而感到他的指尖略凉,气息频重,梓叶焦急搁下脚步,移眸抚问道:“长至,你还好吧?如果难受的话,千万说出来,我们停下来歇息一会,也不打紧的。”

“怎又让梓叶发现了?安心,尚能忍抑片刻,即快到了。”慢抬起眼,笼着夜色也难掩的疲羸,澹台长至展眉扬唇,虽不欺瞒,却总不愿叫她太过担忧。

“这地方太小了,若你能倚着我,应该能好些……”梓叶黯然点头,边转回过身边柔声喃喃自语,再不多问其他闲赘之事,赓续朝前而去。

猜知梓叶定然心中萦结,只碍于己身伤患之故,遂而闷声不复过问,澹台长至道:“隐约记得,书卷中曾有誊录——‘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故而‘题凑’所代所指的,且是一古法葬式,自先秦之始,以刘汉为鼎盛,其最为独特之处,即是取黄柏梓枫之类木心,斫成木橼之形,内向并排,复垒而成。过由此道,前方不远,于椁室之外叠砌围拢的,便是了。”

留神聆听,却越听着越心疼,梓叶道:“长至,你好好休息,别、别再费神……不必理会我了……”

澹台长至笑而答道:“梓叶好意提醒,我记下了。看来近日里,着实被玄枵大哥祸害得不轻,一时片刻,竟也改不了碎嘴的毛病。”

耳畔“嘎吱、嘎吱”踏压之声不绝,栈道长不过二十丈,蜷身越往深处行去,则越发觉得寒气袭体、浊阴满盈,鼻息冷噤,和着愈加浓烈沉郁的幽香,莫名渗出的凉意钻入领后袂口,叫人不住打颤。摸索前进,约略走了一字钟,即到了东西回廊交汇岔口之处,梓叶回身问道:“长至,我们接着要往哪里走?左边,还是右边?”

“径直向前,去到后室。若……若你有心,绕道东侧回廊各室,捎带着挑选上一两件如愿的宝贝,赠与玄枵大哥,他或也就……不枉此行了。”确是忍不住同她玩笑,用意之真,亦不过希望借以聊慰梓叶牵忧之心,只可怜了他们的玄枵大哥——

玄枵师啊,玄枵师啊,谁让你平素不烧香积德,没落着个好名声,这撂在背地里的,好话歹话、良言恶语,该担下的,归根到底你也逃不掉。

“咳咳——”显然少不了抱怨,眉间略皱,唇线一抿,梓叶假意重咳两声。

周围总算空敞了些,过步上前,与梓叶比肩而立,眼观四路,敛容收色,澹台长至亦随着清了清嗓,倒也自知,不需梓叶另行嘱托,道:“记着呢,空话不说,需减省气力,一切当以身体为重。”

语落言毕,澹台长至正欲继程行进,却一把被拉住,梓叶凑过脸,急忙道:“诶——还是由我先走……”尽量掩饰着满怀惊怕与稍许腼腆,匆匆思量一番,梓叶画蛇添足,手指往后一比划,续道:“你……断后……”

“好。”瞳光明灭之间,甘甜清冽徜徉心际,澹台长至只浅浅颔首,也不拆穿。

坊木垒堆,皆不用榫卯阴阳加固,端头平整叠序,似墙垣般垂矗成方,且围拢东、西、北壁三向,上支棚木作顶,将整个椁室包裹其中。内外回廊各分多室,随葬玉璧陶俑、礼器钱币零布其间,结构布排,尽显严谨周正。

视线端持扫过,步履轻慢稳慎,“咿、呀——”推开略显简陋的门扉,二人探身进入椁室之中,诡谲怪异的气氛默声蔓延开来,目光聚落在周近左右,偌大的敞室,入眼的却并非是彩绘漆制、华美繁复的套棺重椁,反是漆黑晕散,空荡无余——空气稀薄,阵阵阴冷翻涌,蹿过脚面,漾起衣纹行云,哽在喉下,凔凉着肤寒心。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啊……”思疑滞惑,梓叶低声自吟,不住引颈张望的同时,余光却悄悄瞥看向身旁。

并未显露几多诧异之色,澹台长至舒叹一气,侧首相看,凝然而道:“狡兔三窟、其踪难寻,想来厉公真正埋骨之地,应当另有其处。”

蹙眉不展,梓叶追问:“这么说来,整座陵墓很有可能根本就是摆设?”

缓缓摇头,澹台长至低垂眼幕,再道:“却也并非如此,这座坟陵不论建制规模、内中费设,亦或死殉人葬、防盗秘法,相较同时其他诸侯列国,皆可谓是极为罕异。若墓主厉公真有意构设一座障目虚冢,自可不必若此举国之力、大费周章,更有甚铸制‘人祭’之体……”

“照你的意思——陵墓是真的,只有这间椁室是假的?”似懂非懂,通又未通,心间郁结不抒,梓叶略有自卑,弱声道:“可……就算它是假的,这同我们找寻出路又有何助益?我想不明白……”

点首以赞,澹台长至道:“此间椁室中,定有一道出口可通往厉公真正陵寝所在,而那里,亦是地底密道最终连结之处,想来玄枵大哥已是相候多时了。”

“那密道,不是通往外头啊?我还以为……诶——?长至,你究竟凭何推断,出口就在这儿的?”双唇微张,眸中一亮,梓叶愕然自语,复又惊异问询。

澹台长至回道:“早先,我前往甬道深处布设结界之时,着意四下探寻,发现墓主椁室之内,极阴混浊之气翻涌溢泌、甚为浓重。可还记得,我们一行决定进入墓中之前,玄枵大哥也曾提到过关乎阴煞之事,两者相权相较,其间关联,昭然匪浅。故而,或许只要寻到阴煞弥散之源,出口即可自现。”

口中嘤嘤念着,自是深信于他,时不可待,梓叶举目环顾,道:“阴煞之气……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太清,我试着找找吧,你歇息一会。”迈步欲走,却蓦然发现相牵的手,依旧紧扣,指腹暗暗施力,见澹台长至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梓叶不禁催促:“长至,你先、先放手……”

“听!”一指轻点唇间,澹台长至敛声而道。

“哇呜——哇呜——”许久未闻,竟又涌起一阵孩童断续啼哭之声。

侧耳细聆凭断,梓叶诧然:“西北方。”

“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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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