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面、倾抑的道顶、残断的石阶，雷同的景致重复掠过眼底，凝固了日夜，前路好似迷途，究竟过了多久、究竟行了多远？
“蹬、蹬、蹬——”，踏响地砖，二人的脚步声就此飘传，回荡起余音，渗凉了脊骨。黑暗重重，阻碍住视线，周遭再而笼没入阴森可怖的氛围之中，适才腐骨残下的尸气仍旧挥散不去，无意踩上地面滴留的血渍，那黏稠的触觉，令人心生不安。
鬼唳哭嚎，已然再听不到，和着风鸣泯散，伴着蓝辉消离，毫无踪迹，死一般的沉静，慢慢扩展，将心底长埋的恐惧唤醒，一览无余。
浅浅叹口气，梓叶不住神伤，脚下未留神一个小磕绊，步调自然随之凌乱。匆忙将澹台长至扶好，亦不敢转头，只得竖耳侧目试探了一会，心里思量着他可能没发现，梓叶这才继续行进。
耳鬓相接、环臂入怀，若说澹台长至当真什么都未曾觉察，又能取信于谁？经由短时匀息吐纳，暂且得以将身中尸毒压制，双睫翕动，缓而睁眼，却如故依着她不舍放开。心中清明，料知梓叶定然之于某事耿耿介怀，总避而不谈也非是办法，澹台长至遂而关切道：“没摔着吧，怎么不说话，梓叶你……在生气？是因为我胆大妄为，使唤你了，还是因为——小蓟……”
亿则屡中，肚里蛔虫托生转世，什么事情可都欺瞒不过。不说倒好，说开了倒真有点念兹在兹，视线左右飘忽闪烁，梓叶仍不愿承认，嘴里死扛：“哪、哪有，我没生气。”
剪水般的眸子镶嵌在暗夜里，是最璀璨的星辰，澹台长至近乎释开了全身力气，任由梓叶领着，鼻息之间泛起幽浅馨香，她的发，祟祟触在唇边。并不急于挑明真相，以退为进，往往收效更佳，澹台长至“自怨”而道：“长至几次三番，自为主张，若然你已将我视作‘心狠手辣’之徒，奈何有满腹脱辩之言，梓叶怕也无意倾听了。”
太公钓鱼，总有愿者上钩，话说半分、饭吃半饱，才最吊人胃口。早也知道澹台长至非是行事武断之人，关于小蓟之事碍于情面不敢追问，现在终于有点眉目，总也不能让机会白白错过，梓叶着急道：“诶——！你自己提起来，我才说的啊！小蓟好不容易才可以同她的父王在地下团聚，你却非要拆散他们，不是‘坏’是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其说小蓟之于生前的遭遇种种并无怨怼，以至死后仍对她的父王念念不忘，反不如说那且是爱大过于恨、执念多过于苦痛罢了……若然我告诉你，小蓟她并非真如你我所见那般毫无憎忤之心，即便至死，却也甘愿长伴其父身侧，梓叶会如何作想？”犹如爝火燃而不烈，温而不伤，澹台长至慢言慢语以作回应。
“什么？！”澹台长至一言，即将所有亲见亲闻全数推翻，梓叶自是惊异有余，匆遽之下歇休了脚步，脖颈一扭，双双额角恰而磕撞在了一起，只闻“叩——”地一声轻响，隐约疼痛渐渐扩散开来。
“疼了？梓叶，放手吧，我已好些了。”急切询问，澹台长至遂而缓缓抬头，约略偏过右肩，双唇渐而贴近梓叶的额际：“谷米那小家伙不在，我替他给你‘呼呼’……”
热意拂过耳鬓，在黑暗里悄悄流淌，汇入繁星满缀的心河，此刻凝结的时光，浮泛起所有存眷与浓情，他温软的腕轻揉着额角，她徐徐转眸，触上那一湾恬淡的笑，且是今世今生，难舍难离的依靠。颊边微微发烫，猝然收回目光，伸手想要将他紧握，却不知何时，他已然挣开了手。
闪闪躲躲，梓叶尽力抚平心绪，但仍旧凌乱了语句：“没、没事，一时忘了，才不小心撞上的……我……让我再扶你一会，好不好？”
今次与梓叶玩笑，需她相扶一程，起始初衷，亦过是不愿见她过分自责，若真为此令其太过劳累，心疼顾惜的，还会有谁？只是——梓叶既已开口……澹台长至正身移回原位，慢将左臂落下，‘正襟危立’而道：“非是我故意使唤你的，可别记仇。”
脸上涌起的余热犹存，梓叶暗自压抑着呼吸，再而复将澹台长至的左臂拢入手怀，探出小步，领着他接续往前走去，边道：“我又不是平日里锱铢必较的‘那三位’，怎么会爱记仇？嗯——刚才被我打断之前，你想要说什么，现在可以继续了，只是，别勉强硬撑着就行。”
“宽心，我有分寸。”澹台长至略而颔首，出言吐词妥慎之间，一段沾染血泪的王朝故事，遂由此娓娓相诉而来：“先时古人极崇厚葬安魂礼制，墓冢防盗秘术不甚细数，‘人祭’则是其间最为残忍之法。所谓‘人祭’，即是将流珠丹砂强行灌入生人口腹之内，直至其气绝身亡之后，铸制而成‘祭体’。经由此法，尸身枯朽**的速度，较之常时便缓慢的多，历经千载尚能残留敷骨血肉者，也不足为奇。”
大出所料，霎时怒涛浩浪拍打心海，澹台长至所言字句，犹如轰雷乍响耳际，梓叶不禁深蹙双眉，难以置信摇首而道：“长至，你的意思是——莫非小蓟的死……不可能，怎么可能……那是她的父王啊……就算生前有再多的不满与厌弃，也总未至于，要这般凶残……”
“欲壑难填，人心不测，谁又能说清道明？诚如梓叶所料，将小蓟赐死以作‘人祭’，大有可能便是授厉公之意。”血腥纠缠于鼻下，挥之难去，清凌瞳光一明一灭，澹台长至继而喟叹道：“此塚陵茔，便是小蓟最终含恨之地，她的魂魄，同那些枉死的殉人一样，在满腹冤屈与悲愤的日夜渲染之下，渐萌出了不甘与怨恨。正是如此，众多冤魂厉鬼，才可敛附于她的死躯之内，凝生出极怨之灵。否则——”
卒然作默，澹台长至当时收声，并未言尽。恨之一字，淀满孤独、挂牵与回忆，任凭先时再多无怨无悔，到头来也解不脱、逃不过。时如梭，时亦如刀，默声刃开胸膛，晕散血痕斑斑，带走昔日所有残留的温存与美好，酝酿出一杯绝望的酒，饮下，入喉穿肠、心衰肚烂。
愁容点忧，只为千载之前，那一缕陨落于韶华之年的芳魂，思绪辗转，小蓟凄凄苦诉之言犹响耳畔。大致明白了其间缘由关节，梓叶失意万千，复而道：“否则，如果小蓟不曾有过憎恨，甘愿身入轮回，那些累聚的冤魂也就无法依凭小蓟自身的怨力，从而驱役她的尸身，怨灵也就不会出现。所以，早先你我遇上、同我们诉倾苦楚的，大有可能即是小蓟神识未尽的魂魄……”
“丁啷啷——”，脚下连续发出几声铜片滚落之音，梓叶垂目注视脚下，不禁再而拢缩手怀，澹台长至会意，遂倚扶着她的手，缓步落下台阶。步履匆匆，渐行渐远，一场短促的际遇相逢，就此苍茫遗在身后，离人踏黄泉，过客赴前路，背道而去，再无交集。
“时光太久，或有些生前事，只怕连小蓟自己，都记不清了，含混错杂、支零破碎的回忆飘散游魂之内，加之为他方沁入的怨念所染，她所能支配的，也唯独仅剩下一些铭心刻骨的而已。但愿此番，小蓟能就此放下一切，来世荣华显贵亦好，清寒困顿也罢，可得至亲不离、挚友不弃，便是最最值得相庆之事。”一语终了，眩晕之感纵复袭来，膝踝羸软发颤，乘着梓叶稍稍分神领路之际，澹台长至略而低倾下颚，侧过脸，双睑数度勉力张阖，权且舒徐片刻。
“‘至亲不离、挚友不弃’……会的，一定会的……”口中轻声噙念，一刹之间，仿佛心有所感，梓叶蓦然转头，仰长脖颈挨近了，焦慌问道：“长至，你没事吧？”
幸而此番尸毒隐发之症并非太甚，澹台长至缓而摇首否认，进而慢声部述起关乎怨灵之事：“怨灵之力，深极难测，绝不可轻忽小觑。一朝君王薨逝殡天，入殓殉葬，枉死刀下的后妃宫婢、奴役造匠又何止寥寥，恨之愈浓，怨灵的力量就愈发强大。”
鞋底碾擦地面，发出细碎的响动，“沙沙——”，徐步拐过一道半弯的门壁，踏进甬道的这一端，梓叶不禁略些惊异地四周瞥望一眼，天顶凹拱向上，两壁斜向对开，数缕荧青划过幽昏，将直矗石砖上斑驳的雕痕，映得一刹辉明。此地较之先前显然高旷许多，不再那般逼仄狭促之余，空气也已澄澈干净了或些，隐约中有一股浅淡的潮木香弥，扑鼻而来。
余光不离，她的一举一动尽然倒影其中，澹台长至进而言道：“生而被无端褫夺了性命，怨灵遂将仇恨转诸到潜入墓中的活人之上，故然，一旦生魂之息为怨灵感应，她便会现身，任凭何处躲藏，也难逃魔掌……这便是为何，先前我需在瞿麦跌落的洞口之处，施下封镇结界的原因，如若不然，只怕玄枵大哥、瞿麦与谷米也会牵连其中，遭逢险境。”
遽然撤回目光，经由澹台长至如此一说，梓叶不免忆起那“哭喊连天”、“措手不及”、“混乱错杂”的分别之刻，倏然暂收住方才压抑难舒的情绪，越发深思，越发心生疑窦，梓叶困惑道：“所以，你就甘愿作为‘钓饵’，自告奋勇引去开怨灵的注意……对不对？回想起来，其实当我与谷米准备跃身跳入洞里的时候，你本可以同我们一起逃走的——依那时情境而言，等我们大家都藏好了之后，你再而布设结界，也不是不可能啊……”
一容粲然浅现，澹台长至自讽道：“反观此时长至这般不堪狼狈之态，是否确似有些自不量力、傲物轻敌之嫌了？！”
哪来同他玩笑的心思，手间轻微施力提醒，梓叶“诘问”道：“快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走？难道真是因为玄枵大哥他古古怪怪说的那些话？”
交友贵乎交心，数言“恶语”，亦可听得弦外雅音、辨得言外真意，澹台长至解释道：“依玄枵大哥品性，绝非贪生惧死之辈，区区一介怨灵，于他而言，或根本不值一提。若非百无一失、有所绸缪，玄枵大哥断也不会贸然行事，身入洞中。那时他有意阻我，定是详虑深思后不得已而为之……故然，我……”
玄枵师且是何许人，初识之刻，即将一腔胸臆尽然相告，谙知内情的他，梓叶自可谓深信不疑，只是——他那般风火雷厉、恢诡谲怪、遮掩讳饰的行事态度，却颇有些叫人不放心。双唇微抿，梓叶复而转眸，低吟着埋怨道：“就你独自一人，也亏玄枵大哥能想出来……大家在共同进退，有什么不好？”
“你就在身旁，我又怎会是独自一人？”耳后生热，敛息掩声，右手徐徐紧攥，五指渐次交动，澹台长至悄然细语，声如晴丝。
这一回，我……我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千千万万日夜流长，那样的孤独落寞，你承受的已然太多、太多……脑海泛起波澜，思绪敲打心扉，含情蓄意的字字句句，却只能说予自己听。心事漫漫，一晌沉默，片语未言，梓叶略显黯然，只从容迈着步子向前，没走出多元，倏而又停了下来。
“怎么——？”话衔嘴边，正欲发问，澹台长至忽觉右耳掩热，原是梓叶的手恰贴在了额际。
“没我的允许，你不准……不准再胡乱起身了。”手中凝力侧向一按，澹台长至依势倚落，似乎丝毫没有抵抗之意，复而匆匆忙将手移回，拢住他的腰肋，梓叶不忘“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