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这昏暗里沉沦了许久许久,重睑微阖,双眼都已渐而沉没在身旁漆黑如墨的连片迷蒙之中,现在究竟是何时辰,重重砖壁垒砌之外的那方天地,是否已然日上梢头,云淡晴好,洒下满树浅阳,明媚了半个秋?
“呜——嘶——”风声凄鸣,哀怨苦楚,任由它飘回在空空荡荡的冰砖冷壁之间,也拂过耳鬓,钻进了心头,发丝微微而动,轻挠脸颊,沾上了点点温热的泪。
惋惜、担忧与自责,思绪泛如潮水、杂乱无章,不知要向何处徘徊,心膛里如负千钧,垂垂低头,他的身影却全然倒映在余光中,记挂不下。梓叶慌张偷抹了抹眼角,惯而淡淡一笑,静然未语。
左手交指悬于颔下,指尖凝出一道荧蓝的弧线,光点明灭之间,只见他纤长的睫隐约翕动,澹台长至双眸垂落,聚神施以一阙往生咒决:“孤魂莫流连,鬼魅勿贪恋,人世情已断,阴阳两相看,爱憎随风逝,悲喜皆无缘,怨煞尽驱散,戾邪尽相忘。为今引赦令,湛尔生他方,含笑踏黄泉,怀悲渡忘川,转魂衔明光,天自为主张。”
光丝浅蓝,透如薄纱蝉翼,汇聚、交融、游弋,仿佛一湾悬空银河,静默流淌——那远方,是一场红尘的终结,是一步来生的初始,或许不再黑暗,或许,充盈着希望……爱憎恩仇,原本就没有期限,弹指挥间,亦或沧海桑田,放下,才得释然。
额边沁汗,纵然双目闭阖,眩晕之感依旧阵阵侵袭而来,脚下如陷泥泽,发凉的手心盍然握紧剑柄,若非澹台长至强而苦撑,只怕此刻,他早已瘫软在地。缓缓睁开眼,视野之内,蓝耀斑斑空灵,摇晃在他那深邃犹如星辰之海的瞳中,一句“人世情已断,阴阳两相看,爱憎随风逝,悲喜皆无缘……”,终究舍下了谁的记挂和惦念?
“梓叶,你——”轻慢将手落回身侧,视线中她的影子模糊了边缘,澹台长至艰难扯出一个回应的笑,借着即要消融的光,那苍白的脸、绀紫的唇、颊边的伤,刺痛了她的眼睛。
掩饰地再深,强装地再好,无一例外,都会被澹台长至察觉,一语戛然缄默,他所言所语鹄的若何,梓叶自然再明了不过。暗中紧咬下唇,红唇映出几道泛白的印记,沉闷久久滞结在心,却终于再难忍抑,轻轻摇头,一滴泪承着蓝光饮空滴落,点化在衣襟,晕开了水渍,梓叶自责道:“别总是让我‘莫牵’、‘勿念’、‘安心落意’,也别总说‘无妨’、‘没事’、‘并无大碍’,我……我就是担心你,就是……就是不能见你受伤……都怪我——”
“嗯——?”口中闷哼一声,偏过头寻上梓叶的目光,额边的青丝顺势缓缓滑过肩头,眸中噙上半分隐约的喜色,澹台长至淡然一笑,眼瞳随即扫过梓叶的右肩,小“抱怨”着试探问道:“既如此,功过相抵,那……就劳烦梓叶,暂而将肩臂祈借,扶我一程,可好?”
耳风未散,面浮惊异,梓叶不住轻轻皱眉,眨两下眼睛,残留的泪水就此沾湿了睫毛,一瞬莫名的思绪涌过心间——
声若秋阳暖,浅笑泛微澜,明眸初映雪,衣袂凝月霜,当年寒风沁骨,当年夜重漫长,当年、当年……当年谁也曾这般含着浅笑,将伤痛与寂然悄悄掩藏,回身之际,却仍不忘宽慰于她、取悦于她?梓叶愣怔出神,欲语还休,并未作答。
“讨了没趣”,木木然抽移目光,澹台长至黯然低吟,追问道:“不愿意?!”
早有料断,梓叶定然不舍推却,然而适才她脸上无意划过的一丝犹豫,还是不免让澹台长至心下一紧,她眼中分明倒影着自己的影迹,但不又为何不似凝望着自己,仿佛杂糅了欣悦和悲伤、冀望和失落、幸福和苦痛,那份专注深情,究竟要付诸于谁?
自相识以来,澹台长至已然不止一次觉察出梓叶异样的神情,每每尝试着靠近,她似乎总是在逃避退让、不即不离,欲将此番心意全数欲倾托,要若何才可寻到回音?如然注定梓叶当真仅是一场凡尘际遇之中轻描淡写的过客,而到了此时,澹台长至却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不、不是的……”慌慌张摇头否认,回忆里悲忧的情绪渐然抽离,偷偷瞥看一眼澹台长至脸上那已然乌烂的伤口,梓叶蹑然迟疑。且也非不愿,她是害怕兼程行路,一时气血上涌,即会加剧澹台长至身中尸毒蔓延的速度。
观色行举间,生而心玲珑,一瞬则将她的心事猜得通透干净,闭目扶元、稍作调息,澹台长至暂而借由片刻,抚宁扰乱的心湖,再复睁眼相看,如旧眉目温素,慢道:“先前我已设法封住三道心脉之要,能熬过眼前一时,待同玄枵大哥会合之后,他定会有办法,解我身中尸毒。”
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梓叶牵挂担忧的,倒也并不是置疑玄枵师会否真有那般能耐,只是脑海中不知何处闪现而过令人羞颜耳热、忸怩不安的情境,让她夷犹难断。鼓足勇气,也敌不过话到嘴边,梓叶喃喃自语:“可我……”
半晌沉默,见她面含赧色、颊边晕红,澹台长至不禁暗自冁然,任凭眼前昏黑连片、天旋地转,她的满怀挂牵,足可抵过良药万千。气如游丝,声如浮烟,睑重交睫,难掩的孱弱,不住与梓叶玩笑之心,澹台长至“疑惑”道:“梓叶你……莫不会是想要效仿那些江湖异士、医道能人,替我将身中积毒吸出?确非我不愿……但毕竟旁门左道,若——”
他是怎么……怎么知道的?我这不没办法了才会……依着长至的意思,那方法好像真的没用,既然如此,还是别试了好……心里嘀咕碎念,梓叶匆促失口否认,语义飘忽之间,颇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长至,你别想歪了!到、到底走是不走,要不然就将你留在这,我……我去把玄枵大哥找来好了。”
“走,自然要走。手,给我……”语如平素,不焦不忙,长剑点地迎风,倏尔稳落身后剑囊,澹台长至再而慢递出左手,依稀笑意,噙在唇边,宁和犹如澜漪。
仿佛“呲殷——”一声锐响,脑海霎时浮起空白,鹿撞满怀、耳后生热,梓叶怔然转首看来,见他一容寻常无虞,不觉尴尬绽出一个略显僵滞的笑。
使唤着双脚,挪动两小半步,逐渐贴靠近澹台长至身侧,梓叶一手徐徐抬起,扣紧他的左臂,而另一手伸长了,想要试图搭够住他的右肩,却因为身高、臂展之类的缘故,犯了难。眉心一蹙,着意偏离开他的背脊,梓叶不自然地怯怯落了手,踮起脚尖,欲重试一番,正当时,耳旁咂舌之音骤起。
澹台长至止不住摇首,流眄以看的同时,轻而握起梓叶的右腕,轻声问道:“我是否芒刺在背,那般难以接近?”
“啊——?!没、没有……我……”眼光忽闪,梓叶腕骨猝然转动,尚未挣开,却触上了微微发凉的指腹,他手中施以的力道温和,不甚牵强。
舀起一阵衣袂摩挲之声,轻将她的手置在自己的腰间,澹台长至进而道:“倚扶此处,方稳当些。”
掌心慢慢贴上那渗出的丝缕温暖,透过纸薄的皮肤,好像融在血液里,驱散了曾经的冰冷。眼中的泪痕在昏幽里风干,愁容卸下,忧色渐消,梓叶抿一抿唇,侧偏过脸,低低咕哝道:“我好意帮你,还挑三嫌四呢——澹台少侠有意提醒,小的记下了,接着我们要去往哪里,还请明示才好。”
倾目一瞥,餍足而笑,只因欢颜又重回她的眉间。静默闭上双眸,不由自主,依势将额鬓轻缓落在梓叶头顶,些微释开周身气力,好似英玉般瓷透飘杳的声音,划淌过耳际,夹杂着轻弱的喘息,澹台长至道:“径直往前,而后折弯向北,去墓主椁室。”
墨色漫过眼帘,心蝉戛然休鸣,终于,可暂而长舒一气,不用遮掩,亦无须隐藏,虚弱即是虚弱,眷恋即是眷恋,此刻再没什么,比陪伴更为珍贵。
只觉脖颈遽然一沉,梓叶刹而挺起背脊,一动不动杵在原地,半步未敢迈出。暗夜里,几缕长发含风,飘落眼际,拂面而过,颊边略略发痒。四下具籁,耳边澹台长至沉重而节律的呼吸听得明晰,心中疑惑,又生怕扰他休息,梓叶不禁降低了声量,问道:“那岂不就是安放墓主人遗骨的地方,我们去了做什么?叨扰他老人家,不太好吧……”
“自然是去找玄枵大哥他们。”颚似玉削,掩在发丝之间,双唇或点或合,澹台长至凝神愈气、归元敛息,竭力缓止血脉经流之速,以防身中尸毒蔓延加剧。
满腹疑云,纷扰不散,梓叶困惑道:“玄枵大哥、瞿麦和谷米,不还在方才的那个洞里么?”
忍不住稍稍睁眼,虽看不见梓叶这一刻茫然不解的神情,但从那略微自疑的言句中,也就不难猜想了。复而合拢眼睑,澹台长至道:“前一刻或许还在,但此时恐怕早已是人去成空。”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周身上下,岿然不“敢”动,梓叶追问道。
雁飞留声、蛇过留痕,声已散、痕已乱,怎比谁家少年心明眼亮,暗将世事内里藏。不作隐晦曲折,澹台长至遂而和盘相告:“不出意外,那方洞窟之内应连接有一径密道,即是昔时筑墓匠人以为逃生之用,所铺凿而成。”
疑云未消,更添几重,浅浅颦眉,梓叶道:“既是这样,我们原路追上他们,岂不更好?”
权且冉冉将额鬓抬离,她的发几丝,粘留在脸颊,转眸相视,澹台长至不觉目露些许难色,言辞之中,多有愧丧:“适才我曾在那处洞口,设下掩息之印,但当前尸毒缠身、病灶未除,再而贸然催发内力,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霎时心惊,瞳中光彩诧然湮熄,千般内疚、万般自责接踵而至,寸寸刃过心扉:长至他事事都为我着虑周全,而我却疏失百出,竟不曾细细垂问,为他多加思量几分……眉眼低蹙,梓叶抱愧致歉道:“对不起,我、我……我怎么能忘了,你有伤在身……”
胸口之中,疼痛有似火烙,眼前昏蒙沉重,视线细细溃动晕散,那身红裳、她的侧颜,朦胧扣映在眼底。缓而摇首,那抹嵌在嘴角幽浮的笑,似柳绦随风,只一瞬轻浅,却能抚平悲痕,澹台长至宽慰道:“梓叶已为我思虑良多,我又怎会无端生出苛责之意?你且稍作宽心,天不绝人、死局逢生,想来这墓中定还有另外的出路。”
肩背默默后蜷之际,瞳焦阒然错闪,毕竟心犹惭疚,却又不愿叫他探出,依着澹台长至的话由,梓叶问道:“就在……那椁室之内?”
“十拏九稳,应不出所料。”追迎上梓叶游离的目光,暗暗将翻涌的痛意饮下,附在她的耳旁,澹台长至反问:“不信?!”
“没、没有……”怎会不信?自年幼时起,便深信不疑。
“那请问梓叶姑娘,可否就此启程了?你言我语,耽搁的时间可不算少了,尚还有何疑问未解,不放暂而存置,时机一到,我再同你细说。”趁着兴致,端起一板一眼的腔调,澹台长至索然与梓叶玩闹起来,即使面带“悦然”,谁又能体会,那渐渐侵袭而来的痛楚——头骨欲裂、额如针刺,疼至深处,他不禁暗锁眉庭。
隐约感到澹台长至的身子正微微发颤,梓叶不觉紧了紧手中力道,尽量予他一个依靠,讪然道:“这就走了,只是……长至你若是累了,就如刚才那样,倚着我吧……”
“好。”声色和润,却难藏亏弱。徐徐抬起右手,悬停在她的额顶,尾指抚挲过稍稍凌乱的发,澹台长至慢将脖颈倾移,双目渐阖,复而倚落。
“万一再不小心摔伤了,我、我可就不管你了。”梓叶这一句“话舌添足”,为只为掩藏好此刻的焦张与怕羞,以及女儿家的小小悸动。
“你真舍得,我自生自灭……也无谓……”澹台长至回以半声低吟,那声音微弱得恍如寒蝉。
“絮絮说什么,我听不清。不过,长至你也需当心点,可别真睡着了。”低垂眼帘小心翼翼看着脚下,梓叶屏息凝神,稳稳迈出一步,左右分顾,生怕折腾起太大动静。
举目望向远方,那漆黑无垠的甬道尽头,漫长、漫长,潮气与昏暗仿佛锁住了时光。一绫情丝,杳默生长,这相系恒久的缘分,慢慢勾缠,沉淀在命运里牵扯和羁绊,似乎还未斩断,谁未归,谁已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