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造君上陵茔王寝,自古皆被奉为国之重事,新皇即位之时,往往就已遣命朝臣官吏、能工良匠着手起建王陵。为守国君薨逝之后,可于地底安枕长眠、永享万世,不受摸金贼徒侵扰犯进,王陵之内的构设筹排,往往都极为精巧,疑冢空墓、毒物机关、流沙乱石,可谓集尽先人之智。
却此之外,陵墓的选址守密亦是甚为紧要,一朝陵寝修建完毕,无数刑徒劳役、居赀匠人,则必全数殒命其间,与那些陪葬相殉的宫婢妃嫔一起,化作这幽暗之境的孤魂戾鬼,能逃出升天者,不过寥寥。故而,王陵初造之时,工匠们往往留有后路,常时另辟蹊径,于茔冢隐秘之处挖掘密道,以供来时封土之日保命出逃之用。
是以,出现在敶国厉公之陵中白骨囤累之洞道,正是由先时建造此墓的修陵人遗留。叹只可叹,逃生密道尚未凿通,无计其数的匠役就已命丧地宫之中。
玄枵师一行徒步而向密道深处缓慢行处,那里,究竟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沙沙——”,脚底碾磨过地面的沙石,发出挠心的碎响,四下安静如斯,连身旁拂过的风烟,都不愿弥留低吟,余下那沁骨的寒意和着彼此的脚步声,频频密密、清楚明晰。
远离了森骨零落的幽暗促狭之地,倚着火折发散出昏黄闪烁的光晕,惹人困怠,迷迷茫茫摸行了小半刻钟,鼻下的空气越发变得沉闷稀薄,每一次呼吸都有如牵心扯肺,颇为艰难。头顶上方,则仿佛千钧巨石悬吊,欲落未落,随着地势的抬升,洞顶遂然逐渐重压倾颓而下,为今最窄之处,距离玄枵师头顶仅有一拳宽窄。
“玄枵哥哥,你可要当心脑袋啊!谁让你没事长那么大个子,万一撞出了个大包,到时候别赖我没提醒你!”踮起脚尖,蹿出脑袋,谷米一手紧紧牵着瞿麦,一手直指向头顶,小嘴一嘟,俨然一个多管闲事管家婆婆的样子,这看似关怀问切的语句之中,隐约夹杂着浅浅的嫉妒。
闻弦音而知雅意,听碎语则明其心,谷米那一点薄如蚕纸、轻如蓬羽的心思能瞒得住谁?眉宇微皱,玄枵师含笑回瞥一眼,右手绵绵无力一挥,惯而自负地高声道:“噫——常日里说你短腿,谷米小兄弟莫不会就此记仇了吧?安心、安心——玄枵哥哥虽沈腰潘鬓、剑眉星目、高大威武、轩然霞举、俊逸非凡——哎呦!”
玄枵师显然高估了一心两用的本事,光顾着夸耀卖弄自己、讽刺挖苦他人,现世报来得总要快一些,天降横祸或也无知无识。俯身正欲探过阻挡在前的那处相比之低矮了许多、形若筑墙门洞的石缝之时,谁能料到久经世事、博闻强识的他,竟也会预判失误,额前猝然一凉,还没等得及回过神,脑袋就结结实实磕在了石壁之上:“嘶——啊……”
嗤之以鼻,瞿麦闷哼一声,不住暗暗朝着玄枵师吐了吐舌头,幸灾乐祸叹道:“报应啊!报应!撞上了吧,谁让你刚刚胡吹神侃了,还嘲笑谷米来着?!什么沈腰潘鬓、剑眉星目,我看要添上一条‘脑门鼓包’才对!”
玄枵师顺势停下脚步,掌心捂着前额,来回连揉带搓,眼眸之内水光涌动,若要挤出一颗晶莹的泪,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或许是真疼,但一多半可能是装的。偏过头看着小两位,毫不忌讳,玄枵师却也乐意找自己的玩笑,自嘲道:“啧啧——你怎就这点涵养,‘脑、门、鼓、包’,简直俗不可耐!非要加一个词的话,‘鼻青额肿’方更贴切。”
“你涵养高了不起,正反‘脑门鼓包’的又不是我,你说是吧‘脑门鼓包’!”叫着叫着还挺顺嘴,任凭玄枵师如何怒目横眉、瞠目结舌,瞿麦皆是一脸事不关己、无动于衷的神情。
“谁让玄枵哥哥你不听谷米的话啊,现在好了吧,疼的还不都是你呀!看来,小个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嘻嘻——”听着玄枵师与瞿麦呛得厉害,谷米乐得两眼睛眯成了缝,掩住嘴偷笑帮腔的同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沾沾自喜念头。
玄枵师慢悠悠拧转回脖子,遇见何大事小情,都总能有意无意地拽上澹台长至,攀比较量一番之后,自找了没趣,哀声喃喃自语:“哎,话不投机,半句嫌多!一句安慰都没讨到,如果今次撞到的是澹台长至,有个小不点一定扑腾扑腾,要给他长至哥哥‘呼呼’了吧?唉……走了走了啊……”
吃一堑,长一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磕两次,玄枵师这回可是慎之又慎,空出的右手对着额顶比量了半天,笃定了之后,先伸过左手去,以免待会折腾过去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火折再把衣服烧了,而后方徐徐仰起头、松下腰、屈了腿,聚精会神、目不移视、一蹴而就,总算平平安安过了这道槛——还是四个字,浮夸至极。
“看吧,有人灰溜夹着尾巴逃走了!”言语之中满是得意,眼睁看着玄枵师的滑稽的背影,瞿麦甚为解气,续上谷米的话,叨叨起来:“谷米你别自怨自艾,放心,你现在还小呢,要是等你长大了,还指不定会不会比这算命的还高呢!能成天笨到把脑门往石头上磕,我遇见的高个子当中,大概就只有眼跟前穿蓝衣服的这个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当然是越高越好啦,你瞧长至哥哥,还有我大师兄……”
片刻之内,眼底乍暗,一句话挑起了一段心事,藏在她心中那个人,平日里匿得再深,也总避不及会在某时某刻无端出现,倏然收住了唇边的笑容,瞿麦微怔在原地,戛然作默。
歪过头,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谷米似乎探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紧握的小手偷偷用力捏了捏瞿麦的指腹,稚嫩的宽慰声继而传来:“瞿麦……你别……别伤心了……”
暖流默默徜徉,曾经的横隔在心里,关乎人与妖之间的仇视、敌对与不解,今时早已经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这个“人模人样”的小鬼,几乎同成日黏在身边、撒娇讨宠的如弟没什么两样,良善与罪恶,从来不应以属界区分。轻摇了摇头,吸一吸鼻子,蹬大了眼睛迎着风,瞿麦轻咳了两声,“镇定”道:“我没事,快跟上吧!省的算命的他使坏,故意丢下我们!走吧!”
“啊——”总在不太合适的时候一惊一乍,打前边传来了玄枵师发自胸膺肺腑的慨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磕碰了那么一下没缓过迷糊的缘故,真难晓得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到底有何事值得大惊小怪。
面面相觑,瞿麦与谷米满脸狐疑,眼珠子轱辘转,肚子里的好奇小虫被玄枵师这么一叫唤,全给勾带起来了,两人慌张张钻过石缝,要看热闹可不能少了他们!相处的时日虽不长,但也却也不算短了,玄枵师的真真假假、或真或假、亦真亦假的把戏,怎会还没看透?
“舒坦多了——”停顿了半晌,听闻身后隐约有了动静,玄枵师微微一笑,明眸半阖,这才姗姗来迟把要说的后半句吐露个干净。果然不出所料,全是废话,挑不出一点有用的。
“哇——这里好大啊!的的确确比刚才那里宽敞多——哎、哎呦——!瞿麦、瞿麦——救我!呼呼……吓死谷米了,这地上怎么这么滑啊!”难以置信地揉一揉眼睛,谷米惊讶地抬头四处张望,语意之间似乎对玄枵师说的话颇为赞同,左边一瞥、右边一瞅,正想要同他玄枵哥哥一样直抒胸臆感叹一番,怎料到脚后跟跐溜,差点儿就要摔跤,幸得瞿麦在后面拉了他一把,肉墩墩的小屁股这才“幸免于难”。
也未回头,单听着身后的响动,也就明白发生了何事,玄枵师徐徐向前走出几步,继而微微俯身,长睫轻扫过夜风,瞳光着落在近旁某处,反顾自与谷米玩笑道:“谷米你可当心啊,万一摔坏了,你阿姐和长至哥哥怪罪下来,玄枵大哥和瞿麦就吃不了兜着走,惹上大祸了!”
“为什么总拉上我背黑锅?!回回都这样,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瞿麦边咕哝着,边不由自主领着谷米跟上前去,又嫌弃又离不开一个人,约略就是如此吧。
“滴答、滴答……”,幽谧致静之中,水滴溅落之音显得极为突兀,凝神以探周匝景物,却根本觉察不出这声音究竟源自何处。举目擎望,透过昏暗摇晃的火光,依稀看见那无数长短相次、粗细各异的石乳与石柱列如栉比,或锥垂而下,或破土而上,连结于一方目穷可见的天地之间,在悠悠漫漫的时光里侵蚀、消溶、累滴,无人问津——与其将这里视作修陵工匠们开挖的密道,反不如说此地原本就应是一方已然干涸的地下溶洞,才最为合适。
脚底生出丝丝滑腻粘稠之感,陵茔之内,阴气积聚,原本就潮湿难耐,怎料这溶洞之中湿气更甚,苔茵青藓遍地滋延,团簇而生,形如草毡般连片的墨绿几乎完全没入了黑暗,倒衬着微黄的光影,点点露滴晶莹。
“奇了怪了,这地方又没有河、没有瀑,怎么能好像能听到水声呢?一定是在墓里待太久了,都幻听了都!”迈出一步再而缓停一步,蹑起手脚挪动着,有了谷米的前车之鉴,瞿麦可没敢大意,一个姑娘家摔跤跌倒,要丢大人的。时不时偏过耳朵,瞿麦边凝神听着身旁的动静,“汩汩”闷响回荡在空旷的溶洞之间,听出了满肚子疑惑。
孩子没主见,小谷米的注意力亦随着瞿麦飘远了,跟着凑一耳朵,谷米皱起眉心,眼珠子滴溜溜,不禁挠了挠后脑,紧张兮兮、疑神疑鬼道:“瞿麦,你说我也听到水声了,是不是我也幻听了?难道说真的有鬼啊,那声音该不会是他们肚子饿的时候流口水的声音吧?!谷米有点害怕,我可不想被吃掉啊……”
一程行来,始终强忍着没敢往那方面想,现在倒让谷米把这茬儿给搅和起来了,一盆冷水泼过来,这颗心一下凉了半截,阴风阵阵刮过,渗进薄衫里,此刻那沉闷的水流声听起来的确更像是索命之音。
真的有鬼啊?不会吧——算命的都说了,长至哥哥和梓叶去收拾“不干净”的东西了,那这里就应该没有了吧?有什么好害怕的,谷米他小不懂事,我又不怕!不怕……瞿麦侧目看着谷米,嘴角抽动一下,心中不由悄悄思量。
摆出一副家中阿姊的模样,瞿麦可不想让自己在谷米面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勉勉强强扯出一容镇定无事,正声道:“别、别瞎说,哪有自己吓自己的!你想啊,我们这一路走来,还、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咳咳——瞿麦姑娘此言差矣,且听好了,应该这么说才合适——‘别、别瞎说,哪有自己骗自己的!戾鬼啊、腐尸啊、怨灵啊,倒不是没有,只是都让长至哥哥和梓叶他们遇上了,我们还、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依旧连头都没回,玄枵师边吊起嗓门故意学着瞿麦的声调,边分神忙着自己事,或上或下轴动着脖子,似乎有意在寻找着什么。
早有预感,转瞬之内瞿麦必定开口还击,玄枵师说顺了嘴,一点时机也不給、一份情面也不留,见缝插针进而说道:“哎哎——看你们也怪可怜,我就勉为其难倾尽以告好了。那水声是由地底下——不对、不对,是由这地底下的地底下流过一条暗河传出来的。至于成因的话,关乎极为艰深晦涩之事,说细了你们也不懂!”
将手中火折提近颔下,玄枵师猝然回转过身,绀蓝的衣裳、流黑的长发、修长的手指……这些全都看不到,只残下一张通红的脸嵌在黑暗之中,双目圆睁外凸、鼻影高耸幽森、血口瞬而张大,奈何脸皮色相再俊美秀雅,也禁不住这样折腾,虚瞄一眼,委实狰狞恐怖。
“啊——!”齐刷刷的惊叫声毫不意外地袭耳而来,一阵接着一阵晕扩散开,回荡盘桓在空旷的洞窟之中,久久难消。紧随惨叫接踵而至的,自然无外乎就应该是孩子的惊啼——“呜呜——可吓死谷米了!玄枵哥哥,你坏、你坏坏……”闷声哼哼唧唧,两手捂住耳朵,眼睛锁成了缝,谷米哆哆嗦嗦把脑袋埋在瞿麦的腰后,小腿来回跺着,青绿的草苔全被碾出了汁水来,糊满了脚面。
玄枵师无奈地摇头,手里攥着火折的竹柄从颔下移开,往左举举,不合适;往右举举,怪别扭,最后索性将火折举过了头顶,才住了手。也不吭声、也不争辩,玄枵师一脸无辜地耐住性子,任凭“疾言骤语”、“咒海骂浪”扑面而来。
余悸未消,空悬的心卡在喉咙里,“砰、砰、砰”直跳得厉害,本就胆小,玄枵师这一出“暗处逢鬼”,还真是把瞿麦吓得不轻。慢慢地将头抬起,下了好大的决心睁开眼,定睛看清楚了之后,瞿麦方暂而舒了一口气。只是——这胸口的憋闷的气消了,心里的“气”反一涌而上:“喂!喂!算命的,你是成心的吧?!平日里就知道和我们作对也就罢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起扮‘那什么’作弄我们!当初长至哥哥一定是瞎了眼了,才会答应让你留下来!”
“瞿麦……”啼啼哭哭,泪珠儿止不住,谷米仰起头来,啜泣着抹起眼泪,绵绵声唤着瞿麦的名字,就指望她能为自己“报仇”了。
轻抚着谷米的额头,瞿麦鼓了鼓腮,一股逞英雄、装能耐的心思燃起来,愤愤不平道:“也不知道一个破洞有什么好看,东看西看,端详了半天了都,你到底还要不要带我们去找长至哥哥和梓叶。谷米,你别怕,他不走,我带你走!”扯上谷米的袖子,脾气一上来,说风就是雨、说走就不停留,朝着玄枵师摆弄个鬼脸,瞿麦“不计后果”地出发了。
一时冲动,擅自拿自己和友伴的性命安危开玩笑,不可取、不可取。毫不夸张地说,就瞿麦那点功夫,耍耍剑、贴贴符,招来点小风小雨,兴起点小风小浪,也就只能唬弄唬弄将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徒弟,视如掌上明珠的曜华真人他老人家赏赏眼、乐一乐罢了,真打起架来,约摸比谷米厉害小半截,多数都是逃跑挨揍的份儿。
清了清嗓子,横眉相对、气定神闲,冷眼看着瞿麦与谷米踉踉跄跄,迈着碎步,生怕摔跤,走得甚为艰难,玄枵师随手这么向后一比划,悠声反问道:“这都没路了,瞿麦你往哪走?穿山劈石,你倒要好好想想看,灵墟有没有这样的法术?”
“没路了么?”瞿麦喃喃呢哝一句,前倾身子,眯缝起眼,向前寻摸张望,尽管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样子总要装的活现妥帖。
“哇!真的有这样的法术啊,听起来就好厉害的样子,一定很霸气吧?瞿麦你快想想看嘛!”前一刻还在和他玄枵哥哥闹别扭呢,后一刻好奇心泛滥就立马给拐带过去了,瞿麦一定什么都不知道,谷米惊叹个什么劲啊?
“有……有么?师傅他好像没教过我啊……但是,纾玚师叔他应该知道的吧,可他又不在这里!”盛情难却之下,瞿麦默然红了脸,学艺不精,没得卖弄,现在倒知道觍颜知耻了。
总算让瞿麦服了软,缓步走到小两位身边,将高举着火折的手松了松,毕竟那姿势太过累人,玄枵师满面含春,声音倏尔温润了下来:“没这本事就要听话,来,把衣裳褪了。嗯——倒也不用全脱了,挑一领半件合心意的,自己留着遮遮羞。”
正反瞿麦定是要大闹一场的,有片时的宁静的就暂且贪贪欢吧。边说着,玄枵师边开始解外衫上的系带,从从容容之中,透着那一丝丝妖魅、一点点猥琐,这位素以风度翩翩、容华雍雅自居的“批命先生”,倏尔抛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叫人难堪的想法,是要做什么?!
活了十多个年头,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又惊又恚之间,脑子里连片空白,瞿麦恨得咬牙切齿,急促收一口气,故作“平心静气”地低声问道:“死算命的,你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说——一——次——!”
大事小情不插一脚都觉着对不起自己,也不好好挑个时候,谷米连连纠缠着,迷糊问道:“玄枵哥哥你要瞿麦脱衣服,怎么连自己也跟着脱起来了?那……谷米要不要,也脱了?”
低首瞥了一眼,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玄枵师眉宇略皱,劝谕道:“你、你就别了,这胳膊这腿,脱光了也顶不上大用。坟墓里凉,穿着保保暖,御御寒,省的着凉了,你长至哥哥和阿姐又唯我是问。”正说着,玄枵师手中不停,又解开了一处系带。
另一头刚给安抚下去,这一头的火烧得噼啪作响,快只剩下空壳了,不论在谁看来,玄枵师这不理不睬的态度,分明应该就是故意的。气急败坏,跨着大步径直朝着玄枵师飞冲了过去,也顾不上脚底滑不滑,走得还挺稳当,一指猛戳在玄枵师左肩上,气梗在喉,连话都说不清了:“我说——我说算命的,你!你!你!哼——”
转眼看来,慢将瞿麦的手指拂开,瞳光乍亮,玄枵师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哦,姑娘家年纪轻轻总往歪了想,你莫不以为我……啧啧——玄枵师幼承庭训,饱读诗书,秉持先圣之道、守以俊贤所教,执君子心、为君子行,仰不愧天、俯不负地,你——怎可把我想得如此卑劣不堪?”
慨当以慷、陈情激昂,字字句句铿锵,条条理理清明,硬生生把瞿麦提起的气焰压下去了,以致给人错觉,玄枵师当真情有可原,乃是误遭人冤枉。可事实却是——?上至天文地理,下到鸡毛蒜皮,能逃脱他的法眼者,不过寥寥而已,深藏浅出、心照不宣,戏唱到哪里,他早就已在哪里,恭候多时了。
玄枵师一筐话把瞿麦噎得结实,递出的手指悬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回到鬓角处,顺带着抚了抚发,眉骨一挑,瞿麦可没那么容易认输,将信将疑质问道:“不、不是你想打歪主意的话,你好端端干嘛叫人脱衣服啊!”
“不脱衣裳,我能上去,勉强再背个谷米,也能上去,你要怎么办?敢把堂堂灵墟掌门座下弟子瞿麦姑娘留下,只怕我玄枵师哪天寿数尽了,化成灰,都能被你骂得再活过来!”将火折自左手调换到右手,抖动着胳臂,绀蓝色的鹤氅外衫被整件褪下,这话仍旧说一半留一半,听得旁人直着急。
心里边擂鼓,之于玄枵师的话早已信了一大半,可这张嘴最爱逞强,不得理不饶人,瞿麦撇过脸,闷哼一声,道:“什么上去,到……到哪里去啊?和脱不脱衣裳有什么关系?别说,我看又是你故意胡诌诌的吧?”
“前方山壁阻断,已然困死,强行上前,只怕还要‘脑门鼓包’。适才我勘探良久,寻到那处正上方,偶有风丝渗入,理应就是昔年修陵人留下的唯一出路。洞口离地面足有三丈远,原本的木梯早已腐朽为尘,眼下除却‘续衣作绳’此法之外,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正忙着宽衣解带,还需的要腾出手来‘指点迷津’,一时躁意上涌,将火折往谷米手上一递,半推半就,谷米怯生生接了过来,玄枵师继续说道:“玄枵师我穿不穿衣服无所谓,可就算我全脱了个干净,也不够长……”
“真的?”坚守立场,瞿麦鬼祟的目光,却偷随着玄枵师手指的方向瞅去。
手上轻便了,玄枵师再而顺下一领深衣服,耐性就此耗尽,有些个名门正派的弟子,三分颜色敢开染坊,不见着鞭子就不知道疼,招呼上谷米,玄枵师别回身,叹道:“焦口烂舌,却换不来坦诚以待,唉——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谷米,同玄枵哥哥走——”
“现在就走啦?”愣愣答应着,谷米侧过头看看瞿麦,眉毛相对一拧,再没作声。
性命若攸关,面子靠边站,双目一睁,怕坏了事,瞿麦急忙厚脸皮跟上,总算松了口:“不就是件衣服么,借给你就是了!诶——你、你别再脱了……就你算命的□□的那样子,还不又把人吓个半死呀!”半掩住眼睛,小姑娘怕羞也属常事。
胜券在握,永不落空,唇线微微一抿,何时何地都浇灭不了玄枵师玩笑的雅兴:“激将法没用,你倒是想看,我才不能轻易遂了你的心愿。再者,这衣服出门的时候才置办的,别以为我真舍得!折中一下,我三你三,应差不离了。”
“那不行……你五件,我一件!”
“五件?!瞿麦姑娘若真想看在下□□,来日方长,择一处美景良辰,细细端详,亦无不可,只是——在此地我可不能答应!定了定了,我四你二,没得商量!”
“啊呸——!”
“玄枵哥哥,瞿麦,你们别吵架,我们还要赶着去和长至哥哥会合啊!要不然,谷米、谷米也凑上一件,好不好?”
“这没你的事!”
……
点滴间寻常事,平凡才最见真,曾经的磕牙拌嘴,来时的弥足珍贵。总有人会相聚,总有人要别离,道一句再见,或将在某个天色未明的夜里,永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