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064章:刺蓟无刃

春秋先时礼数崩坏,诸侯陵寝之规制,时尊于周天子,敶国厉公之墓,筑有地底多层,墓室阴殿处于最下,而其上则分一、二、三层台,于三层台面之上,箱殉与匣殉广布,更有地位卑贱者,尸骨零落,或连一尺埋骨葬具都不曾受惠乞得。

心悬思疑,澹台长至不忘四下留神探勘,一路急行向东,绕过主椁室外的甬道,抵达三层台与墓室连接的入口处时,此处同样已然是乌瘴云集,无数鬼邪飘乎其形、为祟其影,踊踊跃跃欲迎面往澹台长至身上扑咬而来。鬼魅幻化气中,并无实形,还未及贴近澹台长至身侧,终不及长剑过锋那般捷迅,转眼之间即而化作尘烬。

左右挥斩、上下劈刺,纵然剑走如龙,奈何鬼魇之数众多,澹台长至一心突围,欲速速了结此间之事,与梓叶会合,却难料困顿牵连其中,耗费多时,难以脱身。

“霄壤浩然,日月齐辉,涤邪肃晦,荡魔除祟,守以气正,扶以阳刚,御请神临,敛附剑端。”一阙剑诀式成,万千光华同耀,暗夜之中、狭道之内,一弓弯月与一轮天阳破晦而升,苍缇各异的两道光束投射落下,交汇凝成九柄橙蓝相间、形如直锥的凛冽剑气,霎时剑气飞悬,列次悬垂于顶,排组而成圆环之状。

“降天斩暝诀,去!”薄唇微张,眸若镀霜,澹台长至一声令下,听闻“呲——”地几声金玉冷响,唯见九道光刃迅速旋落,交错有致,所向披靡,寸寸切割过黑琰雾瘴,须臾之间,举目皆徒徒残剩漫天弥散的烟尘碎末,缓缓落定。

剑诀既成,片刻辉华将他煞白的脸,晕出了些微血色,恍然中瞥看,澹台长至的双唇竟透染乌赤。显而易见,他体内的尸毒已然顺由筋脉蔓延扩散,强而施咒解困,气血游走,毒素亦随之加剧漫涌,幸得适才及时点穴抑止,如若不然,此刻只怕早已毒发而亡。

眼帘翕动,澹台长至渐而不支,抬手扶了扶前额,深吸一气,脚下浮轻,步履略略蹒乱,边向前行进,边心生思量:太极生两仪,此地极阴,故而需以正阳之气相制相遏……八卦之中分属阴阳,其中坤、巽、离、兑四卦为阴,其相配五行此列属土、木、火、金,遂而只有水系术法,方可御出正阳之气,凭此结成阻断之界,能保固而不破。水系封印诸法之中,以“泠月华霜”最为上乘,但此术需以施咒者血中水汽为引……眼下我身染毒,不知会否因故折损其效……时刻无多,万不可独留梓叶再与怨灵周旋,暂且一试!

微微仰首,澹台长至举目望向无垠幽邃的尽头,眉宇徒锁更甚——源源不断的黑煞鬼影接续飘出,似有乘胜反扑之势,哀唳之声,声声泣诉,犹如绵密绣针纫过心房,不禁让人陡生沉郁。间不容息,再不能多有延迟,长剑执以手中,全由心意而发。

立剑于前,澹台长至手腕向后一屈,劲力贯注剑身前端,锋刃划开指腹,血珠连串滴坠,剑尖当空随走,绘出青蓝色的咒印符篆,口中低吟有词,澹台长至徐徐念道:“生于玄冬,发乎北冥,壬癸之时,坎化水象,泽海沧浪,雨霖雾露,膏润万物,恩馈生灵,川江欣荣、草木滋长,吾今敕印,悉皆合命,寒剑所附,引血为凭,空炁凝冰,霜雪固结——天极圣印?泠月华霜!”

“呼飕——”刺骨寒风乍然四溢,仿佛呜咽悲鸣,素霰雪花应声纷纷散落,点点寒凉拂面,透渗薄衫,融在肤表,混合着鼻下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纵然睑帘半阖,却也掩不住尽空冰蓝璀采的光芒,于转息之间迷了眼。

稍时定睛以看,眼前展现的是一方凝冰覆雪的天地,在这个原本湿潮、幽暗、朽腐的古墓之中,竟可见到这般别样的景致:冰柱拔地而起,累滴成透亮的冰锥,没过脚面的散雪,粹白蓬松,纤尘不染。视线远及,那通往三层台去的路途被一道淡蓝晶莹的结界阻断,恰似一面光洁的雕镂冰镜铺延伸展,结界之上泛起深蓝间白的粼粼波纹、层层涟漪——静谧、安宁、岑寂……再没有鬼泣之音,再没有鬼影乱形。

“唔……”喉中一热,头昏眼沉,心口犹如火炙般的灼痛,且是毒煞侵心的征兆。双眸一翕一动,澹台长至不住拂了拂鬓边的汗滴,正想要原途折返,却不料脚下刚未及迈出一步,一阵剧烈的晕眩便不刻袭来,天旋地转、视线摇晃,眼底的景物也由此开始变得模糊难辨。

过度消耗元气施结咒诀,且招招皆是灵墟最高深精进法术,对于身中剧毒、已然羸弱不堪的躯体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的不明之举,但奈何大敌当前,即便心知是奔车朽索、阽危之域,澹台长至也定会选择履险如夷、勇往无惧。

一手点扶住身侧的砖墙,指尖传来隐隐冰凉,澹台长至顺势将额头倚靠在左前臂上,一个素时再轻巧不过的动作,此时看来,都显得颇有些费力。喘息声沉沉,尽管这古墓之中的空气依然潮湿稀薄,要人胸口窒闷、鼻下污浊,但较之先时,这含混着丝丝凉意的气息,则已然可算得上“沁肺怡神”了。

澹台长至静阖双眼,凝神理气、归元吐纳,暂得休憩片刻之后,即而动身,半肩依墙、单手仗剑艰难地往回行去。

返身走远,脚步蹒跚,一抹浅色的背影,慢慢融进了那依旧暗如泼墨的甬道之中。

……

“小蓟真的不想……不想这样的……那些擅自闯入陵墓里的,他们可都不是好人,是故意打扰父王永享安年,私自窃取墓中冥器的行恶之徒……”小蓟的怯嗫的声音飘传入耳,澹台长至神色生异,暗中稳握手中剑柄,匆促之间加快了步调。

“小蓟,是你?”梓叶存疑相问之声接连传来,绕过最后一道墙角回弯,头昏目眩之症突然复而发作,澹台长至不禁停落步子,眉宇紧蹙的同时,眼脸续续开阖,勉力试图看清前方物事——周遭黑雾烟瘴散尽,终换得一缕清明,笔直的道路铺成在眼底,昏暗之下虽不及一览无余,但迷蒙中仍可隐约发现她的影迹,就在距离十丈开外的地方。

梓叶肩背微倾,风狸杖递送向前,恰悬停在对方头顶正上。倚着墙底,一道黑红的身影瑟瑟蜷缩,微弱的光线透过骨缝,照射过一副髅骨残破的身躯,映出百孔千疮的光斑点点。

她究竟是谁——怨灵,亦或小蓟?

“小蓟并非嫡室所出,娘亲她不过是服侍父王的浣衣婢仆……我长大后,宫人私下告诉过我,正因为娘亲身份卑微的缘故,父王对她,莫什么说爱意深情,就只有无端加诸的憎恨而已……怀胎十月,娘亲艰难诞下我之后,便被父王着令杖毙赐死,这份父王心中的羞辱,自然而然,就转嫁到了我的身上。所以,纵然我是大敶的公主,也并没有得以父王天祀册封,甚至连……他姓氏都不愿恩赐与我……”徐徐仰面,淤黑的“泪”再而流淌过腐肉附着的脸,姑且不论眼前的她到底是谁,这字里行间辗转的满满挚情深意,掩藏不住。

这段沉淀于岁月长河之中的往事,或当真的存在过,即便史吏不曾着笔、史书未留片语,那又如何?一段铭刻在脑海里,任凭生前或死后都难舍的回忆,纵然旨在诓骗,却应该非是杜撰臆造。

左手尖锐的指骨紧紧攥住破旧的裙摆,湿淋的发黏在脸颊,空洞的眼眶投以虚无的“目光”,那被剥夺了光明、永远沉溺于黑暗的“眼”,与这陵茔之中遍布的恐惧、绝望以及怨恨一样,寻不到出路、找不到归途。对方继而低声乞求道:“如果、如果今次小蓟真的走了,只留下父王孤单在此……那往后,谁来守护他,谁来陪伴他呢?我舍不得……我怎能舍得啊……所以,求你放过小蓟吧,让我就这样长久地陪着父王……好不好?小蓟什么都不求,能不能再世为人也真的没关系……”

“我、我……”语带犹豫,梓叶沉吟不决。她缓而低首,思虑在默然潺流,扪心叩问这般执着不放、惦系一念,是否真的会有意义?生而不能相依,只盼死能未离不弃,入得了轮回怎样、入不了轮回,又能怎样?与其错过,反不若就此停歇,权作报偿亦好、弥补亦好,总不致又是一场空。

推己及人,这份痛楚,依然深刻,生与死,任凭谁也逃不开,谁也看不透。徘徊徜徉在理智与情愫之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从来最难抉择。

“蹬、蹬”急促且略带杂乱的步点声擦过耳际,梓叶当时即从深思之中晃过神来,转头相探以观,他的脸朦朦胧胧藏在暗夜里,不甚清晰,但那龃龉行路、强作镇定的姿态,却骗不了人。心照不宣,梓叶轻声问道:“长至,是你么?”

恨不能就此将他搀扶、予他依靠,但此刻不说怨灵是否真的已然脱离小蓟的尸身,消失不见,大敌当前未敢懈驰,仅仅之于澹台长至而言,他这般有意潜心隐瞒遮掩,也定是不希望梓叶为己多有担忧。

迟怯怯收住了脚,梓叶目不偏移,胶着在他的身上,却暗暗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莫要向前。

步履匆匆,越发接近,视线中梓叶的脸也越发明晰。这幅模样让梓叶得见,也不知她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澹台长至心中默然,慌张举起手背,拭了拭右脸侧伤口左近的血迹,复而拂整了一番凌乱的衣袖与鬓发,方才自暗处现身,嘴角惯而扬起,柔声唤起她的名字:“梓叶。”

“你回来了,那就好……”眼周泛红,承一滴泪在轻风中化开,于眸中镀上一层润泽,梓叶同样回以一个淡淡的笑,纵使心悬万分关切、万分记挂,但而今唯一能做的,也仅有遂由其愿。

“安心。”比肩而立梓叶近侧,澹台长至垂垂落目身前,凝睽以观那一具枯骨,虽视线仍有些昏朦,眉染愁云、心生定数之际,却并不急于举剑相对,释出耐意询问道:“可还有何欲诉之言,不若就此全然倾吐以告,言尽之后,即而再行上路——这一回渡了黄泉路,淌过忘川河,来世再而为人,或同样历经悲辛苦楚,却总好过让仇恨蒙蔽了心智,盘桓禁锢在此,永不得出。”

洞黑的眼眶中闪过一星银辉,仿佛盍然发现了些许端倪,小蓟稚嫩的声音在沉寂了许久以后又一次响起,急声辩解道:“大哥哥,大姐姐,你们真的误会我了,小蓟的心里并没有怨恨……没有……”

双眸稍垂,澹台长至缓慢举起右臂,执手长剑,锋棱凝光刃开黑夜,他心知体内剧毒不刻即将发作,时饷紧要,亲见怨灵并无悔意,澹台长至遂不再与其周旋:“怨灵,时至如今,你无须多作狡辩!既同身作沦落流离之魂,小蓟也一样留不得。”

“怨灵?!原来小蓟她,并没有恢复神识……可是,长至……”梓叶一语戛然,关乎小蓟之事,梓叶仍旧有些不忍于心,试图宽劝却有口隐于言。

剑身直至向前,虽不愿拂逆违背梓叶心意,深思之后,澹台长至摇首否决,摒声道:“梓叶,非我铁石心肠,不愿顾惜悯人。关乎往去之事,有时候选择放手,或好过苦苦贪恋。以生人作殉,死后还要令其永不得自由,酝酿出多少冤屈与憎恨,这本就太过残忍,与其眼睁睁看着这份苦痛蔓延无止,何不如于此终结……”

“有时候选择放手,或好过苦苦贪恋……”言者无心,闻者着意,这一句话萦绕回响于脑际,执杖的右臂微微发颤,梓叶不由分了神。

紧攥着的双手,怎会舍得放开?一朝天之涯,一夕海之涘,一眼却望也望不穿,那百载千年和寒来暑往。重新来过,将记忆与情缘里或深或浅的印记一概抹去,赠予离人抒怀与超脱,却不知留人,早已断肠。感同身受,对于小蓟的遭遇梗介在心,梓叶多显露些不舍与轸恤,总难以轻言释然。

“梓叶,我——”眼看梓叶神色含悲,澹台长至忽而柔软了语调,正欲疏解,倏见怨灵颅顶黑发激长,于无声中蜿蜒潜行而来,毅然立断,澹台长至举剑挥斩。

“哧——”,发段缓缓似蛛丝盘落,时值梓叶出神之际,怨灵蓦地腾身跃起,左手爪骨向外一挡一推,风狸杖顺势倾向另侧,沉魅低哑的嗓音继而回想,出语顿挫的同时,嚣狂未灭:“哼!算你小子厉害,毒入肺腑,却还能做到这般心明眼亮!别妄自尊大,以为全世界都要听命于你的安排!你要我转生轮回,也需有这能耐才行,空口夸诞、信口雌黄,你可再仔细看看清楚,到时候谁先过黄泉道,喝孟婆汤!”

只是利爪白骨还未及递出,寒剑冰锋就已迎面袭来,一刹风过,怨灵猛然回缩残躯,手爪悬在半空迟迟未动,细细以观,方才发现澹台长至手中长剑,早已没入怨灵额骨正中整整三分有余,剑尖戳穿了后颅、绞断了黑发,稳稳点触在砖壁凹塌的缝隙之中,不偏不倚。

薪柴过火,镬灶烹油,一弹指顷之瞬,剑身之上燃起赤红烈焰,寸寸煅烧炙烤而过。困兽之斗,自然如风中残烛,根本不堪一击。双目眼窝处闪过最后一星湮灭殆尽的银辉,死尸焦灰的气味席卷扑鼻,伴随最后一句哭吟消融在夜里:“啊——唔……我不甘心……不甘心……”

一切一切归复平静,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在幽暗的墙脚,留下了那只艳鲜的绣履,灼目的红,如花火、如泣血、如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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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