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062章:豆蔻淬魂

哀怨,浸没在一摊暗红里,缓缓流淌蔓延。视线细细溃动,乱火凌影重重叠叠,忽明忽暗,火芯的光渐渐微弱,温腾的热气抽丝剥茧般逝去,萦绕在阴湿的风中——湮熄,终于埋入谷底,漆黑连片。

匆促了结的生命,禁锢在地界里淬恨的魂,那眼角残留的泪还未滴落,即凝成了无边无垠的冥鬼啜泣。是谁步步尽染血痕斑污,在深灰的地面上,余下一道道赤露的皮纹与血滴,沉重的铁链拖滑而过,“叱呤——叱呤——”,锐耳的声音一冲脑际,纷纷乱乱、断断续续、极慢极慢,仿佛“她”每走一步,都剜心刻骨,即便早已没了心跳,早已髅为白骨。

“蹬、蹬、蹬”,甬道的这一端,零碎的步点声敲打着时刻绷紧的神经,恐惧层层剥落,拂开最后一覆面纱,诡魅的笑,就触手可及。澹台长至探路在前,左手侧掩,有意将梓叶惜护于身后,陵茔中幽暗昏朦,目力毕竟有限,二人只好放慢了步调,依着右面的筑墙,摸索行进。

两丈之外,即到了此路的尽头。道分两旁,或东或西、若有若无,尽皆成迷。

“叱呤——”,铁索再而拖拽出悠长的回音,辗转飘荡,孤孤零零,化作撕裂黑夜的最后一柄利剑。耳畔戛然无声,周遭在顷刻之间万籁俱寂,这安静摄人神魄,让所有匪夷所思的声音,转眼消亡无踪。澹台长至心下骤然一沉,遽而停伫脚步,梓叶没多留意,一个稳心失衡,趔趔趄趄撞上了他的右肩。

“哎唷!”不住低吟一声,梓叶抚了抚额角,惹得手腕上的银铃随之轻轻作响。

“梓叶,是我大意了……你没事吧?”澹台长至略偏转过头,余光中,她的脸近挨着自己,连呼吸都听得分明,相依的温热透过脊背,短暂驱散了四周阴冷寒湿的空气。

“嘻嘻——”

这嬉笑声飘忽,自不远外传来,宛如石罅之中渗出的气样音丝,根本无法凭此断度,它究竟源自何方。两条路悬在眼前,是左,还是右?

鼻下的空气极端压抑,陈腐的味道滚滚袭来,寸寸灼烧过肺腑。可是,刺痛之余——为何……为何总能隐约闻到一股脂粉的幽香,透着姑娘家的几许娇羞、几许憧憬,宛如落满了镜奁的花红粉妆,沉淀在豆蔻年华里,那一段最好的时光。

这香,沾满了忧怨和绝望。

踮起脚,身子稍稍斜倾,自澹台长至的右肩侧探出头来,梓叶悄悄道:“长至,我没事。你为何突然停——”盍然缄默,梓叶倏而收声,瞳中光亮骤然,目光直落在西岔口的墙脚外处,那只泛起艳红微光的岐头履上:罗帛为面,履底轻薄,赤鲜的红,如同新制。

绣鞋,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刚才,明明什么都没有啊……梓叶蹙眉,难免畏怯,不禁伸手握住了澹台长至左腕。

一阵凉意舀起,强大的风劲短时内自甬道深处迅疾贯出,“哧拉、哧拉”,牵惹起衣袂剧烈摩挲之音。残旧的裙裳在青灰的墙底,露出了边上残缺的一角:锯齿状的布碎,抽丝打结纠缠在一起,灰红磨白的颜色,锦面上随处可见的勾断缺损,这一切,丝毫掩藏不住它曾几何时的绮丽华美。除却——那云履之上,同样被风撩起,裸露在外的,小半截沁血白骨。

“嘻嘻——你们要走了么?别走,留下来陪陪小蓟,好不好?我……我不和你们玩捉迷藏了……嘻嘻——”这笑声,听起来那样无忧无虑,恍然中,像极了春日艳阳下,谁家天真烂漫的小姐舞袖扑蝶时,不经意流露而出的。

可这里,却是古墓……经年累月黑暗永驻,埋藏于地底,隔绝在尘世的角落,甚至断尽了轮回。不会有阳光,不会有草树,不会有生气,又何来谁家天真烂漫的小姐?一缕残魂败魄,怨戾鬼餍而已……

渐渐地,红氲似腾烟漫溢,转眼之间,那斑驳的石砖表面,竟又赫然多出了四段指骨!尖锐修长的骨甲缓缓上移,在墙上划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血痕,目光随之走动,但闻“叱呤——”几声,铁链上的圆环环彼此磕碰,一张支离破碎的脸,惊遽出现!

黑色潮湿的长发附着在头颅顶缘,黏住过半的面颊,“滴答、滴答”,悬垂的发梢上滴落的,是怎么也淌不尽的血水。眶睫处深深往里凹陷,被挖去了眼珠,余下几行黑淤的泪,溃烂腥臭的肉糜,紧紧粘连在面部裂骨之上,犹如傅粉一般,大致拼凑成一张模糊的人脸——但那微扬的唇,红如点染朱砂。

“她”依旧微笑,慢慢将脸藏回墙后。“叱呤——叱呤——”索命的铃音,再复响起,那鲜红的绣履猝然一动,伴着“她”迈开沉重且极缓的步子,蹒跚行来,当“她”全然示人之时才发现,“她”其实仅有这一只鞋。

活着的时候,“她”或许真的没有名字,姑且顺遂其意,就将“她”唤作“小蓟”吧。蓟草广生荒丛,歹命低贱,任人踩踏,较之于“她”倒有几分相似。

步步逼近,小蓟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耳鬓的发,尽管动作轻慢,却仍止不住那一缕缕相继脱落的发丝,散落满地。倏然敛回笑容,那双空洞的“眼睛”直视而来,小蓟弱声道:“你们,是因为看到小蓟的样子,所以害怕了,要逃走吗?这身裙褂和这只绣花履,已经是小蓟最好看、最好看的衣裳了,是父王薨殁殡出的那一天,王兄特意命人送给我的……”

艳色褪去,发灰的红裙有如悬鹑斑尾,褴褛百结,撕裂的垂袖、衣摆掩不住周身的碎皮白骨,岁月在曾经细细密织的丝线间化作腐朽。手足骨之上框铐着近有一指粗细的铁镣,这冰冷的桎梏整整将她囚禁了千年,或因为血肉早已噬尽的缘故,如今看来,倒显得空余晃荡了些。

她生前,竟是厉公之女,亦即是——敶国的公主?以亲女为祭,任由其尸曝露墓中,吸煞累恨,化出怨念邪灵,以镇扼陵茔之间,永守他一国君上于此地宫别界之内,万世安享……实在……实在太过残忍……思虑到此,澹台长至不由心间抽痛,目光不移,长剑紧紧抵靠身侧,分毫未敢松懈。

血红的光芒愈甚,反愈发觉得寒气慑人,满腹的委屈、不甘和绝望,是这永陷黑夜的坟墓里陈酿的酒,一滴,就足以肠穿肚烂。小蓟卒然落了手,“咔、咔”骨节摩擦发出可骇的声响,沉溺在残缺痛苦的回忆里,将压抑、沮丧诉诸于口:“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喜欢我……父王是这样,兄长阿姊们也是这样,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我小心翼翼地活着,从不敢作出拂逆出格的事情。就连想见父王的时候,我……我也只敢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望一眼……小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遗忘在这里……”

语义零乱涣散,字里行间处处杂糅着悲伤的过往,记取了无尽的心酸,在一方错置的时空,回忆与现实纠缠不休,但无论哪一端,似乎都容不下她。小蓟刹而停落脚步,距离澹台长至仅有半步之遥,无目相视,那眼眶中,竟不知不觉又留下了两道黑色的血泪。

深沉住气,澹台长至与梓叶伫立原地,始终半句未语。即便他们心中了然如镜,面前这个贵为先时一国公主的魂灵,即会于下一刻出手探取他们的性命,但在无声的默契中,他们一并选择了停留。或许像这样作为一个听众,就可以多少分担一些她遭受的苦痛——至亲寡缘情浅,做下残忍之事,年值豆蔻,这一生往后的人世悲欢都未及经历,便已殒命,直至化为厉鬼仍不可终结……

宿命一词,终究要缧绁束缚到几时,才会渡达止境?欲问天,欲问天,仙神亦好、凡人亦好、鬼餍亦好、妖畜亦好……谁又能看透?

半晌沉默,澹台长至侧目一瞥,但见数道形似黑烟之物,相继自东西两侧的甬道之内蹿涌而至,暗中轻转左腕,以此示意梓叶,需作留意堤防。

累及此刻,梓叶方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仍紧握在澹台长至的手腕之上,会意之余,颇有些难为情地怯生将手收回,别在了背后。

为……为何松手?!我又非是不让你牵着了……梓叶你,到底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澹台长至絮絮心中默念,于此紧要之刻分神他顾,委实不算太妙。

小蓟垂垂低头,再而抬起手背,擦拭着眼周,嵌在指骨之上尖锐的甲片,将面部的腐肉细碎抠落至掌中,再而小心平整敷回原位,这一举一动,不禁引得铁链来回摇晃,一次次重重地击打在她残旧的衣襟之上。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小蓟忽而发问:“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不走了么,愿意陪陪小蓟了,是不是?小蓟悄悄告诉你们,再后来,也有些人到过这里,就同现在的你们一样……不过啊,他们见到我之后,全又都着急着要离开……我想他们留下来啊,哪怕只有一分一刻也好……可是——!”

话到此处语重戛然,小蓟猝而昂头,侧首“看”向一旁,周身散溢的血红光芒渐而为深色所染,层层蘸墨似得缓聚拢腾围,嘴角隐隐抽动,声调较之方才,明显提了好些:“可是就连这样,他们都不肯!都——不——肯——!所以,我……我就把他们全都扔进洞里去了,对!就是离大姐姐身后不远的,那个洞!”

几近疯狂之境,在转瞬间,小蓟的性情突变,仿佛那副朽败的躯体之中,又掺揉进了另外的魂神。唇线一扬,微微倾斜上身,指骨慢慢自脸颊滑落,进而直指向前,小蓟低声诡祟道:“你们别怕!那个洞啊,平常的时候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嘻嘻——你们放心,我把那些无情无义的人丢进洞里的时候,他们……他们都很乖……很乖,一动也不动的,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嘻嘻——这回……轮到你们了呢?”

连片阴沉昏黑之中,笑声缥缈回旋,突兀刺耳,听起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当小蓟字字清晰道出最后一句时,那声音忽而莫名变得低沉暗哑许多,不由分说,自是已然杀心起念。澹台长至眉宇紧蹙,手腕猝转,一冽剑光幽蓝已然劈空斩风而至。

仰天长笑,双手掌骨紧攥成拳,枯柴堆砌一般的身体瑟瑟颤抖,但闻“铮锵”几声脆响,桎梏在手脚之上的铁铐从当中折成了两段,再无拘束。周匝阴冷潮湿的徂风乍起,扑簌簌地游走在并不宽敞的甬道之中,桡骨蓄力向外推开,划开层层气浪,连退几步躲开剑锋,徒惹起破旧的衣袂边缘飒飒翻飞——她可还是方才的那个“小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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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