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风擦过耳际,“呜嘶——呜嘶——”,冰寒触上柔软的温热,瞬而化雾,紧紧沾黏在身上的湿气,愈发浓重。鼻下,发腐的气味滚滚袭来,冲灌入气道之中,任凭如何喘息呼嘘,皆是徒劳无功,才没多一会,众人便已感觉眼蒙头昏,晕晕沉沉。
火光微弱,忽明忽灭,焰头上不断冒出黑烟,将走在后面的诸位呛得咳嗽声此起彼伏,玄枵师一手抱着谷米,一手举着长约近尺的火折,若非是还能走动走动,就活脱同书帽架格一般。
“玄枵大哥,要不让谷米下来自己走吧……你这样,看着挺、挺辛苦的……”窄窄的墓道,欲容下两人并行,都颇有些为难,遂而众人只好依次排开,就这么踵脚相接走着。梓叶几步上前,自瞿麦的左肩探出头来,提了提声,为玄枵师道。
听阿姐这么一招呼,谷米不乐意了,嘴巴一嘟,挣闹起来:“我不要!我不要!这里面黑呼呼的,就玄枵哥哥手上有光!别说自己走了,就算长至哥哥抱,谷米也不肯!”
“梓叶,你就随谷米去吧。既然都是那算命的自己要来,什么苦什么难,自然就要他自己担着!咳咳——”两手交互着在面跟前挥来舞去,瞿麦皱起鼻子,大口大口往外嗞气,若不是方才倔强地胡乱应下,实在抹不开面子,她现在早就逃得没影了。好容易,稍稍平复了些,瞿麦的嘴半刻闲不住:“算命的,你故意的是不是,干嘛故意把火往我这边挪?这墓里面的气味,本来就已经够恶心人的,你还变本加厉!”
提起这火折子就不免话多,旬日里常用的火折子,无非即是引火之用,而玄枵师手中的这管火折却极是特别,较之常物多出大半截不说,还能时时燃火而不灭。至于期间因由如何,即便玄枵师他倒是想夸夸其谈一番,也没人问起,只得作罢。
闷声一哼,玄枵师微微侧首看来,连连叹道:“瞿麦姑娘,在下可是好心,为你照照亮前方的路。若非我随身多带了几管这特制的火折自,就靠长至兄弟那些个还没用就受了潮,怎么吹都不管用的‘劣等货’,我们大家现在就要摸黑了。”
摸黑——?!倒还真有一位,澹台长至执剑孤身走在最前,光线太过衰微,目所能及不过仅在一丈之内,故而只得慎之又慎,探路而行。
近乎密闭的坑道之中,踩踏在灰岩云砖铺就的地面,零零碎碎“咵哒、咵哒”的脚步声尤为凸显,昏红的火光攒动,落在左右的砖壁上,依稀可以分辨出深深浅浅的凿痕:或平或折,或圆或方的笔顺,一划一划地雕刻出那段逝去的古老文明。
自洞口进入之后,地势虽越发向下倾斜,却倒也并不算太过难走,一条道直通到底,没有迷惑的岔路,没有唬人的暗道,更没有鬼魅尸婆厉声惨叫着断了去路,除了几帘残破的蛛网、几截腐朽的枯木以及几块泛绿的铜片,根本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是——那孩童的哭声,再没有传来……
遽然,又是一股阴湿冷风拂面吹来,游走着渗入衣襟袖口的缝隙。空气逐渐稀薄,心口略感窒闷焦慌,似乎在那火光不能延及的角落里,那一张粘连着森森骴骨与糜烂皮肉的脸,仿佛正悄悄狞笑着。眼中乍现一缕浅青的光,澹台长至左手轻触在冰凉的石壁之上,缓缓停下了脚步。
“哎呦——好疼!”黑暗中响起稚嫩的童声,谷米一个没刹住,身子一歪,整个脑袋磕碰上澹台长至的后肩。摸摸索索两手抓挠着他长至哥哥的头发,谷米挪动着屁股,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晃悠悠重新坐回玄枵师的手臂上,嚷嚷道:“玄枵哥哥,你怎么走路都不看道啊,这样都能撞上。”
着意将火折靠近了些,玄枵师借着光打量着那颗滚圆的脸蛋,忍住笑意,辩解道:“谁让你长至哥哥没声没响自己停下不走了,我……我正凝神思虑事情呢!”
凡是他玄枵师的茬儿,总有个姑娘时刻提防着准要接上,瞿麦低声嘀咕:“还不知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呐!”
数段倾圮的残垣横亘在墓道正中,显然是从因年岁悠远,自何处塌落所致。剥落的尖棱石屑散落了满地,凝目细探那凹凸明灭的残柱上,似乎浮雕着模糊的繁复纹样,虽不甚绮丽华美,却也不失大家庄典之范。澹台长至缄默半晌,轻声而道:“当心脚下,前方右转。”
视线远移,澹台长至有意避开阻在中间的几位熟面,望向身处最后的梓叶——她,还在。忽闪忽暗摇曳的焰影中,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安然无虞。
紧张兮兮一口大气没敢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换来澹台长至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瞿麦悻然埋怨道:“长至哥哥,这才多大的事呀——我都快要给你吓死了!”
眉宇一拧,脸色一沉,这会儿倒变得正儿八经,玄枵师摇头叹息,鄙夷回道:“咦——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也不瞧瞧这什么地方,万一出不去,真就要那什么在这儿了!”
不逮住机会磕绊两句,估计彼此都浑身不自在,瞿麦当即反击:“见了鬼了,知道有可能出不去,你刚才还哭天抢地,非闹着进来做什么啊?”
“你——你这姑娘呀,路过的诸位,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见澹台长至已然没了踪影,怀里瞿麦鼓着腮帮子,俨然一副要开腔催促的模样,玄枵师一时也偃了兴致,草草祈念了两句,便也继续摆着书帽架的姿势,随澹台长至而去。
玄枵师一走,光亮也就顺而熄灭了大半,瞿麦慌忙叫上了身后的梓叶,才刚拐过弯没多远,伴着一抹浅绿色的星辉划过眼际,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偌大的墓室就此呈现。
四面泥夯石封的墙体,足有三丈来高,过二十丈长,墙面之上每隔十步皆有一根暗柱嵌里支撑,柱间由腰线雕花砖相连,好不壮阔。南北两侧石墙的相对而开,各立有青铜浇筑的拱形铜门,一端即与此西墓道相连,而另一端却不知通往何处。
墓室四隅向外突出部分,且是一形似凤鸟悬衔的烛台,烛台未有烛芯,却仍可耀耀生辉,青焰徐徐自鸟喙之处喷迸而出,所散发出的光芒温而不烈,虽不至通明之境,确也能够将四下之内寥寥数物,照的明晰。
瞿麦上下左右环顾地仔细,等到所有人都进入到墓厅之后,她才敛了敛神,垫着碎步走了进来,颇有些“恬不知耻”地黏在玄枵师左近,没敢离了远了。
蓦然,耳际“噗——”地一声炸响,好似闷雷惊起,众人闻声,即时同往墓室中央放眼而去:光华漫天盛放,将所有黑暗驱逐殆尽,不计其数的金辉于半空之中绽开、舞动、落下,一刹之间的光明透彻眼底。陨星转瞬灿烁,在落尽之前,那隐藏在幽昏深处渐而显现的——究竟是……
滚石相互摩擦发出“隆索、隆索”的响声接踵传来,脚底的震动也随而愈加剧烈,极目凝向厅室中心,一八面三阶的近圆坛座,正徐徐旋转着自地面抬高拔升而起,坛座之上,则镇有一樽通体透绿的三足青铜大鼎,立于鼎下仰首而观,初见即能感其恢宏气势之至,实难言表。
“长至哥哥,你快看,竟然是大锅,比谷米都还要大的大锅!”总算到了稍稍亮堂的地方,谷米一口气吹灭了玄枵师手中的火折,身子一屈一伸蹿跳到了地上,小手比划向前走着,脑袋却回头张望,生怕他长至哥哥眼神不好没发现这么一个“大物件”。
“谷米,且慢!”这没心眼的娃娃,自然是哪里新奇就往哪里凑过去,怎会辨别什么凶险危境。澹台长至忙出声相阻,疾行到谷米身边,将满脸迷茫的小家伙拢进臂弯之中,边叮咛道:“万事小心,勿要自作主张。”
顺势一倒,将脑门顶在澹台长至的肩上,谷米低下头弱弱道:“谷米不是故意的,我不过、不过是有一点点,就一点点的好奇,想要去看看那个大锅……”
历来爱挑刺的瞿麦,这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瞧着澹台长至并没有要给谷米解释解释的意思,顺理成章担起了这个责任:“什么‘大锅’长,‘大锅’短的,那是鼎,是一座青铜大鼎,才不是‘锅’!谷米你自己嘴馋,无论看到什么东西,竟然都能和吃的扯上关系!”
澹台长至微微一笑,起身转眸之间,发现梓叶已然走近了身旁,牵起谷米的小手,澹台长至道:“长至哥哥有一事相求,谷米意下如何?”
嘴巴张的老大,吃惊归吃惊,心里头还真有些小小的得意,谷米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爽快答应道:“啊——长至哥哥有事情要我帮忙啊?!好呀,好呀!”
说着,澹台长至提起谷米的手在梓叶面前挥了挥,再而微微一笑,嘱道:“你在此别乱动,替长至哥哥暂而照顾好阿姐,这样……能做到吗?长至哥哥去看看那口‘大锅’,一会便下来。”青绿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墓室,灿耀的光华散去、沉寂、安谧,在薄薄的纱幕之下,一切景物又添几多幽邃。他那似秋潭般凝霜的眼,融在夜里,平和中噙满深意。
“长至……”他的名字含在唇间,如梗在喉,梓叶犹豫着没敢出声。赶巧她身边的谷米这会子突然变得“善解人意”,将所有想说的、不便说的,一股脑问的清楚。一手紧紧地拽过梓叶的裙角,谷米伸长了脖子,小声打探道:“好吧,谷米答应长至哥哥!对了,长至哥哥,你去看大锅——不对!是大鼎,会不会有危险?”
“安心。”澹台长至颔首以答,视线一掠而过,转而仰目望向圆坛所处,慢步踏上那光若白玉的阶面,神色略带矜重,眼中的倒影即是那樽静立在高筑台上的铜鼎。
幽绿更浓,青氲缥缈,映着他的侧脸、染上他的卷睫。鼻息之中弥散开绿铜的刺激的腥气,澹台长至轻缓抬手,五指静落于鼎耳之上,一瞬——冰凉沁骨。此鼎过半人高低,呈双耳三足之形,口沿方唇、腹鼓而垂,周身主体饰有窃曲纹样,线条流畅沉稳,尽显王家之风。
眉心微蹙,低首直视鼎内,那数行刻铭其上的金文尤为扎眼,澹台长至不禁出声吟道:“‘唯七年五月既死霸壬午,王在敶昭宫,旦,王定,即位中,命曰:林,赐汝弓矢、虎卢、九、胄、殳。林拜,稽首,受册。扬天子丕显鲁休,用作宝鼎,永子孙乡倗。’这是……”
一字字听得仔细,却一字字听得糊涂,谷米刚想要迈开步子“蹬、蹬”上前,忽忆起他长至哥哥的叮嘱,便又只好乖乖地站着没敢挪动,抓紧起梓叶的裙裳,焦声问道:“长至哥哥,你嘀嘀咕咕念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默了许久,瞿麦亦是听得懵懵懂懂,不禁搭起谷米的腔来:“对啊,我、我也没怎么听懂……”
玄枵师慢悠捻起袖端,一贯从容自若的雍雅,三言两语,又讨起瞿麦的没趣:“若瞿麦姑娘能听懂,不真就见了那什么了?长至能将鼎中刊刻之文完整诵出,无缺无遗,足以见其文辞功力之深厚,玄枵师着实自愧弗如。”
怎能让玄枵师占了上风,眼瞳一转,坏主意涌上心来,两手别在胸前,瞿麦道:“算命的,你为何故意和我作对,我这次又没招你惹你!长至哥哥本来就厉害,还用得着你恭维?诶——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些不服气啊,那——算命的,你倒是把长至哥哥念的‘咒语’解释给我听听!”
眉峰一挑,通透如他,怎会猜不透瞿麦打的小算盘,玄枵师提了提嗓,回道:“欲取故予、欲擒故纵?玄枵师自然不会上当,你要我说,我偏不说。”
一步没敢动,小手吊着也没敢松开,谷米扭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玄枵师:“玄枵哥哥,谷米也想知道,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最见不得谁服软,更何况是这般天真可爱的谷米开口了?玄枵师过步上前,单手抵在鼻下,低眸掩笑:“咳咳——谷米想听,玄枵大哥这只好勉为其难说与你听了,有人凑巧有便宜可捡了。”
话有所指,争执拌嘴多了,瞿麦也铩了兴头,说捡便宜就当是捡了便宜好了,至少能凑个耳朵听听,解一解心中的疑惑。
一手垂落在谷米的头顶,玄枵师笑意不减,说得倒算平白质朴:“其实那鼎上的铭文也没太多意思,大约就是某年某日,一个大王赐予他的儿子许多许多东西,儿子感恩戴德,镂心不忘,就铸下这樽大鼎,以期后世子孙瞻仰大王的圣明荣恩。”
眨两下眼睛,谷米听得是津津有味,浮想联翩,也不晓得这孩子都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江湖轶事”,那满目钦羡敬佩的神情又算怎么一回事?咂咂嘴,谷米惊叹道:“那个‘大王’一定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山贼吧!他原来难道就是这个山头的山大王,到处偷啊抢了好多东西,全都送给他的儿子了,听起来真的好了不起!”
玄枵师堪堪一怔,竟也没有否认:“如此听来……的确……好了不起。”
“谷米,别闹了,玄枵大哥说的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轻拈起谷米的小手,梓叶迎上正自圆坛落步而下的澹台长至,关切相问:“长至,你怎么了,有什么发现吗?”
与梓叶相视一瞬,澹台长至嘴角微扬,却仿佛依旧沉浸在一方境界之中久久不得而出,边思量慢言道:“梓叶,方才你我在山中所见,那片依山垒砌而成的广塬,便应是建于此墓上方的陵台。时岁悠远之间,原本修筑的庙宇祭宫,早已化作瓦砾、湮为尘土,经年累月,杂草丛生障目,从外部粗略而观,自然难以辨别。”
“这……有何特别之处?”侧偏过脸,梓叶疑惑问道。
见梓叶挨得近了,澹台长至不由略发畏羞地往后倾一倾肩,敛神道:“有何殊奇却不至于,唯多少可从中些关乎墓主身份之事……距今大约一千五百年之前,睢阳郡周近曾为敶国属地,再辅以铭文记篆,故而并不难猜度,此处即应是先时历公之墓。只是——”
本应置放于椁室之内的随葬礼器,会在此出现,想来许是作为镇祭之用,也说不定……这一语缄默,澹台长至心悬思量,并未道出。
“噫——敶厉公?有趣、有趣……”随意打断别人说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玄枵师缓缓点首,言辞之间沾染玩味,却意蓄深远:
总算明白了个大概,瞿麦也因此涨了涨底气,反口挑起玄枵师的刺儿来:“什么有趣不有趣的,知会都没知会一声,就乱跑到人家的坟墓里面,他老人家要是显灵,非把你狠狠揍一顿不可!”
眼珠子东轱辘西轱辘转着,越发觉着不对劲,谷米暗有些丢脸,怯怯自语:“听起来,好像真的不是……不是谷米想的那种大王啊……”
与梓叶使一个眼色,澹台长至想安慰失落的谷米,凭谁料还未及走到小家伙面前,“哇呜——哇呜——”竟又是一阵刺耳的孩童啼哭之声传来,仿佛黑夜死寂之中刃过一丝腥气极重的血红,暗红的血滴沿着刀口漫涌而出,滴落、扩散、凝固,覆在一层薄薄的血膜下……
心悬于空,疑云更重,极目望向南侧墓墙之上,那扇威伟的高大铜门,其上每一道压印的纹路、每一迹透古的青斑,无一不在默诉着诡秘、瑰异与流长,刻下了太久悠远的时光。那门后——究竟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冷风再起,肤下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