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不惊人死未休。早已布设好陷阱,就等着猎物自己往里钻,如今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有人自然乐此不疲,作壁上观客。
若玄枵师坚称始终毫不知情,被蒙在鼓里,这八成说出去也不会令人信服,只会捞得讨打的份,择以此刻和盘托出,总比诓骗一群人进去了之后再发现不对劲,引致性命堪舆来的实惠。笑意不减,玄枵师着意偏转开目光,眼中尽是谷米呆呆发愣的模样,其余的诸位大都也只能剩下虚影了。
话撩在此处,明眼人定然都能听出几分意思,澹台长至与梓叶相视一眼,缄默未语,而瞿麦却耐不住性子,又急又气质问道:“什么?!死人墓!今天早上,要不是你个算命的非说往这山上走可以省下多半天的路程,谁愿意跟着你啊!这下倒好,直接给我们带到坟墓边来了,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焚木”是什么东西……谷米挠挠后脑,含在嘴里咕哝小半声,没敢插话。
诚如瞿麦所言,玄枵师将众人带往此地,究竟是行途意料之中的有心筹谋,亦或者是偶然窥得端倪之后的临时起意?这答案眼下当真——无从而知。
这阴雨连绵、云迷烟锁,其实并非偶然,那一缕积抑盘桓在天际的夕阳,或许本应该彻亮这一方如画的山居水畔。
此山之中,阴煞之气甚为厚郁,阳正之气几近式微,可谓阴至盛且阳极衰,遂引致雾雨持久不散,苍宇难现皓昀。有道尘世顺和调燮,方得以周成,独倾其一,则愈强太强、愈弱太弱,不为天理之法,故而其内定有非常之因,亟待查明。
既为友伴,岂能不施以信任?赘语不言,自双脚踏上洨水河岸的那刻起,澹台长至心下却早已了然一切,静默择以跟随在玄枵师身侧,不过问原由,权作毫不知情。
倏尔冷了场面,玄枵师单手抵在鼻下,眼帘一翕一动,自摆出自的道理:“自此南边的墓道进去,再从北边的墓道出来,可不比你打远绕着这连片的山跑,来的省时省力许多?!”
原来,好远之外闻到的那股陈腐溃糜的味道,是从这洞窟里边传出来的,玄枵大哥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什么,可是——眉间颦蹙,梓叶垂垂走近了,慢声道出心中顾虑:“玄枵大哥,既然逝者已去,我们这样无端打扰,恐怕多有不妥吧……”
晃悠悠挨靠过来,那浮在脸上的笑都已略略发僵,玄枵师暗中抬起胳膊肘,梓叶忙转首相看,正瞧见玄枵师忽闪忽闪地眨起眼,以及——出现在玄枵师身后,那不甚和悦的另一张脸。
迎上梓叶的双眸,澹台长至慌张移开目光,心中微微发虚,犹豫着不知所措之时,恰好遇上瞿麦这边快人快语转移开话题,替他解了围。
眼珠子轱辘转圈,再而跺一跺脚,使劲踩踩也不确定结实不结实的地面,瞿麦轻咬起手指,碎念道:“也不知道这个算命的你小时候脑袋是不是给火盆扣过,亏得能想出这么没天理、不道德,败伤风化、卑鄙无耻的法子!依我看,你就是想顺道去别人的墓里,捎几样传世值钱的宝贝,然后拿出去卖了,好赚个盆满钵满、金银满屋!”
眼中遽亮,瞿麦恍然大悟,连声追问:“诶——?你的真实身份不会就是个披着算命先生皮囊的盗墓贼吧?!”
“盗木贼”这个应该指的是偷“焚木”的人吧,嗯嗯……谷米开动小脑瓜,东西一耳朵,该听进去的全数没听进去,倒是和一种天外来“木”较上真儿了。
瞿麦此言,可发一噱,澹台长至悄然背过身去,不禁面露冁然,一闪而过。且先别论这姑娘胡猜乱想说得对或不对,只单凭可聊聊代之暂吐不快这一点,却错不了。
怀中抱着谷米这个迷糊的“小累赘”亦不觉疲倦,硬生生绕弯拐到了澹台长至与瞿麦之间,玄枵师左右相顾一眼,不知情况的谷米亦跟着左右相顾一眼,玄枵师清了清嗓子:“持君子态,为君子行,想笑便笑,不必有所遮掩……死者为大,玄枵师哪里会做下此等遭雷劈的事情?!我对天对地,对河对山,对这坡头的花花草草、老老少少并指起誓,之于墓主绝无冒犯之心、欺薄之意!”
信誓旦旦,这壮语豪言回绝耳边还未散尽,玄枵师语调一缓:“不过是——好奇,好奇罢了……来都来了,岂有过而不入之理?”
“什么之理,之理,全都是歪理!”瞿麦不屑一顾,两手交叠别在胸前,兀自摇摇头,再不肯搭理这个图谋不轨、居心叵测不正经算命的了。
经玄枵师有意无意提及,澹台长至倏然忆起什么,喃喃道:“砀山以西,洨水北岸……敶——”
“啪”一个巴掌落在澹台长至的肩上,瞿麦心心念念,片刻也待不住,着急催促道:“长至哥哥,才别管什么鸡蛋山、筱面水!我们不要理这个疯子了,乘着天色没有完全暗下来,快快原路返回去吧!”
“噤声!”骤然面色生凝,澹台长至疑惑地看向玄枵师,却得到一个满面茫然的回应——唇边微扬,玄枵师招招手让谷米俯下头,顺势附在小家伙耳旁,边悄声嘀咕,边挪步躲到梓叶身侧,徒徒留给澹台长至一个嵌在谷米脸上诧异的笑。
不管玄枵大哥这回能摆出什么道理论据,那也不可……不可屡次三番与长至作难……要是我再袒护着他们,长至他会……会同我置气的。梓叶心中暗自思量,果决作断,此次绝不“姑息”玄枵师与谷米任行妄为,谁让他们一个深藏不漏,另一个不明就理,聚到一起并然化作了傻里傻气。
与玄枵师擦身而过,梓叶径直走向澹台长至,询问道:“长至,你是不是有何发现?”
如蜜入喉,澹台长至慌一怔神,但未敢喜形于色,只慎而回道:“梓叶,你是否也听到了几许孩童的啼哭之音?”
双瞳略转,梓叶探耳细细聆听,眼睑低垂,一明一灭之间,似乎依稀听到了自幽阡墓道之中飘出的诡异之声,不由轻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枝节横生,瞿麦自然不答应了,本就害怕到不行,恨不能立马离开这阴森森的地方,现在倒好,惹出一幕“墓中大变活人”,她长至哥哥一时侠义心肠作祟,怎么还能走得了?!瞿麦将信将疑地推托道:“你们听错了吧,什么小孩的哭声?梓叶,你别……别吓我,是鬼叫声吧……这坟墓里怎么可能会有活人?”
纸里包不住火,还未等梓叶“兴师问罪”,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反是想得开了,见情境有变,玄枵师主动交代道:“也罢也罢,玄枵大哥诚不欺瞒。今次择以此路而行,皆因窥见此山阴煞之气太甚,恐有妖异从中作梗之故,怀以心系苍生之意,施以批算排演之法,玄枵师冥冥之间自觉与地下这位墓主机缘颇深,便想顺道领着诸位过来看看,仅此而已。至于为何会传出哭声、笑声、读书声,我的确一概不知。”
谷米两腿一挣,蓦地向后倒去,幸亏他玄枵大哥手快,当即扶住谷米的腰背。谷米舌头一吐,发起牢骚:“玄枵哥哥,哪里有什么声音?我还以为你和谷米一样没听到呢,原来你早就听见啦,还装着没听见骗我!”
玄枵师口若悬河,说的条条是道,瞿麦可没想领情:“长至哥哥还着急给瑾宁找药,全都给你耽误了!说得好听,什么苍生,什么机缘,和我们明明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既然玄枵师已坦明心迹,澹台长至亦无需多有顾虑,微微颔首道:“事有蹊跷,既都已到此,不如前往一探,求以心安。待底定无事之后,再而折返亦无不妥。”
“长至哥哥……”瞿麦撅起嘴咕哝一声,没敢当面反驳。
几家欢喜几家愁,总算随了心愿,玄枵师额手相庆的同时,也没忘要祸连他人:“正合我意,正合我意。诶——想来澹台少侠亦是外宽内深之人,明明同样早就发现了些眉目,却还能强作无知蒙昧,心计城府之深、之重,绝不可小觑啊。”
有福同享难,有祸同当易,这没落着好名声,自然要他澹台长至帮着分一杯羹。玄枵师此言一出,澹台长至不由心中猝紧,鬓角略微发汗,犹豫着暗锁了眉宇,悄悄低下头,欲言又止。
肚子里憋不住话,瞿麦最先被玄枵师拐带进沟里:“没想到,长至哥哥也会作出这种事情,你早点说清楚,我……我也就不用那么害怕了。”早说、晚说,或者不说,会害怕总归就是会害怕,同几时说的,没多大关系。
梓叶歪着头,寻迎上澹台长至低垂的目光,轻轻道:“长至,你别太把玄枵大哥的话放在心上,要走哪条路,要去到哪里,你说与不说都无妨,反正我……和谷米都会陪着你……”
虽两手勾搭和玄枵师搂的亲近,谷米却也不忘跟着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一个劲儿点头表决心:“嗯!嗯!”
眸中一星花火划过,唇角微动,澹台长至浅而点首一笑,沉默无声,却于无声处道明了所有。
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引火烧身,失策失策,玄枵师摇头苦笑着,私底下喟叹一声“苍天不公,怎以区别相待”之后,自挽颜面道:“咳咳——陪不陪着你,我和瞿麦……不好说、不好说……”
“谁要你替我回答了?!长至哥哥,我才没有那个意思……”瞿麦跺着步子走向玄枵师,气鼓鼓地睥睨一眼,誓是要与玄枵师划清界限。
经尽风霜,百毒不侵,玄枵师觍颜知趣,权当春雨洗面,转息之间换了一副面容,慷慨激扬为谷米道:“谷米,走着!随着玄枵大哥下去历练历练可好?”
奶娃娃哪里知道能预料什么凶险,谷米的注意自然全被吸引了过来,一根筋的心思还杵在那“木头”上,不禁拍手叫好:“玄枵哥哥是要带谷米去看‘焚木’吗?好呀,好呀!嗯——对了,对了,玄枵哥哥,‘焚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木头啊?”
稳稳当当将谷米抱在手怀之中,玄枵师“头头是道”又开始讲古:“‘焚木’,顾名思义,即是生于南海之外一奇木,相传此木生而着火,于火中百灼不焦,年月愈久则燃火愈旺……”他胡诌乱言的功夫,已趋化境。
余光瞥见那还愣在原地的姑娘,玄枵师头也没回“趵趵”向前走去,没好气地搁下一句无关痛痒、挠人心肠的话:“瞿麦你,不跟着进去?话说回来这一个人留在外头,可不比随大伙一块来的安全啊……至少,再不济也有你长至哥哥撑着不是?”
屋漏偏逢连夜雨,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多说少,总比干受气好,瞿麦顶撞道:“要你管啊!说胡话还能一本正经,还真不能小瞧你嘴皮子的功夫!走就走,谁怕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