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睢阳城外洨水南岸。
略略的湿寒,覆在衣袂之间,钻进领后,泛起潮意。鼻下的空气微凉,却是少有清新,混合着草叶与泥土的香气,沁入肺腑。
天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重压在游人的心上,沾了愁。空洞、昏沉、窒闷,那一层层乌絮团聚成云,徘徊于天际流离不去,如丝如棉的岚气游走,缠绕交织中没了书卷山水,残留一迹染墨的黄绿,与世无争,澄澈安宁。
水花续续不断,拍打着青灰的岸石,留下斑斑苔渍与点点水痕,原本宽阔的河道至此突而变的窄狭,水流亦是由平缓换作了湍急。自对岸山壁上滑滚而下的山石形成了一条扇形的地带,历尽悠古年岁的洗刷涤荡,将无数密密麻麻的大小石块冲入河中,陈横星列,大的堪比轮辋,小的散如碎瓷。
双脚踩上蛀孔零布的木板,绳索受力后下坠的之感即刻传递而来,慌张张低下头,透过木板间的缝隙细听水流哗哗作响的声音,视线摇摆不定,阵阵眩晕伴随着胸中即将翻涌而上的啘呕,除却紧紧握牢两手掌心**、麻糙糙的绳子之外,别无选择。
瞿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意,侧过脑袋往前一探——这吊桥怎么说都足足有三十丈远、四五丈高,却窄的只容下一人通过,左右无依,上下无靠,空悬在河谷之中,好似天外来物般连接在两座迎面的山间。
不断席卷而过的风啸嘶鸣声,不知动何处滴落的零星雨点,以及前方晃晃悠悠的迷蒙山影,把心底的恐惧、惊疑和畏怯一股脑儿全给拽了出来,脚底发颤、步子发虚,每迈出一步都及其艰难。
“啪——”地一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也将瞿麦吓了个“心胆俱裂”,左肩发麻,惊悸有余,瞿麦狠一咬牙,还没来得急开腔,后边的那位便已抢了先:“玄枵师我从来奉行‘敢为人先’,哪有‘自甘人后’的道理?瞿麦,你看看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这才……没挪动两步。”
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瞿麦“如释重负”地抚了抚胸口,拧起眉头,得住机会舒一口恶气:“算命的,你这样吓唬我,会出人命啊!着什么急呢,长至哥哥走那么快……是因为他怀里谷米给催的,谷米是风狸,怕水……”
真不知玄枵师这“急不可耐”的样子是确有其事,还是别有居心,正反和他素日里火烧眉毛都皱也不皱的性子是沾不上边的。见没着某人惊慌余悸的样子,自然难以甘愿,玄枵师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在瞿麦的肩上徐徐探出头来,一板一眼、正儿八经地轻声道:“我也怕水,你快点!玄枵大哥颇有自知之明,就不用你抱着了,自己可以走。”
大约是因为同玄枵师说话说得多了,琢磨出了他迂怪不经的野路子,瞿麦一时竟选择了忍气吞声,极力掩饰好心中的害怕,想想这堂堂灵墟掌门的弟子,连一座吊桥都不敢过,传出去岂非要落人口实:“算命的,你倒是想得挺美!我尽量……尽量就是了……”
颤索着将左手重新放回绳子上,慎之又慎,还没等这一步踏出落实了,正前面忽地传来了谷米怪声怪调的嘲笑声,想不分神都难。一边手搂着澹台长至,一边手拼命挥舞,扯吊着嗓子,生怕落在后面蜗行牛步的哥哥姐姐们看不见、听不见:“玄枵大哥,瞿麦,你们怎么还在原地打转转啊?嘻嘻——谷米眼看着都快要到了呢!”
一伸手将谷米挥来挥去、招人现眼的小胳膊拽了下来,梓叶责备道:“谷米,当心点!瞿麦……她都已经很害怕了,你自己也是半斤八两,还有功夫吓她。”
“谷米,你瞎得意什么呀!而过没有长至哥哥,你还不是照样要哭鼻子!”被谷米这么一刺激,瞿麦也就顾不上脚底的湿滑难走,“蹬、蹬、蹬”当即往前追出了好些步,知道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方才意识到不对劲,忙匆匆捏紧了手中的麻绳,停了下来。
见缝插针地跟在瞿麦身后,还没走热乎,却又不得不重新换回仰头伫立、凝神望远的姿势。静气平息,玄枵师语重而道:“瞿麦,若你真害怕,玄枵大哥勉为其难——”
“咚咚——”,小姑娘的心里边擂起了鼓:这个……他不会是想要背着我过桥?诶……总不算太坏!可是,那样就太失脸面了,我怎么让他看出来、看出来……不行、不行!
“我……我才不要让你个算命的背呢!”瞿麦深思一番,坦然回绝,言语之中尽是倔强。
蓦然扬起唇角,玄枵师故作无知未解,“诚然”相告:“咳咳,怕是瞿麦又会错意了,我想说的是‘玄枵大哥勉为其难看你哭一场,亦是无妨。哭出来,总比死活着要强,而后憋出病来好些吧?!’”
“我!我!我——”永远都捉摸不透他会哪个陷阱前边,脸带微笑、笑里藏刀、刀剑无情、情面不留地守候在那里,事与愿违,瞿麦这脸,怕是保不住了。
“你……快点。”身后,玄枵师的催促之音,不厌其烦、不绝于耳。
穿过黄青间染的枝叶,空惹这露水沾湿衣袖,夕阳湮没在苍宇的尽头,辨不出的天色,将一日时光拉得漫长。走在并不宽敞且了无人迹的山道,路两旁交错斜横的灌木枝足足有近人高,树枝韧劲儿十足,堪堪刮擦着身子掠过,回弹打在手脚之上,火辣辣的疼。
好容易过了“危险重重”的吊桥,自洨水南岸一路行到了北岸,瞿麦本以为可以就此暂歇片刻,食饱喝足之后,再而一鼓作气、星夜兼程,明朝即可到达睢阳郡,好好休整一番,去去疲劳。可是——世事无常,人算总是抵不过天算。
拨开横挡在眼前的枝条,连带着捎来了几许晶莹和着枯叶如雨纷下,灰蒙的底色衬着蜿蜒的黄泥小径,曲曲折折,越发陡峭难走,瞿麦探着虚步,引颈望向山林深处,惴惴道:“呀——我们是不是走岔了,前面好像已经没有路了!我就说嘛,抄什么近路,这方圆之内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冷冷清清,鬼里鬼气的,瞧瞧就不对劲……”
眼睛一眨,恍惚中看见一道黢黢的黑影,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瞿麦畏畏缩缩地收住了步子,右手一比划,对身后的玄枵师道:“喂,算命的,你最喜欢‘敢为人先’、‘一骑绝尘’什么什么的了,我还是让给你,走在你后边吧。”
如何能让瞿麦占到了便宜,玄枵师也跟着原地停下,侧身一请,笑道:“唉,君子不夺人所好,玄枵师诚不欺你,还是瞿麦姑娘当先,较为稳妥。”
不以为然地嗤嫌一声,瞿麦随手拧下近旁的一根树枝,来回折弄,双唇一抿,忸怩着也不愿再往前走了。
神思全扑在怎么着能把脚面当中的泥点点去掉之上,后边来的谷米恰好没有注意到动静,“啪叽——”,撞了他玄枵哥哥一个满怀。摸一摸脑门,抬头看看玄枵师这幅畏首畏尾前的模样,谷米吐着舌头:“玄枵哥哥,原来……你的胆子真的和老鼠一样大啊,谷米看走眼了,还是我长至哥哥好!”
弯腰将谷米肉嘟嘟的小脸蛋捧起,刮了刮谷米的鼻梁,玄枵师狡黠地朝向澹台长至瞥看一眼,“声色俱厉”地训诫起谷米来:“成天到晚你长至哥哥长,长至哥哥短,当心何时说顺嘴了,等到要改口叫他‘姐——’”
姐——什么?城门失火,池鱼遭殃,有意纵火、以解心恨之人,名作“玄枵师”。那些陈年旧事,不论小怨还是深仇,不论蒜皮还是秋毫,他丝丝入入记得分明,谁让他澹台长至前日里与梓叶私语时,故意背身过去,犯小家子气了?
一点即透,耳根生热,着地难安,澹台长至不由将手挡在鼻下,轻咳两声,兀自穿过“游手偷闲”的三人之间,拂开一袖烟氤,丝毫没有要在此逗留之意。不求掩饰得天衣无缝,澹台长至移开话由道:“为防万一,我先前去看看,你们在此等候片刻。”
糊里糊涂的谷米,心思全都被玄枵师吊在了半空,在打破砂锅之前,没问出了所以然怎能罢休?两手敷衍地一挥,似乎根本没有要买账的意思,谷米反而责怪道:“长至哥哥你坏坏,乱打断玄枵哥哥说话!玄枵哥哥,你刚才说谷米要改口叫长至哥哥什么来着?”
诡计得逞,余光中澹台长至那略显失落、却又焦慌的背影,玄枵师语调一换,东西胡乱扯了一框看似不找边际的话:“嗟乎哀哉,嗟乎哀哉……天道茫然兮,威阳昭昭,逆流而上兮……”
嗟乎——
听得是云里雾里,谷米心里打着盘算着小九九,猜想玄枵大哥八成又是故意寻自己开心的,小嘴巴一撅,不高兴地挣开玄枵师的手,正撞见梓叶从身边匆匆经过,谷米就顺道截住了:“阿姐,你要去哪里?长至哥哥刚刚还说让我们在这里等着的,你别乱跑!”
梓叶受伤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为了防止阿姐再无端受伤,谷米早就暗暗打定了主意不让梓叶离开自己的视线,当然也不可以随便离开长至哥哥、瞿麦,还有玄枵哥哥的视线。
“谷米,你和玄枵大哥他们先待在这里别动,阿姐随你长至哥哥——”**之息自前方隐约传来,虽不甚浓重,却仍可凭此分辨,心知澹台长至定是已然发现了其中蹊跷,故而先行探路,梓叶遂也想随之同去。
“五人偕心兮,一起同去!”诗兴大作,一时半刻止不住,玄枵师笑意盈盈凝视着谷米,单手一举一托,将小家伙揽入手中,回首示意梓叶,复而步履轻盈地“追赶”起澹台长至。
看着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从眼前经过,静立在一边做了好一会“观棋人”的瞿麦,终于忍不住开腔:“那个算命的……又犯什么毛病?!”轻声碎念,瞿麦猛然回头一瞅,即而匆匆找了个空,钻到梓叶的前面,紧挨着玄枵师身后。天色近晚,在这个幽森悚然的地方,瞿麦可没胆量落在最后。
牛毛细雨,洋洋洒洒、漫漫飘落,渺小、卑微、寂寞,悄无声息地出现,偷偷守望一眼这苍伟的人间,不敢惊扰凡世落了尘的梦,为原本肃穆的山添上了一缕温柔。这雨丝如蛛网,织就了透明的泪,网住了整个秋。
“呜啾——呜啾——”三五不知名的鸟儿自天际俯冲而下,围绕着树冠打几个圈之后,方才择枝停落,各自疏理翎羽、悲凉起鸣,盘桓萦绕着沉没在灰暗的幽岚之中,扰的人心神不宁。
树影攒攒,自眼底一扫而过,从来只是一角虚衬而已。愈是往西北而去,山势便愈发变得险峻料峭,半面临水,耳旁淙淙汩汩之音不绝,半面依山,身侧萧萧飒飒之风不宁,不时突出的石棱磕绊住脚下,一不留神,即要摔跤。
众人沿着山道大约行了半刻,正抵一处衰草极为茂密之地——香茅蒲苇丛生,皆是叶叶近贴、复复交叠,足都有过人高低,遮天障目,将去路掩得严实。澹台长至刚要伸手拨开草叶,却被谷米大声叫住:“长至哥哥,你……你小心一些,万一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你要记得赶快跑啊!”
澹台长至忍俊一顾,见谷米既惊又怕,两手环抱着将玄枵师搂得面色青紫、气梗在喉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满目怜爱。
还没等澹台长至再而伸手,见缝插针,瞿麦连连点头,紧接着谷米的话茬,又发话了:“嗯——谷米说得对,这明摆着就是没有路了呀!长至哥哥我们要不然绕远路回去好了,应该来得及……”这一程下来,瞿麦总觉得没来由地浑身不自在,心里边时时刻刻擂起了“退堂鼓”。
面浮犹夷,手中自然随之悬停片刻,正欲张口询问瞿麦,却为玄枵师丝毫不留余地地抢在了前头。递出两指贴在谷米的脸上,挤出一个肉窝窝,而后微微用力往外推,谷米还算知趣地松了手。暂得喘息,玄枵师马不停蹄道:“长至你若是心有所悸,不如此番就由我代劳,如何?恰好有个不知世事的小鬼敢说我玄枵师胆小如鼠,这一回也要让他见识见识何所谓‘胆大如虎’才是啊!”
果不其然,云山雾罩、难明就理,玄枵师依旧语出怪诞,要人如何作答?
谷米假作熟络,小胳膊这么往玄枵师颈后一搭,有意讨好道:“玄枵哥哥,你可真是爱记仇!猴年马月的事情,你都能从墙角里给挖出来——咦?!那怎么有个洞啊!”
眨几下眼睛,正说话的时候谷米也没闲着功夫,直勾勾盯着澹台长至的一举一动,见到他拨开草叶的那刻,眼前恢宏壮阔之景竟没能成功吸引娃娃的注意,反而让一个不过数尺见方的小黑窟窿占去了上风。
远方天与水的交界,那致密的灰空中艰难地透出浅薄的檀色,晕染在穹涯的尽头,雨丝也因此开始微微发亮,于飘扬之间落入凡尘。
极目望去,藏在逶迤狭窄的山道之后,一片平川易野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乍现眼前,坦荡无垠、阔然如原,宽广之极,几乎寻不见边迹。无阻的风肆意刮过,饮下一抔清寒入怀,枯索的黎黄与残喘的鸦青交织成海,露水打湿了絮棉,却折不弯脊背,目力所及,皆是草穗高低错落,一复复迎风,倾倒、挣扎、徘徊。
紧跟着澹台长至,众人依次屈身迈过草丛,梓叶缓缓停下步子,仰首直面九霄,眉心蕴蓄着依稀隐忧,饶有深思自言道:“再往前,好像真的没有路了……”
良久未闻梓叶出声,澹台长至不禁转首相看,探出她眉目之间神色有异,心中自明或许梓叶亦然有所觉察。澹台长至眼睑半阖,轻轻摇头道:“山塬三周尽是高过十丈的悬崖峭壁,要寻出路恐怕不易,只是——”
原想借此机会与梓叶稍作倾谈,偏偏天不遂人愿,身后那多嘴多舌的“三口组”,仍旧精力充沛,丝毫没有要就此罢休的意思。
四野眺望,相比山中罕见的辽原奇景,身边的斜往下塌陷的坑道确实更引瞩目,手中怀抱着胖嘟嘟的小鬼,玄枵师微倾着上身,同谷米一道伸长了脖子往洞里瞧:“噫——阅历浅薄,谷米你何必大惊小怪?这分明是一处裸露在外的暗道所入,若没猜错,经由此道即可通往这地底下的——”
“地底下一定藏着宝贝,对不对?!”谷米一个激灵,自耍聪明地高兴起来,和他玄枵哥哥一个脾性,半点规矩都不懂,随随便便就打断别人说话。
嘴角扬起微笑,眼瞳稍转,玄枵师倒吸一口气,抛出一串讳莫如深的话:“宝贝?或许……还真不少!剩没剩下,要看运气了……”
经不住玄枵师那两人一唱一和说得热闹,瞿麦将信将疑地往洞中斜睨一眼,空空如也,黑不见底,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虽然很着急想要知道答案,但为了兼顾自己的颜面,别显得没见过世面,瞿麦“若无其事”道:“喂——算命的,你别卖关子,这么小的洞究竟通往哪里呀?”
不再藏着掖着,倒是少有的直率痛快,玄枵师眉骨猝挑,温声笑道:“陵茔之地,换而言之——就是‘死人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