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气稀疏,明月升空,已然是近乎圆满的模样,月亏则盈、月满则亏,亘古不变。
夜集正盛,俯视街景,伴着秋风习习,芬芳阵阵,且将酒盏之间那一段迷离拂醒。人群熙攘,项背相望,各式样的商物、各款制的货色,琳琅缤纷,买东西的不乏挑选,卖东西不缺主顾。吆喝招呼声、打闹嬉笑声,声声不绝于耳,要人如何能安生,做一场清梦?!
酒酣过半,玄枵师一手随意搭在身侧的倚靠凭栏处,数指左右玩弄着瓷杯,似乎一丝不留神,杯中酒水即会倾覆,落得楼下过往的哪位“倒运人”一个“醍醐灌顶”。
目光不离对座,见澹台长至面带忧色,玄枵师劝慰道:“一曲终了,即使抚弹人未改,七弦琴未换,欲重现一阕过往之音,也绝无可能——纵然琴心不会变迁,人心却绝难似从前。时不可追,都已成古,那亡故之人,何不就让他存于回忆之中?若我等与珉渊尚有余缘未了,他所托所付之事,或借由你我之手达成,岂不也是一桩善谈?”
先而澹台长至倏而提及珉渊,玄枵师遂然通透其理,且将逐月坪所见所闻,尽数相告。
瞳光微黯,眼帘低垂,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一袭浅浅霜色的身影——唇边笑意泛起,眉心点愁不去……不过半日,他沉浮的一生系在寥寥数语之间,而后便作烟云散尽。澹台长至略显落意道:“斯人已去,过往难追,玄枵大哥好意慰藉,长至感铭。只可惜天宇至高,地界至广,苍茫之中能得遇一人,几多为艰……”
手腕回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玄枵师超然一笑,道:“不必太过悲观,如何筹策安排,上苍自会分晓。珉渊此生短促,虽身负血污、罪障难除,却幸得临终迷途知返、未失本性,不致堕落无垠之境,相信执心有报,或许得偿。”
壶嘴一倾,玄枵师直臂弓身,再而替澹台长至斟满酒盏。双手持杯,澹台长至仰首为敬,复而疑惑相问:“玄枵大哥,你言下之意是……”
竹箸衔于齿间,还未及放下,忽为澹台长至此语挑起了兴致。眉峰促挑,玄枵师自若答道:“长至莫不以为,经过我‘玄枵师’一番缜密如丝的掐算谋盘之后,最终得出了‘遇逢桓秋书’之断,故而在此‘暗示’于你——?噫,玄枵师这游混江湖的技艺,着实难抵化境之界!”
若说玄枵师有何“弦外之音”,那澹台长至此问似乎“弦音更浓”。
唇线轻扬,澹台长至悄然移开目光,避席起身,同样为玄枵师斟以满杯,边平静道:“与玄枵大哥相识不过一日有余,但仅凭为时无多之内长至亲历,见你行止节律、作为恰宜,便早已深信玄枵大哥绝非寻常之人。”
澹台长至语出安澜,不紧不慢,如同寻常里一样知轻知重,拿捏有度。可这一切在玄枵师看来,并非仅仅悬浮于面,那样简单……智者察言观色,却不止于言色,以己代之,揣摩其心意几何,才是上乘之法。
心有七窍、一刹即明,玄枵师坦然浅笑,开诚布公,将澹台长至心中疑虑之事尽数以告:“长至你可仍是耽念于聆仙殿上,昀崖真人猝死之故?再度文饰遮掩,反是不敬,玄枵大哥胡诌诌的理由,骗得过梓叶,勉强算半个的瞿麦和那根本凑不上数的谷米,却依旧瞒不过你澹台长至……”
眼中涌起一丝悲欢若骤现昙花,太多笑容的背后躲藏着沁骨的哀伤,谁又能知道?玄枵师自嘲再而反问:“如何?!于瞬息之间将其至于立死之地,玄枵师是否较之昀崖真人更为要人惧怕?”
谜一样的人,他从何而来,又将到往何处?千万莫作了红尘游客,步履匆匆。
信任,往往玄之又玄,会在不经之间萌发,全无道理,也根本不需要什么道理。澹台长至轻缓摇头,面色含着殷诚:“明人面前不说暗语,长至诚以相告,昨日玄枵大哥与我同行之刻所言,那一句‘并无恶意、具无他想,皆出于本心驱役所为一切’,长至不敢或忘,所以今次……”
眼瞳略转,再而将话题反推回去,澹台长至一语到此戛然,真真恰到好处。
来者不拒,玄枵师接地自然顺口:“玄枵大哥既已标榜‘非是恶人、不为恶行’,所以今次梓叶有难,你急于想问那极为紧重的‘一味药’究竟是何许神草仙树?”闲叙行到此处,玄枵师眼中倏亮,不禁哑然失笑,终于觉出了此中端倪——一往一复、一去一回,招招可都自甘情愿入了圈套!
澹台长至执起酒壶,将己杯添满,作默无声,将酒水饮尽。
长叹一气,玄枵师侧目瞥看一眼静玄在空的明月,许久许久,不曾寻到过一位可堪几分敬佩的聊友,今夜总算得遇。暗暗将心中所想压下,玄枵师转首展颜道:“哈哈——好你个澹台长至!解我擅臆猜之性,定衷于揣度他人内心所想,你故作颜色,未露半句恶语,就将所有欲知欲晓之事,问了个底朝天。这一回,无论你如何设陷置阱,玄枵大哥偏要故作玄虚,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杯底触上桌面,发出“噔”声轻响,澹台长至双手抱拳,致歉道:“长至莽撞……但毕竟梓叶她伤重近危,不可耽误,还请玄枵大哥如实相告。”
前先拜了下风,依着玄枵师的脾性,定然不肯就此罢休,心中早不计较,但嘴上却坳不过:“梓叶‘伤重’属实,却何时到了‘近危’的地步?长至未免多有夸诞妄谬之嫌,我可不记得,哪时候曾这般说过。向来情人眼中事大如天,明明不过细枝末节,都足以肉跳心惊,想想也算人之常——长至,何以遽然缄默?”边说着,玄枵师边细细打量着澹台长至的脸,见他并无所动,不由生疑。
烈火相逢寒冰,澹台长至淡淡回道:“若玄枵大哥可借此奚落指摘长至之际,一舒胸中郁结不快,即便诡言浮说加身,我亦无所怨。”
玄枵师举杯啜饮小口,酒味甚甘,入喉顿觉满口生香、余韵无穷。诡计不成,玄枵师顾自“自怨自叹”起来:“哎哎——都怪玄枵师眼拙,今夜品酒倾谈,错选了你作伴!长至若此慧心妙舌、聪颖绝伦,说句话都较之寻常人费劲许多……”
冁然一笑,猜知玄枵师已然耐意锐减,澹台长至试探道:“玄枵大哥既已耐不住性子了,反不如就将药物之名相告,自然可打发长至回去。”
左手一挥,玄枵师终释然道:“也罢也罢,你且听好了、记住了,猜不猜得出、找不找得到,全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咳咳——‘秋尽霜染愁,问君何以忧?眉月几疏星,相思泪莫留。’”
“一字为——心?!”眉心微蹙,澹台长至不假思虑,即刻便猜出了答案。
区区字谜,之于澹台长至自不在话下,可是这一个“心”字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玄枵师餍足微笑,暗地里不免有些总算扳回一程的庆幸,不由将话说得更加隐晦曲折:“一寸芳心,镂骨铭心,怵目刿心,竭力虔心,指天誓心,如箭归心,在口提心,总抵不过一句——贵在知心。‘知心’二字,便是一剂这世间最好的良药,可续前缘、可泯故仇、可化怨戾,自然亦可消病灾。”
看似文词堆砌,实则字字皆借有所指,心事随之沉重,还未及澹台长至启口询问,却同样为玄枵师先而洞悉:“或许如今提及,为时尚早。再过些时日,长至就会明白玄枵大哥此言究竟有何指代……”惯而捻一捻袖沿,玄枵师从容起身,依旧满面儒雅含笑之颜。
澹台长至微微发怔,眼带迷惘之色,玄枵师说得越发讳莫如深,明知徒劳无功,仍忍不住急于追问情由——他知道,这一切一切必定与梓叶有关。
伸手在澹台长至面前晃了晃,玄枵师催促道:“长至你,走是不走?谷米应是睡下了,撬锁溜门,此刻不动,更待何时?”
敛回神思,澹台长至方随着起身,刚一回首,那一抹绀青却已走远,玄枵师空空撂下一句:“哦——对了,对了,且记得将酒钱付了,就当作是我替你摆平了昀崖老贼的报酬,折折算算,你可不吃亏!”
……
饭饱酒足,酉时已过。
脚步声絮絮,直朝着后院客房而来。瞿麦听着了,一个激灵,忙揉了揉昏睡的眼,咽了咽口水,扶着门柱摇摇摆摆地站起,抱怨道:“吃个饭磨蹭这么久,才一天时间,长至哥哥都快给这个算命的带坏了!”
“瞿麦,你怎还在门外晾凉?谷米他,竟还是没让你进去!玄枵大哥以为我们这一拨人,除去梓叶和长至不论,谷米最‘亲近’的人就属你了……”人未至,笑先抵。故意揪着瞿麦的“小辫子”不放,玄枵师改不了玩笑的性子。
大约玄枵师的话就是最好的排乏解困良药,瞿麦立马来了精神,回击道:“算命的,你故意的是不是!哼,说什么谷米不亲近我,你还保不齐排我后头——垫底呢!”
听二人呛嘴呛得多了,澹台长至自然不以为意,更何况一心早已飞到了房门那头,哪里管顾得上无事找事的这两位。径直上前推了推门上的铜扣,依旧紧锁,再而附耳细细聆着屋里的动静,碎响全无——梓叶她究竟……怎么样了?
“长至,还不快些让让,这门开是不开了?”玄枵师凑到跟前,手中未知何时多出了一小半截竹签子,澹台长至低眼一瞧,不由面露微疑之色。
显然是个精细活儿,将竹签子尖尖缓缓刺入门缝之中,玄枵师弓起身子、仰起头,手中摆弄不停,嘴上也没闲着:“这签子是方才我经过后厨时,顺道向一个正剔牙的小哥索来的,你可千万别小看,这门开不开得了,就全仰仗它了。”
“你还有脸向别人要这东西,地上随便捡捡小木棍不就行了,你也不嫌脏!”瞿麦“咦——”了一声,满脸嫌弃地后退两步,再不愿多看一眼,一眼都不愿!
手中略停,玄枵师摇头叹气,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教书先生的架势,道:“啧啧……修仙修地都犯迷糊,太不食人间烟火了。细木一折即断,竹丝韧度极佳,开门撬索讲究的就是一股子巧儿劲,瞿麦你——”
可谓“钓鱼的不急,背戽篓的急,”,主顾心中焦若火灼,偏遇上玄枵师这个慢吞营匠,澹台长至慌忙出声,打断了玄枵师一触即发的“长篇大论”:“玄枵大哥,既、既是精细活儿,便不可分神……”
“在理,在理。”玄枵师连连点头答应着,两指紧捏签尾,再而左右一晃,当即抽出,只听见“嗑擦”脆响,门扇之间应声错开了一道缝。
瞿麦忍不住好奇,倾了肩膀斜目瞧瞧,损道:“没见你救人的时候有多卖力,偷鸡摸狗的功夫倒是厉害!诶,不对,那刚才为什么不把门打开,七拖八拖了这么久才——”
玄枵师抻了抻腰,清浅一笑,低声为瞿麦道:“我乐意,你奈我何?!”
“瞿麦,噤声!”澹台长至轻缓推开房门,尽量不发出一丝响动。目光一扫而过昏暗的屋内,澹台长至慢敛着步子,徐徐接近床榻所处。
随着澹台长至前后脚,瞿麦自以为理所应当地跟上前去,没想到却被玄枵师一手死死挡在了门外。玄枵师尽量放轻了音量,道“喂,瞿麦,谁让你进去了?!等着长至把谷米弄出来,还不得由你接着,再将小家伙抱回你的房中。”
“凭、凭什么啊!住你那儿不也一样?”非是不喜与谷米同住,瞿麦旨在同玄枵师划水而不两立,求一个“泾渭分明”。
衣襟向前一整,玄枵师镇定自若,边说着边往月影下走去:“当下忙完了,玄枵大哥自然要去市集街道逛逛。其中道理,你一个小妮子,不懂。”
“你就支个摊算你的命去吧!”瞿麦气鼓鼓地一跺脚,满肚子话憋在心里还未及说完,垂眼一瞥,忽发现睡得死死的谷米,竟挪到了自己怀中。手臂倏沉,差点失了稳心,瞿麦撇撇嘴,又不敢吭声,对着澹台长至泛起一抹苦笑,转身向东边客房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