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倏起。
逐月坪上,嘶鸣吼啸之声不绝于耳,萧萧飒飒、呜呜索索,风浪迎面而来,滴滴晶莹随之飞舞,这是要替谁拭去斑斑泪痕?!一缕眷恋流连的离魂、一个愤懑哀绝的归人,交汇的一刹,会迸发出怎样的火花?!
最深的夜,即将远去,那一段融在骨血中最难忘记的故事,竟又在这个充盈着回忆之息的地方,被拂醒了:
……
细碎的月光透过桃树枝叶间的缝隙,散落了满地,在眼底余下一道道起伏山峦墨色的影迹。清粉的花雨尽空落下,却终还是掠上了他微茫的眉头,夹杂着一路风尘沧桑、雨丝纷乱,衣袖间盈满了馥郁暗香。踏着半壶闲适与悦然,且将岁月皆抛诸脑后,何必理会那尘世苦乐,或短与长。
烛昤桃花,朝开夜落,一夕间历遍死生,适逢此刻,便正值凋萎之时。
草叶窸窣,风袂摩挲,他尽量放缓的脚步声,却仍还是惊动了素月下那独品安宁的抚琴人——浅衣素然,少了些赘繁的纹饰,却时时隐耀着光华,背身颀长有致,后摆平展成弧,青丝及地飘摇,承下一湾银辉如水泛漾。白皙的十指轻轻拨弄琴弦,高古悠远的琴音倾泻流长,续续道出一曲春温秋素、夏炎冬寒,以及……那窥不破的沉浮悲欢。
“今夜大幸,竟可于此少芒山中,逢遌贵客。”声如佩鸣珑璁,持稳之中含着几分悠旷释然,仿佛指尖流溢而出的平慢曲调,哀而不伤。
飘飞的墨色发丝,半掩着一张面容静然的脸,决绝了凡世间所有悲喜,抚琴人安而危坐,并未急于回首顾看一眼。两手空悬于琴上来回切弹,置于桌沿的三鼎砂炉腾起袅渺疏烟,香雾迷醉了神思,亦飘然触上了他卷长的睫。容貌不见,气韵呈质却已昭显,出尘遗世、枕石漱溪,他只徒徒留给风月之间,一道孤清的背影。
眸中一抹惊色不刻即换作唇边的莞尔一笑,来人眉宇舒展、眼带温巽,举手投足,丝毫不露拘束,缓缓向前行去,好似闲庭信步般自在从容。怀揣几多打趣玩闹之意,且闻他悦声道:“此少芒山主凡缘浅薄,又不惯以世故人情,常时闭守花树清风之内、孤饮明月音韵之事,自然门庭冷落。这山中若来了个成了精的猴儿、鹊儿,论资排位,也定然是要——算作座上宾朋的。”
少芒山?!
静默片刻,二人思绪各异,都未作声。再而一阵风过,吹散了小半截檀香灰,带起些许半空纷飞的花瓣,停落在抚琴人肩旁,摇摇欲坠。
“既如此,山主便冒犯相问一句,桑林上神今次……且是有心造访,亦或者仍旧不过,顺道而已?”抚琴人右腕一沉,五指倏然齐数按压于弦上,曲音忽宁、四下具籁。心起波澜,则琴声随之凌乱,许是不愿让挚友听出些端倪,他方才不复弹奏。
较之上骈的气质出尘,桑林的身上却多了几分傲然尘间的玩世不拘。自顾自拂了拂地面的尘,不请自来地落座“少芒山主”左近,桑林边顺势往前倾了倾身子欲睹真容,边底气略失故作无辜道:“有何不同?上骈,我这……来都已经来了。”
字字句句听得清明,细长的凤眸一翕一睁,明灭之间,如云烟过眼、风轻恬淡,察觉不出有何异色。嘴角轻扬起半弯弧线,上骈浅舒一气,反问道:“怎会相同?!若是前者,吾自然美馔珍馐、琼浆佳酿相候;若是后者,随意敷衍一句半言,再而打发回去,足矣。”
“这……”瞳睛猝转,正迎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眼,桑林匆匆游离了目光,转而抬首看向那一轮清晖明月,纵然心中鼓点频密,却依旧强装出一副事无关己的姿态。
“何故迟疑?!”那一丝负气之息遮掩不住,上骈不住质声相问,随而心念一动,忽觉不妥,忙转喟叹道:“看来……桑林上神的确是临时起意,方才择以到此山中落脚,为只为寻个遮风避雨的宿身之地、找个聊话絮语的平泛相识罢了。”
右手无意一撩青烟,再而捋顺了琴轸上系着的穗摆,上骈低首复而弄弦。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毅然重新沉浸于商羽五音之中,任凭身侧骤起波涛,亦不愿多加理会。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雷震碎万重山。心中一紧,哪里还有赏月亮的兴致?仓忙转头看来,桑林勉强扯出一个笑,自找台阶、自拾脸面道:“平泛相识?!长河流光漫漫,难有尽时,自昔年桑林误入少芒,岁至时今,你我深交多年,仅落得这一句,岂非伤了和气?不至于、不至于……”不难听出,桑林的言辞之中似乎掺杂了些服软的意味。
上骈斜睨一瞥,面色无改,权当耳旁风过,澹然而道:“知理难能知意,交情却未交心,怎可凭光阴恒促为计?”指速忽而加剧,右手抹勾不断、左手绰吟不绝,琴音也随之褪去了悠长婉转,愈发变得凄然悲切,寥廓苍凉。
睹微知著,结交相知多载,桑林实在太过了解上骈的脾性——若此时上骈他瞋目切齿、疾言厉色也就罢了,顶多哄骗两句,服个臣、认个错,也就能安然渡过。而如今,反观他这面上风平浪静、漫不经心,实则骨子里怒火中烧,稍有不慎,当即寻弊索瑕的情境,才最需仔细应付。
桑林兀自悄悄往琴桌边上移了移身子,脸上仍旧挂着有些难堪的笑,‘无事献殷勤’般地试探道:“上骈是否又从别处听得了或些碎语闲言、蜚短流长?咦——不作数!不作数……你自然知道那些神君仙众,平日里观眉说眼的性子,讲的皆是捕风捉影之事。若惹你不快,你尽管将他们的名姓道来,我遇着了,替你训上一顿,如此可好?”张口闭口,开合之间,说得倒是轻巧容易。
光阴匆遽,彼此共历。若单说桑林之于上骈的性情了然于胸,为免多有偏颇,易地而处,又何尝不是?!毕竟,在长达数千载的流华逝去之间,熟悉和默契,已然在友人的心底生了根。
瞳光一亮,上骈瞬而洞悉了桑林行事鹄的,顺由话头,气定神闲作答道:“累及三百岁,吾半步未离少芒……更何况,言语随人,如弃草芥,吾从来只求夷然事外。”
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根本不是桑林所求。乘着上骈拨弦无暇兼顾之际,桑林便越发挨着拢靠过来,一头热地将右前臂搭在琴桌边缘,再而随意捻转起丝穗,眉心一皱,凑近了问道:“难不成……莫非是山中的竹亭坍了、居屋漏了、渠道溃了?嗯——不碍事!不碍事……修葺缮治之事,桑林上神自然手到擒来,不在话下,我这便将所有活计一并应下,如此可好?”觍颜不惧,自问自答,桑林这‘顾全己颜’的功夫,已抵炉火纯青之境。
“竹亭未坍、居屋未漏、渠道未溃……恐怕,要叫吾友失望了。”冰语浇灭了热焰,上骈磨消着耐心,暗自与桑林较起劲儿来,转首徐徐移目看向身侧,素辉倾泄挥洒,将他温秀的侧颜映衬得棱角明晰,如玉剔透。
见他脸上隐隐现了些悦色,桑林乘胜逐北,‘逢迎’着发问道:“那定是你腹中奇痒、馋虫大作,亦或单衣破残、难御风霜?诶——不打紧!不打紧……欲食何物、欲添何衫,何种口味、何款式样,尽全然道来,我给你寻得了,再送到你手边,如此可好?”
“食无忧虑、衣能蔽体。”上骈徐徐摇首,释出些微倦怠之意,道:“桑林,你究竟欲说何事,就此挑明,勿要顾而言他。”
功成即在咫尺之间,上骈举棋若定,只待愿者上钩。手中不停,指节曲弯成韵,这七弦仿佛就此有了生命。上骈弹奏之曲,行到该处,调子却忽而舒缓了下来,如鸣佩环,安逸飘远。
薄唇微张,皓齿瓷白,欲语还休,清霜晚风中,发丝撩动,蓦然发觉这张脸,竟也明澈得那般好看。默叹一气,桑林到此终究还是失了挣扎的气力,一手似挡非挡于额前,低声道:“既然好友心如静澜、安寝高枕、饱食暖衣,那徒徒招惹你愀然不悦的所谓因由,大抵、或许、约略就应是我了……”
“可……知错了?!”上骈寻常一问,却仍是忍不住暗自窃笑。尾指勾起最后一弦,伴随着起伏连绵的颤音缓慢逝尽,琴曲到此悠然而止。
知错归知错,或根本没有必要,却难免还是要极力辩解澄清一番。转首轻顾一眼,桑林赔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正孳孳汲汲地往少芒赶来,无意途经雨师蓱翳所处之时,见那承郁洲上正摆着流觞品宴、好不热闹,本想暂留片刻,讨要些酒水解解渴,不成料蓱翳他百般热忱,便驻足多饮了几盅……耽搁了一小段时间……”两指头对捏着一比划,桑林忽觉不妥,又怯生生地收了手,随意挥摆几下作罢。
之于桑林的辩白毫无兴趣,自桌下取出琴囊,上骈缓而起身,顾自将琴收入其中,桑林即刻会意,正欲相佽,却为上骈一手阻挡在身前。
上骈反问道:“一小段时间?!烛昤荣枯三十朝,人世历遍一月余……不愧身作桑林上神,或连这时日过得也较之旁人快了些。吾少芒穷山恶水,箪食豆羹、浊酒清茶,自然是比不上他蓱翳风光无限,亦更是留不住心猿意马的所谓‘贵客’了。”
“方才……不说还有美馔珍馐、琼浆佳酿么?”吃了闭门羹,桑林喃喃自语一句。
“嗯——?!”
贤者识务,且让他一步,又有何妨?桑林暗暗想着,不由拱手高举过头,后退半步,躬身作揖,‘声势浩大‘地认起错来:“上骈上神海涵,恕我无故愆期之舛,如何降罚,悉听尊便、毫无怨尤。”
“且听清了,你桑林上神自甘讨要责罚,非是吾不近人情。”小心翼翼将琴囊上的丝扣系好,上骈似乎早有安排:“你迟延几日赴约,便留在少芒担当几日苦役,如此……可有不妥?”
眉心一蹙,却又猝然舒开,隐约有种不祥之兆接踵袭来,桑林断续道:“自然……无话……”
见好即收?!上骈固然不会那般轻易施以宽恕,步步为营、寸寸逼近方换得了这一良机,轻易错过,岂不可惜?
遮袖唇间,上骈明眸半阖,着意避开身旁人即要灼火的目光,清了清嗓道:“咳咳……其一,昨日天翟来报,雨师蓱翳曾于一流觞品宴之上大放阙词,之于吾避世离俗之行妄加置喙,而另一位尊为上阶之神,明明知晓内里情由,却为护全那不值一文的半分情面,竟缄默不语,听之任之。对此风闻,吾甚为不喜,还请桑林吾友往后得遇,替吾训上一顿才是。”
“……”嘴角抽动,笑容好似凝固,桑林略略一怔,摸索着不知从何处捡拾了一根桃枝,来回反复将桃枝捻转于指腹,抖落着残下的几片粉色花瓣,飞散开来。
“其二,少芒山际,吾时常驻足聆泉的竹亭,虽不及坍圮之境,却苦于年岁久远,梁柱皆已腐蚀,破旧不堪。而那卧房小居,更是令吾烦懑,顶瓦未漏,但不知为何,近日总无端渗水得厉害……经吾友巧手修葺整缮,定然可称吾心意。”尽量放慢了语速,上骈字字句句说的绘声绘声、清楚明晰。一手穿过琴囊的背带,轻慢将琴负于身后,上骈突而想起什么,又叮嘱道:“另有一事——莫要相忘,若得空了,顺道也将后山渠堰叠砌固垒一番,防患未然,亦是一桩善事。”
“嘎巴”一声脆响,同样不知为何,谁手中的桃枝竟应声折断。桑林一句未答,却不忘留着面皮上那比哭还要难堪映目的笑容。
左右抚弄着袖沿,上骈正欲离开,往前三步之后,却又后退半步。好话歹话,当说不当说,到底还是不吐不快:“其三,吾迩来口淡,对咸腻之物,颇感厌恶,吾友执炊烹饪之时,切忌多盐。话说……世间百般味,‘鲥刺鱼’为先,若可啐尝一回,再辅之以玉馈美酒,吾一晌欢心,或也就免了谁之责罚……”
随手将两半截桃枝往地上一仍,桑林总算敛过神来,幸运悲运,愿意不愿意,到底还是不得不做:“好友不必多费唇舌——我前往捞鱼之时,还须得绕远,去到南海龙绡宫一趟,‘厚颜无耻’地乞要些重织鲛绡回来,清浅素色、暗织云纹、厚薄适中,种种缺一不可。而后称体裁衣,日夜赶工,为上神添置件有模像样的衣裳。”
“好友当真颖悟绝伦,该如作为行事,既都已了然,吾再不予多言。此间事多且杂,劳烦费心,勿怠勿忘。”陪伴取代了孤单,苍茫的长路才有了挂牵。笑容一瞬绽放,他再也无须将心绪隐藏,自身后传来桑林窸窣脚步声的那一刻起,这一方少芒的寂寥天穹,便已微微发亮。
……
风停落,故事却已成古。
两道人影逐渐变得依稀朦胧,仿佛徐徐抽丝一般,融进沉墨之中,还是消失在了夜幕的尽头,和着那一缕鱼白的熹光、尘封的笑颜和今人的残恨,做了土。
眼眶有些发润,心痛——却也分辨不出究竟源自何人……雪青的颜色,缠绕着清雅之气,看上去那样安寂静谧。站在偌大的逐月坪正中,荧火似的光点倒影下他单薄的背影,独守着一段过往,那回忆是属于谁的回忆,为何再没有人陪伴着记起?!
紫衫男子缓缓移开目光,着落于东北方十步之外的地方,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苍白的脸,依旧俊美得要人窒息,霜色的裳,似乎还残着斑斓血痕。在最好的韶华之中盍然辞世,怀抱着一阙或永远难平的遗憾,他盘桓故地,不愿离去、不舍离去,这里镌刻着珉渊和珉逸的曾经。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即刻离体,应需归往幽司黄泉道,入轮回镜台再而往生。但若有心执未遂之魂,耽念往事不甘远离,彳亍人间、徘徊勾留,七日之后,则化为鬼,直至鬼身魂力消耗殆尽,湮灭于天地。
于掌心幻出一面玲珑镂花镜,金色的流彩一瞬迷蒙了双眼,眸光黯淡无神,紫衫男子微微一笑,慢步走来,澹然道:“这故事,看得可还欢心?!本以为过往浮生,应早已随累累年月,零落成云烟,却不想有朝一日,尚能在此逐月坪上,复而一观。”
眉心紧锁,珉渊一刹惊遽:“你是何人?怎会……”
“珉渊定然想问,我究竟为何可以看见一缕亡魂?——答案恐怕要叫你失望……想见,这便见着了……”笑意更浓,却添几多自嘲,这笑仅仅只是悬在脸上而已,不触内心、不动挚情,甚至不似——曾经熟悉的自己。凝着珉渊那既镌满诧异又略带失落的眼眸,眸中倒映着陌生的影迹,紫衫男子直言道:“诚以相诉、实无欺瞒,我所以出现,只为夺取你魂魄,收入这霄贶古镜之中,另作他用。”
缄默未语,珉渊侧首看向来人,思绪飘远:他的容貌,与适才幻像中所见二人根本不同,但为何……这副眉眼,总觉得有几分面善,竟像极了一个或许素昧平生的人?他此番无端出现,究竟目的何在?霄贶古镜……敛我之魂……
爱恨交聚,疑云丛生,根本容不下谁多加思量。仿佛一瞬看穿了珉渊所有心事,紫衫男子仔细端详着手中那面鎏金泽漆、菱纹明丽的古镜,语调波澜不惊,平和道:“勿要汲汲追问,勿要徒徒深虑,我如此行事的所谓缘由,莫说我不甚清楚,即便了然,亦是无可奉告。”
猝而收住笑颜,紫衫男子手腕促转,不刻之内,幽霾急速空旋,氤氲从天骤降,迸射出无数暗紫光蝶翩跹飞舞,将珉渊重重环围其中!
静闭上眼,感知周遭渐而升腾起的暖意,天光重现人间,暗夜终于消弭。忽觉手心一沉,紫衫男子再而垂垂睁眼,瞥见没入镜中的最后一抹紫辉,低吟道:“若还想与心中惦念之人见上一见,你需抵力撑到那个时候!否则——就注定你们命薄缘悭……”
突然,耳边一阵嘈杂人声传来,原是澹台长至一行步履匆匆,正往龙脊山下赶去。紫衫男子广袖一拂,随即隐去了形迹。
“长至哥哥,你小心点,别把我阿姐背坏了!”
“谷米你个小呆瓜,话都说不清楚,还有本事嚷嚷这么大声!”
“坏瞿麦,要你管!长至哥哥一定能明白谷米的意思,我阿姐受了这么重的伤,把我心疼死了,多交代两句不行啊!”
……
极目远眺众人,直到耳旁再听不见任何细碎的声响,直到攒动的背影隐没在晨光的尽头,紫衫人复而现身于逐月坪上。
近在咫尺,却远过天涯,无形阻在身前的屏障,是自己……谁狠下心肠,作了他人的陪伴,谁变换面容,依旧执执不忘,那故事,诉不完生命的造化万端和千回百转。手掌冰凉,即便紧攥成拳,亦是徒劳无功,因为——这颗百孔千疮的心,再也不会发烫。
无奈一笑,让所有或悲或愤的情绪戛然而止,紫衫男子轻轻自语道:“小风狸,历经千年,你誓也要回来寻他……可你最为亏负之人,不应是我么?既然如此,我亦不愿多有留情,此番欲借旁人之手将你除去,却只可惜棋差一招,让你安然逃过此劫。无妨,来日方长,总有再续之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