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天色虽依旧如墨,却几乎快到了尽头,繁星道尽临了的一声喟叹,敲打起流明。这一夜,漫长的好似一生,是谁误了一生,又是谁断了前尘?
迷蒙中,两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聆仙殿门前:数指有意无意玩弄着白玉鸾箫,脚步耽搁徘徊,目光上下来回打量着高伟富丽的聆仙殿门,口中啧啧有声,任凭瞿麦东拉西拽这才慢悠悠跨过了门槛,玄枵师出现的时辰,总不偏不倚、分秒不差。
惊怔原地,澹台长至低眼一顾,但见昀崖真人仰面朝上,色如死灰,唇下缕缕白须皆沾染了斑斑血迹,双眼圆睁外凸,悸恐、骇愕、痛苦,所有的表情凝固在一瞬,这便是他留予人世的最后一张脸。
澹台长至心下一悬:他……分明是因血气骤然逆行而亡!是怎样可骇的力量,能托诸于无形,隔空之中令一个功体若此强悍的仙人,在顷刻间猝然殒命?!
“长至哥哥,你的衣服上都是血,脸色也怪怪的,你没事吧?!刚才听珉渊说你重伤了,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瞿麦匆匆一个箭步冲到面前,边急切询问澹台长至的伤情,边随着看了一眼倒地的昀崖真人,怄火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什么破仙人,这下终于轮到他,要他杀人偿命了!”
直到此时,澹台长至方才缓过神来,匆匆捻指一收,慌忙释开了幽冥之咒:邪魅之音骤停,障目迷烟消弭,还复一个清净纯和的世界。
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握着箫尾跟抖擞掸子似得左右挥散,玄枵师嚷着:“正想说呢——长至小友,快些收了神通罢,这剩下老的少的都经不起吓,好端端招惹这么多鬼气啊、魔瘴啊,知不道的,还真以为到了黄泉阎王道,张罗着就要跨过奈何桥了。”
来人言辞云淡风轻、步履从容自若,在这事无挂心、笑对沉浮的身姿仪态之后,玄枵师的确带给人太多太多的不解与震撼。澹台长至开口欲问:“玄枵大哥……是——”
“别置嫌玄枵大哥薄唇轻言,要说长至你也是不知轻重,何故糟践自己?灵墟修的什么道法,我不甚清楚,但见你柔柔弱弱的身子骨,还学人家乱结血契,万一英雄救美没如愿,倒贴进去了,如何是好?”惯而有之地打断澹台长至的话,玄枵师兀自绕开正题,“熬心营虑”絮絮说道。
“我……”听着玄枵师一字一句,澹台长至不禁面露赧然,一时无言以对,恍惚浑噩之中眼皮愈发沉重,胸膺内腑阵阵撕裂剧痛袭来,强而支撑着伤重的躯体,目光却不离玄枵师,澹台长至难免疑惑万千。
余光一瞥,唇角微微一扬,玄枵师不慌不忙安声道:“噫——我知你想追问何事。瞿麦不都说了,他昀崖真人是命中注定要遭天谴,或早或晚都一样,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总逃不开罪罚。眼下,既然大伙都好端端地,就不必理会这那所谓缘由。若真要计较个是非曲直,大抵可能是因为他常时贪婪无餍,吸噬的元神真髓太多,又未能尽数化归己用,一时急火攻心所致。”
嗯?!大意了,大意了!方才来的路上,本应该想好如何措辞……他可是澹台长至,又非是瞿麦、谷米,胡诌诌就行。玄枵师暗中想着,稍稍抚了抚额际,颇有些尴尬地赸赸浅笑,自顾自地将白玉箫藏回袖拢之中,复而发现又有些太长了,再而徐徐将其抽出,不自然地摆弄起箫穗来。
眉头一拧,瞿麦颇有些听不下去了,几多嫌弃地对玄枵师施以鄙夷,连连抱怨道:“你!算命的!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一大筐话,敢情这个真人不是你打败的呀!哼,一路上什么却没帮上多少忙,拖拖拉拉磨蹭到现在才到了这里,你还有脸数落长至哥哥——诶?!长至哥哥,为什么不见梓叶……”瞿麦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里环顾开始找着梓叶的踪影,寻寻觅觅,视线恰恰落在不远处,入眼的一幕,瞬而要人凉了心肠。
还未等瞿麦迈开步子往梓叶方向行去,忽闻“蹬、蹬、蹬”一连串听起来歪七扭八的脚步声和着“呼哧、呼哧”大喘气的声音一并自聆仙殿外传来,没一会,一个蹭蹭发亮的小脑门便从门扇后边徐徐露了出来,依稀可听见小家伙自言自语喃喃念叨着:“玄枵哥哥和瞿麦,你们走得可真快啊,明明知道谷米腿短,走得慢,却连等都不等我一下!我知道要救长至哥哥和阿姐这事情很着急,但是就算我跟不上,你们也可以背着我一起啊!”
话音一落,谷米便已经完全直起了腰,正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往殿里瞧来,还没功夫同众人对上一眼,就让他瞧见到了已然化作了风狸模样的梓叶。大眼睛扑簌一扇,泪珠儿顺着脸颊滚落,也顾不上抹干净,谷米趔趔趄趄地一阵小碎跑,两膝一软拥到梓叶的身前,使劲摇晃着梓叶的手臂:“阿姐,阿姐,你怎么了?能不能听见谷米说话,你回答回答我!”
嘴巴撅得高高,谷米被眼前的突发的情境一时冲昏了头脑,小手直勾勾地指向他的长至哥哥,哼唧一声,哭腔啜泣道:“呜呜——长至哥哥坏!长至哥哥坏!你赔我阿姐……把谷米的阿姐赔给我!”
单手捂住胸口,澹台长至咽下口中泛涌而上的热腥,依撑着剑身蹀躞往前,单膝一落,将谷米轻揽入手怀,澹台长至虚弱道:“谷米,是长至哥哥的错……长至哥哥没有保护好……唔……”
毕竟伤势累重,戮力强撑到现在,澹台长至还是体力未支,一阖眼,昏厥了过去。
“长至哥哥!”谷米惊声,忙伸手去扶澹台长至。弱小的身子匆忙间支撑不住,谷米使劲咬着牙,齿缝里钻出“哎呀”一声,晃晃悠悠几乎要跟着一倒下,幸好瞿麦及时赶到挽住了二人。
谷米心有余悸地长长舒口气,回身可怜兮兮地看向玄枵师,背过手擦擦眼泪,道:“玄枵哥哥,怎么办……怎么办嘛?”
“还能……怎么办?!一个是救,两个——自然也是救了……”玄枵师耸一耸肩,手中灵光一幻,白玉箫散作烟尘,边慢条斯理地往前,边清了清嗓子叹道:“哎——玄枵哥哥办事黏皮带骨、说话磕牙料嘴,事事不着边、每每惹人嫌,可偏遇到难题的时候,呼来唤去、迎风打浪的却为何都是我?!谷米……你尚小,长大了千万学做你长至哥哥,面如冠玉、霞姿月韵,一张脸生得就是惹人怜惜,不似我劳碌命。”
这一字一句,分明就是特意说给我听的!瞿麦悻然想着,皱起鼻子,腮帮子鼓鼓囊囊,刚想要开口回击,低眼斜瞥,却看见了正使劲摇晃着脑袋的谷米:小家伙一指抵在唇间,两道眉毛挤弄得几乎要粘到了一起。
扯过一个愣愣的笑,谷米抿抿嘴,弱生生试探着,点头回答道:“嗯……谷米觉得,玄枵哥哥也好看,是哪种和长至哥哥不一样的好看!”
“谷米将来定成大器!”笑逐颜开,即便多有谄媚讨好之嫌,但这话却听得玄枵师颇为惬意称心。俯身刮了一下谷米的鼻尖,玄枵师唇线一扬,贴近谷米身侧,让他往右手点指的方向看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小谷米看来可好?!”
只觉一股清幽和爽之气沁入肺腑,带着夏夜里的蝉鸣如歌和茉莉浮香,勾起一场酣梦如纱如幻,血脉顺行、心口微烫、神怡气静,所有重压在鼻息之中的窒闷一扫而空——澹台长至慢慢睁眼,正对上梓叶那水澈的眸子,她端坐身前,已恢复了原貌。
“算命的,你……怎么做到的?我连眼睛都没眨!”瞿麦边吃力地将澹台长至稍稍扶正,边愣眼巴睁地回想这刚才那一霎发生的一切——华彩流光如瀑倾下,宛如夜空里乍然的火树银花,一闪即逝,而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瞿麦疑神疑鬼地斜睨玄枵师一眼,再而转头关切道:“长至哥哥,梓叶,你们……都没事了吧?!”
玄枵师同样对瞿麦回以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踱步到梓叶近旁,故作焦忧道:“长至的伤,幸得未深创脏腑,调息敛气,休养一段时日,自可痊愈。只是……梓叶她……”
唇几乎没了血色,那炽红的裙裳映衬着她苍白的脸,梓叶惯而浅浅微笑,试图化解开众人的不安,这笑容很美,却深深刺痛了澹台长至空悬的心。
“梓叶她如何?!”澹台长至匆匆问道,张惶起身,欲相搀梓叶,难料想玄枵师倏然横阻一隔,硬生生挡在身前,澹台长至讶然一怔,不由停落了脚步。
毫无所忌地将梓叶的手牵起,一切波澜不惊,指缝间残余下白光盈盈,玄枵师平淡复道:“梓叶的真元为昀崖真人悍戾之气所损,玄枵师力有不及,眼下只可续渡些灵力,暂而助其脱去妖兽之形,稳住心脉。梓叶若要完全康复,尚还缺一味药材,待我们下山之后,再做计较。”
“是何种药?”澹台长至急迫追问,目光却胶着在玄枵师与梓叶握紧的手上,眉宇一锁,酸意漫涌而来。
“这药正反一时半会肯定没有,说了亦是无用。”玄枵师清了清嗓子,似乎有意与“醋坛子”作难,狡黠微笑,俯身附耳,悄声为澹台长至道:“长至,万事不应以梓叶性命之忧为重?”
“才没有玄枵大哥说的那般严重,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大家就别在此地耽搁,万一其他的苍虹弟子找到这儿来,就恐怕再难应付了。”瞧着澹台长至越发不对劲的神色,梓叶左右顾看,刚想要将手抽离,却反被玄枵师攥得更紧——怎么……会这样?!脑海中蓦然划过一星空白,梓叶惊异地凝注着玄枵师的眼,那双让人捉摸不透、又圭角不露的眼。
指腹无意触上他的手腕,竟没有感应到一丝脉息!此世间万物生灵,皆由血脉相系方堪以存活,否则……不便成了一具空无躯体、虚渺之魄了?可是,玄枵师他明显并非鬼身。
“瞿麦,他们几个唧唧咕咕,大眼瞪小眼的,在干嘛?!阿姐她不是说要走,怎么反而突然都没有动静?!”小半天没敢说话,谷米终于还是没憋住,使劲拽着瞿麦往靠边站起,轻声问道。
龇一龇牙,瞿麦倒吸一口气,虽能明白了些皮毛,但真要和一个奶娃娃解释起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个所以然,只敷衍道:“他们都在说正经事呢,你小毛头将就听听就好!”
一嘟噜嘴,谷米对‘小毛头’这个称呼有些不满,再而追问:“喂——我才不是小毛头!瞿麦,那你偷偷告诉我,阿姐她的伤到底要不要紧,我怎么觉着阿姐她还是虚弱的样子?”
“嗯……我也觉着梓叶总好像在硬撑着……我们彼此都那么熟悉了,还为什么要——”食指贴在鼻下,瞿麦点头应和着谷米,饶有所思。倏然,瞿麦只感颈侧一沉,想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打断了,回眸瞅瞅,才发现原来是玄枵师正从背后拍打着自己左肩。
玄枵师催促道:“长至与梓叶都已行远了,你们若不快些跟上,到时候又来一出‘大战苍虹徒众’,玄枵大哥再神通广大,可也真真没辙了啊!”
“诶?!阿姐怎么会到长至哥哥的背上去了?”谷米比划向前方澹台长至与梓叶的背影,还在晕乎乎犯迷糊,没晃过神。
“谷米,笨死你算了!”瞿麦抖抖肩膀,甩开玄枵师手,鄙夷地絮絮念叨:“身强体壮、没病没灾的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吹凉风,反而让受伤长至哥哥的背梓叶,这心肝都被狗啃过!”
终究不会让瞿麦得了便宜,玄枵师亦是随口答应着:“美人落肩,我倒是乐意为之,但那也要‘醋坛子’首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