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虹?聆仙殿。
两道略略泛青的铜门相对而开,铺嵌着镂花石砖的主道延伸至此,大约五十步之外,地面抬升而呈圆形圜坛之状,圜坛四面衔有梯台,直抵大殿正心。
举头望去,浮刻有重瓣盘莲涡纹的巨大穹顶,弯拱笼罩而下,穹顶中空,可静窥碧落,邀一方星辰远宿尽收眼底;而穹顶八方,则各由一近二人环抱粗细的角梁方柱支撑,柱身高过数丈,极显威严庄正。
鹗立于坛台最高之处,身处一片清蓝烟氲簇拥之中,昀崖真人面带狰狞,冷眼俯瞰着地上相依相偎的一人一妖,不禁扯起一阵狂妄轻慢的戾笑。
青丝散落,半遮住了安阖的眼幕,微微喘息声划过耳旁,他分明像睡着了。只是——那素青色襟裾上点染的斑斑血渍和遍及周身大小无数的伤口,却正无声地敲打着心房,要她疼痛难忍。
梓叶一手紧紧拢住澹台长至的肩臂,颤抖着将他的头斜倚在自己的肩锁,脸颊触上有些发凉的额际,泪不争气地流下,滴落在他眉睫之间。小心翼翼地拨开澹台长至原本合握的手指,与之十指相扣,一瞬红光盈盈,映照着彼此的脸或明或灭,噙满了惜护之情,梓叶缓缓将灵力输送于他,轻声唤着:“长至……”
欲言又止,她蓦然收声,一个熟稔的名字哽咽在喉,却道不出。泪水再次不经意滑落,模糊了视线,怀中人似曾相识的眉眼,勾起记忆里沉淀了许久许久的曾经。
对一场风花雪月、雨意云情根本了无兴致,作默旁观了半晌,昀崖真人猝然敛住笑容,捋须挟制道:“本座既已修业成仙,自然秉承善念,不愿多行褫夺他人性命之事。风狸梓叶,此间关节利弊,你可都思量清楚了,是求双双共赴黄泉,还是换取爱郎一命,仅凭你如何作抉!”
思绪为其一语打散,梓叶恍惚侧目看向昀崖真人,手中澹台长至掌心的温热续续传来,她怎能舍得?黯然低垂眼帘,梓叶彷徨自语:“我……我……”
怒不可遏,昀崖真人面色艴然,道服广袖蓄力一拂,唯见数道蓝光若电掣风驰,朝着澹台长至倾卧的方向急速袭来!眼中掠过惊恐,匆遽之内梓叶不及召出风狸手杖为挡,只得两手结环,侧转过身,将澹台长至完好护在怀下——
“殷玎——”,梓叶手中的银铃顿然作响,眉心一拧,双肩忽的往后一缩,愈发将怀中的他拥紧,蓝光犹如利刃瞬间贯透了后背!一刹之间,内腑仿佛炙火饮焰,灼痛之感寸寸加剧,不刻游走全身。
双目由怒转傲,漠视着阶下那两个卑如草芥的‘玩物’,昀崖真人手中拂尘一收一放,气势逼仄,厉声道:“孽畜!你若再这般迁延顾望、犹疑不定,空空消磨本座之耐意,便休怪本座再而出手之时,难辨轻重!要他澹台长至当下即死,不过运之掌上而已,你一介血肉之躯,能救得了几回?!哈哈——本座善言奉劝一句,当断则断,若困兽犹斗,则自取灭亡!”
绝望和恐惧徐徐蔓延,这颗心仿佛为刺藤尖棘千般缠绞,几乎已然滴渗出血来。紧咬双唇,身体的疼痛作祟,梓叶却依旧不肯松开手,泪水在眼眸中镀上了一层光,不经意落下,沾湿了他长长的发。
“梓叶……”耳旁传来那一声孱弱的呼唤,极轻极轻。
时光此刻凝住。嘴角划过一星诧然,梓叶匆忙眨几下眼睛,难以置信地边慢慢抽离右手,边俯探下身子,视线正对上他璀明的瞳,鼻中一酸,泪珠儿又断了线。唇线微微往后一抿,半刻不知该说些什么,强作无事道:“长至!你……你……醒了就好。”
气咽声丝,澹台长至依旧十分虚弱,他想伸手去抚梓叶的额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气力。倏然,澹台长至忽感胸中一热,原是梓叶正一手擎扶着他,将灵力自后背灌输入澹台长至体内。
“不可……梓叶,你无须顾及我,快些远离此地……快……”澹台长至挣扎着欲将梓叶推离,却反是被她拢得更近,眉心一蹙,梓叶轻轻摇头,始终不依。
“这情话蜜语可说够了?!人妖不伦,哪里成得了气候!世间姝丽绝色的女子何止千万,却偏偏会被一妖女蛊惑!”颊边漾起一抹鄙薄诡谲的笑,昀崖真人脚若生风,缓而迈下坛台,渐渐步步逼近,只闻他复复挑言道:“澹台长至,再度睁眼之后,这周遭一切,可会否让你悲过于喜、惊多于怒?你既惦念,本座亦不予你欺瞒,想来此刻……珉渊他应已抱恨身亡、死难瞑目……哼!为一萍水相逢,却道不相谋的敌人,你皆处处留情,而今时,若本座要动的是你心尖上的人——不,是‘妖’才对,未知澹台少侠又将作何?!”
蓝色荧光芒环绕聆仙殿四周,将殿内装饰陈设照得清亮。昀崖真人沿着雕花石路直行而来,倒影也随着平移了一路,衣袂飘飞、须发霜染,举手投足难掩仙家肃穆华严之范。只是——世事无常,即便尊如仙上,亦会有消亡殆尽的那一日。
鬓角的汗垂垂淌落,牙关紧切,澹台长至手中暗暗施力,泛白的指间几乎快要没入地面中,身后长剑龙吟之音愈烈,恨不能就此召剑出鞘,与之相抗相横,也总好过亲见她就在身前,却无力回护的为之奈何。
“梓叶,且听我一言,松开手——梓叶,你!”澹台长至竭然撑起上身,一手无意触上梓叶的腰腹之际,掌中忽感一阵湿热,一瞬心如刀绞,‘愀然’道:“为何冥顽不灵!快走……”
那赤红的衣裙,俨然同鲜血融成了一色。
慌忙中,澹台长至释尽全力挣开她环于肩背的手,将梓叶推移近旁半步之外,而他的身子,却也因暂失了依靠,顺势重重向后砸向地面。
转眼之间,昀崖真人行抵澹台长至与梓叶周近,渐渐落步,低首轻顾睨视着深陷末路穷途的二人,瞳中猝而凶光毕露:“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你可还受得住?若然已是心有倦怠,那接下来,本座便让澹台少侠尝一尝‘痛不欲生、悲不自胜’的滋味究竟几何,你可有异议?!”
“不要!不要……我……”近乎恳求,梓叶的声线颤抖着。目光眷留,久久不肯游移,容不得他再受半分伤害,从前一样,如今也一样。
昀崖真人收音停顿片晌,訾笑缓声道:“风狸梓叶,本座最后相问一句——你是否甘愿将元灵修业尽数奉上,凭此换取澹台长至一命残喘?!”
或许……或许只要再拖延半刻……玄枵大哥和瞿麦,便会寻到此处……梓叶心中默然,如是作想。悄悄垂落眼睑,不再、不忍看他的模样,梓叶徐徐点头,低声一句:“我答应你。”
须臾而已,光阴过隙。
“梓叶!梓叶——”创巨痛深,他摧心剖肺的呼喊,很快淹没在一片振聋发聩的猖恣笑声和漫天丹霜流霞般的芒焰之中,依稀缭红的薄雾弥散当空,是遮目的障、是望不穿的纱、是累世累世的缘……梓叶纤弱的身子,藏隐在一帘微光下,渐渐朦胧了边界。
“丁玲——”仍是银铃的清响,透过最深最深的夜,没入最痛最痛的心。
红晕散去之后,梓叶却已幻化为原形:一只青色的风狸,双眸紧闭、弓身微蜷。目光恰落在她左前肢末指的残缺之处,好似利刃,遽然剜刺进谁的眼睛——那截指骨分明是为外力硬生折断,虽有血肉绒毛扭曲包裹着,但却仍朦胧可见白森森锯齿状的碎骨边缘。
脑海中闪过或明或灭的影迹,恍惚之中,手背忽然触到了颈下的红绳……
不知何处上涌的盈胸热意,将悲痛、愤懑、愧疚……所有情绪杂糅心间,酿成了眼中犹如灼烧的火。澹台长至探手肩后,掌中一凉,猝闻指节“咔咔”作响,紧攥剑柄反手一抽,借由剑尖著地传力,勉力支撑站起。
“哦?!眼下看来,澹台少侠似乎颇为不甘,是否一时技痒,愿与本座较量一番?!”昀崖真人仰头举目,望向聆仙殿穹顶正中,那一方微微泛青的黯黑色天幕,根本无意理会面前这个妄图螳臂挡车的少年。左臂往前一伸,眼风扫过一旁梓叶屈身的方向,昀崖真人手中固气,正对向梓叶一引,元灵之力遂缓缓自其体内析出。
“住手!我要你……住手——!”身似负千钧、脚若踏虚浮,伴着沉重的呼吸,澹台长至寸寸逼近昀崖真人所立之地,执剑的手正微微发颤,怒目的瞳正冉冉聚焦,手臂不会落下,瞳光不会偃熄——他容不得……容不得梓叶再受半分伤害,今次,即便注定魂归九天、落败垂亡,也誓要孤注一掷,与之拼上一拼!
“太清浩宇,幽冥涣虚,禀颂八埏,昭明三界,吾魂起证……以神识为依,以躯体为凭,共此天地结契!”双唇翕动,伴随澹台长至轻声吟念,拢并两指,轻轻拂拭过冰冷的玄铁剑身。猝然,澹台长至手腕一转,剑尖倏动,径直刺入指腹之中,顿时血珠四下飞溅,但见数道形似兰叶、苍翠细长的光束缠绕着自剑中释出,如渴骥奔泉般将血滴重重击碎、裹挟,衍化成无数清灵剔透的符篆文字渐而聚围在剑者周身,迸射出赤色的星芒。
“‘契魂之仪’?!此灵墟最为诡秘的高阶术法,区区一个修业不过十余载的少年人,竟可随心驱用,如入化境之地……小子,你当真让本座刮目相看!”眼底光点攒动,昀崖真人双睑微眯,暂时收了手,并未急于回击,饶有所思片刻之后,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枭笑:“本座原已应下风狸梓叶,且宽饶你澹台长至一命,可谁知你竟这般不甚珍惜,好——既然有意求死,本座自当成全!”
呼吸仿佛戛然止于一瞬,澹台长至侧偏过身子,啸剑饮恨,凌空一挥,那炽烈的红星辉竟在一刹之内渐而汇成了暗紫的腾烟。百兽蛰伏,此刻霄壤静若无声,只闻得澹台长至续续吟念咒语:“一契,誓以吾身血肉献祭醮供,御请厉魔魇魅,阵列三途;鬼刹罗娑,祈司六趣;魑祟游魂,镇守九垓……阴噬戾晦,玄灵邪煞,悉皆听令,敛于剑刃!”话风未散,手中之物却已平直递出,寒光一闪一灭,游走于薄刃之间。
“极阴克阳,至邪抑正,能熟谙此道此理,的确难能可贵!本座那不知世事的蠢钝徒儿,先前胆敢与你一较高下,着实算是痴人说梦了!只不过……本座仍需好言提醒半句,仅凭一介**凡胎,妄图窃用幽冥之力,即便最后成了,也终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唇角稍扬,毫无所惧,迎上剑招路数,昀崖真人右臂无意一抬,手中拂尘随之在半空化出一道弧线,恰抵上劈砍而下的剑身,再而收腹运气,左袖拂动,反掌便已聚结成印,只待蓄势一击。
少焉,邪异妖音四起,鬼幽嘶鸣、浮魂悲咽,这声音好似从所角落缝隙之中钻涌而出,丝丝扣入耳际,扎进心底,勾起刺骨悚然。如天龙布云施雨,暗紫氤氲越发弥散,烟气盘桓笼罩,澹台长至与昀崖真人身影霎而迷离。
当乘此刻!剑锋悬而未落,掌气凝而未发,焦灼于战圈之中的二人正欲发起下一轮攻势。倏然,一阕犹如空谷泉吟般悠远安澜的箫声由远及近传来,日出东方、青山远岫、兰香飘逸、花落深潭……那出尘的箫,几乎幻出了所有世间的平和与自在。
是谁?!澹台长至心中一沉,稍而分神片刻,却不知此危及审慎之时,每一丝的松懈,都会带来性命之虞。瞳眸忽转,昀崖真人的脸上随而露出一抹昂然之色,当机立断,旋即屈手往前一推,对准澹台长至上腹厉狠拍击而去!
“咣——咣——”,箫声乍宁,聆仙殿的殿门应声而开,近乎同时,昀崖真人亦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