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黄粱一场而已,风过即散,不留烟云、不留痕印。逐月坪上依旧辉火流明,却再难见珉渊和珉逸儿时的踪迹。
有些费劲地蹬上最后三级台阶,谷米一路当前小跑,不时抬起脚踏两下石面,探探虚实,问道:“这样就没啦?!玄枵哥哥,刚才那两个人是假的,对吧?”
“自然,不过两道往故幻影罢了,岂能是真?”玄枵师慢步走来,视线徘徊在敞坪左前的一根祭柱周近,边兀自浅笑着回答道。
多少有些失望,谷米揉捏起衣角,私下里吐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既然都是假的,为什么大晚上偷偷吃好吃的,看的谷米都饿了!芙蓉糕什么的……光听名字就知道一定美味的不得了!”
“谷米,就属你小馋猫!”擦过谷米身边,瞿麦堪堪撂下一句,而后径直走到了逐月坪正中光影消失的地方,饶有所思疑道:“我们见到的那两个小孩,其中一个是珉渊没错,那另外一个叫‘珉逸’的,又是谁?看上去他们好像都是苍虹派中的弟子,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为什么我来了这些时候,从没见到过、也没听说过这个叫做‘珉逸’的人?”
玄枵师忙搭腔道:“他人之事,不可尽知。掐指一算,毫无所得。”
眼中飘过一丝厌弃,瞿麦回身道:“你一半道出家的,当然算不准!我好奇的是为什么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会无端端地在逐月坪上重现呢?”
稀里糊涂地挠着后脑,谷米插话问道:“嗯——?你从哪里知道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昨晚发生的!”
“小笨蛋,珉渊都早就已经是将近二十岁的人了!”瞿麦耸了耸肩,满脸写满无奈。
怯生生没了底气,谷米反驳道:“哦——我……我们又都没见过珉渊,你单怪我干嘛!既然如此的话,我想这一定是坏人的故意设下的陷阱!”
“呼哧”叹一口气,剩下的最后一点耐性都已被谷米耗尽,瞿麦摇头道:“谷米,你脑瓜里装的莫不是浆糊吧?!真要是陷阱,我们大家到现在还能不痛不痒地站在这里?再说了,连你都能看穿的,那还能称得上是陷阱么!”
“我……我……”瞿麦一句话把谷米噎得结结实实。
“天行有常,一物降一物。”沉静了好一会,终于等着了空,玄枵师连声‘喟叹’之后,便若无其事、任凭旁人似听非听地解释起来:“山石川流,亘古难移,虽不比草木虫鱼,可度荣枯、历生死,但却同样为天神盘古身躯所化,龙脊山原就是盛清钟正之地,加之逐月坪四方灵力充盈,适逢某种缘际巧合之下,自然可召感出些许故去之人事。”
竖起耳朵,仔细玄枵师伫聆着玄枵师所言,心间不由有些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算命的’肃然牵扯起几分敬意,可嘴上却如旧不依:“你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话,听着还挺不习惯!不管是真的,亦或你临临了瞎掰的,姑且相信你一回好了。”
玄枵师哑然失笑,映衬一句:“瞿麦姑娘,实在过誉。”
瞿麦与玄枵师一唱一和,谷米实在有些瞧不下去,恰好此时梓叶正从身边失魂落魄地经过,谷米忙开口叫住:“阿姐,你要做什么?”
梓叶缓下步子,颦眉紧蹙,焦急道:“血腥味……谷米你闻到了没有?!隐约觉得是从前面传过来的,我去看看。”
千万……千万……不会是他。这一语梓叶默然在心中絮念了许久,她悄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五指遽然紧握,银色护指间赤红的微光若隐若现。而这一切,尽然为玄枵师看在眼里。
“诶!阿姐,阿姐,你等等我们!”谷米一把扯过玄枵师的袖子,头也没回,火急火燎地拽着就追赶梓叶而去。
行到逐月坪西北侧时,众人诧然停下了脚步,眼前的一幕不免要人心中乍凉:
双手无力地垂放两旁,珉渊倚着一根祭柱背侧坐下,将自己完全掩埋在石柱的阴影之中。他微微偏过头,仍旧凝目眺望,逐月坪中央银辉散去方向,看迷离的光阒然地带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带走了无忧无虑的年纪,思绪欲留难留、欲断难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他回到所有故事的原点,乞求时光慢一些,再慢一些。
凌乱的发丝粘在他的额鬓,瓷玉般的侧颜点点晶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鼻息衰微,几乎已然不似常人匀致的喘吁之音,沾染成暗红的外衫,湿黏地紧贴身上,沁入肩背里是阵阵砭骨的寒凉。口中甜腥四溢,血滴漼漼流淌,滴落在石岩地面,渗透进缝隙之中。
修长白皙的指节微微一屈,稍稍感知到身后传来了纷繁的脚步声,珉渊双眼翕合,长长的睫扫过晚风,正欲转首去看,周身却早已动弹不得。
“是……珉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瞿麦弯下腰,难以置信地端量着眼前这位几乎没在血水里的男子,心间不由升起一分恻隐,瞿麦转头看了梓叶一眼,而后缓缓伸手,想要将他扶起。
当瞿麦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梓叶不禁愕然,空悬的心姑且片刻有了着落。
“瞿麦,让我来吧。”探出瞿麦脸上划过的一星踌躇之色,梓叶俯身半蹲,一手轻轻搭在珉渊的左腕,蹙眉细细切断,半晌后方摇了摇头,低声一句:“他的伤……”
远站在三步之外的地方,玄枵师只抬起眼帘轻轻一顾,和道:“梓叶,不必劳思费神,此人筋脉惧损、内力尽失,今刻就算仙神御临,亦是回天乏术。你挨得近,随而问他一句还有何未偿难了之事,乘早言尽,我们能帮则帮,若力有不及,也算作了个过路听客,不枉他此生游历红尘一遭。”
“玄枵哥哥,你心肠挺硬啊!如果长至哥哥在的话,他一定不会这样!”谷米吐吐舌头,摆了个鬼脸,挣开玄枵师牵着的手,凑到了梓叶身边,碎碎道:“阿姐,你看你看,他好像在动!”
“实言不欺,何以为耻?!”仍旧漠然置之,玄枵师随口驳斥一句,事不关己斜睨几眼后,也未知怎得,竟又行难自抑地往前挪了步子。
“喂——喂——玄枵哥哥,你要做什么?!”谷米颤嗦一语没讲完,便被玄枵师照例往外一提溜,正余出了空。
倾身一探,玄枵师旋即递出右手数指点在珉渊冰冷的额心,指尖渐而晕开形似化蝶脱茧般翩跹曳动的炫彩流辉,光道游走在秀隽的七窍间,直到那剪水似的璀透眼眸再复现了瞳迹,玄枵师方直起腰背,收了手,对珉渊道:“为你暂而续命半刻,权当适才无心窥见那场故梦的回礼。我们众人来意了然,知或不知、言或不言,皆依凭你心而定。”
“哪有救人救一半的,玄枵——咕咕(哥哥)……唔!”懒得瞧了,梓叶无暇偏顾,谷米这嘴一定是被瞿麦给堵上了。
话语嘈杂,暗夜明昧之中,珉渊睁了眼,在终于看清了身旁数人的容貌之后,他将目光锁在了梓叶身上,珉渊不由心中一悸,虚羸断续道:“你是……风狸?!快走……快些离开此地,长至他……他……”
我……莫非,一切都是针对我而来?!长至他是不是发现了若何端倪,所以遭逢险境?!“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梓叶的思绪。
胸口割绞般的痛楚袭来,鲜血汩汩自珉渊的喉中喷涌而出。焦张盈满心间,慌忙替珉渊拂去唇角滴落的新血,梓叶选择了戛然沉默,虽极为迫切想要自他口中听到或些关乎澹台长至去向之事,但现下之情境,却也实在不忍苛求。
“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听不懂?长至哥哥他到底去了哪里,你又为什么要让梓叶快走啊?难不成——”瞿麦一脸茫然,耐不住追问,直到瞥见梓叶的背影后,似忽而明白了些道理,匆乎收住了声。
“其间……事由经过,我再无力……周详……相告……”紧咬下唇,呼吸愈发短促,口鼻不住捯换着气,珉渊挛缩着身,竭然道:“长至他……他此刻伤重,应已被我师……被昀崖真人……带往苍虹龙腾峰的……聆仙殿中……”
惴惴不安的隐忧自珉渊口中得以印证,一时惊涛巨浪吞没心岸,梓叶痴痴自语:“伤重?伤重……我、我去找他……”迷离了目光,逐远了神魂,梓叶强作从容站起,转身便走。
“梓叶,你不能走!没听见刚才珉渊说的话么,他让你快些离开这里,是因为……是……哎呀!总之,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找长至哥哥,一定有危险!”伸出手紧紧攥住梓叶的左腕,瞿麦欲言还休,顷刻间不知该如何作述,只得含混一句,阻止梓叶只身犯险。
左右顾看,谷米边着急挂怀澹台长至受伤之事,边又弄不清现下纷乱的状况,也跟着瞿麦宽劝梓叶道:“阿姐、阿姐,瞿麦讲的是什么意思啊?!我都给弄糊涂了,我们不是要去找长至哥哥么,大家一起去就好了啊!阿姐你别担心,长至哥哥他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眼睑低垂,心中虽如针烙、徒唤奈何,但暖意却已在友人的言辞间流注全身,梓叶脱开瞿麦的手,兀自往前踏出几步,背身果决道:“瞿麦,你不必有意避讳,我知道……他们对付的——是我,是一只风狸兽。既然一切因梓叶而起,长至也自应由我去救,更何况还有一个谷米,需要你们替我照顾。”
暗红蒙覆了瞳孔,血色的泪自眼角泌出,此残躯阽死无所顾惜,只盼能寥些相佽澹台长至之愿。珉渊懦孱劝道:“长至他……百般要护你……周全……若你贸然上山,岂非……亏负了他。都快些离开……你们……根本不是昀崖真人的对手……”
“大个子哥哥,你伤得那么重……就别再说话了。”谷米回过身,蹲下身子,递出小手抚摸着珉渊的额角,眼睛直勾勾盯着玄枵师不放,心里不知念了多少回‘绝情决意’、‘见死不救’、‘看走眼了’。
玄枵师面色沉穆,悯嗟摇首,正欲启齿辩说之时,倏忽感到一股凌肃戮杀之气横贯而来,旋即掌印暗结,一道白彗之光渐而凝成形似笛箫之物,于手中浮隐浮现。
“离开?!委实可笑至极!你们莫不以为,我苍虹派当真凋敝若此,可任由你等一众邪顽之徒,如入无人之境般自由来去?”这一声巨大的诞倨之音犹如划霄震地,自逐月坪周匝袭涌而来。还未等所有人回过神,伴随一轮两仪经卦光纹的散去,驱踏蜚云、御使流气,昀崖真人业已出现在逐月坪当心。
步履持稳、不燥不急,昀崖真人缓慢向梓叶一行走来,那锋锐的眼中掠过一丝恃强的意味,仿佛天地惟其独尊。的确,凡体肉胎能沾恩仙道,亦算得上凤毛麟角,只是——若心怀叵测,即便成了仙,又如何?
夜风捎过,手中的拂尘轻轻飞扬,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祭柱旁那如血浇筑般的躯体上,昀崖真人冷冷一笑道:“昔年你屈身檐底朱门外,幸而得桓家施援相救,不必流落街头、啼饥号寒。现如今死期已近,竟又让你寻到苟延续命之机。珉渊,你生而多逢贵人,只可惜这一次会否迟了些?从来本座要收谁的性命,都还未曾有失过。”
语如铓刃,寸寸剜过密布了百孔千疮的心膛,不单单是因为仇恨,还关乎这尘世浮诡的薄凉。珉渊渐阖上眼睑,无喜无怒。
“你——就那个昀崖真人?!心肠这么狠毒,连自己的弟子都下得去重手,还妄敢自称什么真人!你带走我长至哥哥,究竟要做什么!”低首一顾珉渊,瞿麦不禁眉心染怒,伸手指向来人,愤懑道。
唇角猝动,面带愀然,昀崖真人抬手捋须,道:“曜华座下的女娃娃,你之性子颇有些太过刚烈,如此于你并无多少裨益。诚不相瞒,本座对澹台长至那黄口小儿,并无半分兴趣。莫非珉渊他……尚未与你们言明,本座所取所求的,且是——她数千年的修为之力!若非以澹台长至为质,又如何能诱引这只风狸入彀?”目似剑光,挥扫而过,直落在梓叶身上。
梓叶心中暗自叩问,一瞬懵怔原地:又是因为我,长至他才会无端蒙受牵连……我……我这次回来,真的可是错了?!如果我不出现……他或许不致于遭遇这般坎坷……甚至于可以安然无恙地——蓦地止住思绪,她仍是不愿将那过往再而提起。
“原来你不是……不是为捉妖,而是要……是要……你可是仙人呐,仙人怎么能为非作歹?!”瞿麦难以置信地摇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睛瞪的滚圆,谷米悄悄往左挪了挪步子,慌张扯起瞿麦的裙角,连声问道:“瞿麦,瞿麦,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要把阿姐怎么样啊?”
逐月坪充盈的游光,自八方铺散开来,倒映的身影,各自短长。
俯仰之内,昀崖真人早已款步行抵众人面前不过数丈之地,随其越发靠近,萧杀之气便越发浓重。他亦失了耐心,与一群卑微蝼蚁多作口舌之争,昀崖真人半眯眼帘,聚焦于谷米周近,右指紧攥缀以髹金的拂尘木柄,威慑道“除妖卫道、除邪塑清,不过皆是诓骗世人的诞谬之论罢了!小东西,你既有心发问,本座这便成你之愿!”
间不容瞬!但见昀崖真人右腕猝转,使出一招托尘探旋,刹那万千蓝色光丝犹如游龙般凌跃舞动,以极快的速度咬噬扑面袭来,不刻即临上谷米幼弱的身子!
“谷米,当心!”惊恐万分,梓叶匆遽垫步腾身,径直往谷米所处纵飞而去。近乎同时,瞿麦亦不假思索地屈拢手怀,环臂将谷米整个揽入,紧闭上眼、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他惜护在身下。
“呲”一声锐响扎入耳中,带起强劲的风浪刮擦嘶吼,白芒迷晃之间,霎时夜明如昼,模糊了眼前之景,只觉鼓膜震得生疼。风丝细密如刃渗入眼缝,泪水顷刻浸润了卷长的睫,忍着疼痛,瞿麦悄然睁开双眼:一抹绀青的背影阻挡身前,半空中或隐或现的闪雷断纹,似乎无声印证了方才那一瞬的电光火石。他衣袂迎风摩挲,玄青色的发高高扬起,惹动着浅蓝色华纱发带随之飘摆,而于玄枵师脚边,两道皮骨骴烂、幽魅诡透的鬼影,正徐徐消融。
不妙!以歙应张,声东击西——心下骤悬,玄枵师即而侧目,却见昀崖真人手执拂尘,正抵于梓叶颔下。未及深思,玄枵师立时反手一送,不知从何处化出的一管白玉鸾箫,玉箫回旋盘转之际,空灵悠绵的水雾共鸣之音竟自为引奏!
“咚——玎玲——”时间之短速,众人皆尚未自突发的情状之中敛过神来,却倏然发现逐月坪上再没了梓叶与昀崖真人的踪迹,空杳寥豁,堪堪余下玉箫触落石面后那清脆响声。
“阿姐,阿姐她去哪里了!瞿麦,瞿麦,玄枵哥哥,我阿姐不见了!”谷米一手来回揉搓着眼皮,另一手紧揪起瞿麦的裙摆,鼻尖尖一酸,须臾便是泪如雨下。
“实在可恶!谷米别慌,我们这便追上去,应该不算晚!”眉头几乎拧成了个“川”字,瞿麦牵起谷米的手,欲唤上玄枵师,一扭头发现他正俯身挨近珉渊,侧耳细聆着什么。
恫瘝缠身,再已感受不到了,强而支撑着最后一丝气息,珉渊时断时续道:“唔……如若此番……你们能安然离开苍虹……不管未来尘缘深浅……若遇上了一个名叫……名叫‘桓秋书’、且同我年纪相仿的人……可否代我告诉他——阿九愧对昔年……桓家老爷、夫人的嘱托,我这一生,双手沾满了罪障……对他做下了残忍之事……已然千错万错、无可回头……我并不奢望取得原谅……我只求他……求他一句‘莫要相忘’……”
弥留人世的临终一刻,珉渊还是放不下那位幼时的故友知交,倾尽了一辈子,也作践了一辈子,本以为可换回他平安无忧的余生,却难料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那眼瞳的光渐而减弱,直到消失无踪,仿佛卒然于夜尽之时陨落的微星,寂寥也过、孤苦也过,短暂便短暂,消亡便消亡……眉宇一点愁释开,唇边一缕笑浅含,他渐行渐远……身子愈发变得透明,几乎没在了沉墨一般的幽垠背景之中……
“珉渊……”瞿麦失声哑然,话语噎在喉中,泛起了心澜。
“走罢。”玄枵师缓而起身,惯而捻一捻袖端,走出几步,弯腰拾起白玉箫,拭了拭尘。
谷米紧紧牵着瞿麦的手,跟上玄枵师的步调,再而往柱底回顾一眼,泪珠儿像割断了线,啜泣道:“玄枵哥哥,大个子哥哥他……他怎么也不见了……”
“与其让他停尸此间,再受寝皮鞭挞、扬灰挫骨之辱,反不如就这般……图个干净。”玄枵师道出平静此言,失了些常时应有的洞穿世事的豁然,或许,珉渊的死多少触动了他的心扉,不愿袒露而已。
脚下匆匆,前路漫渺,过客难为山水留,人情起落总纷纷。瞿麦促声道:“我们……还是快些赶去聆仙殿吧,长至哥哥和梓叶还等着我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