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047章:我见身缚

有些事虽藏在袖拢里,却仍还要刻入心底,隔绝了风尘、望断了余生,不提起,不代表不在意。

“多谢……”这一语自珉渊口中说出,很轻很轻。倚着石壁,珉渊勉强站起,踏着蹒跚步履缓缓向前,血滴竟也跟随淌了一地,一手捻起衣角反复拭尽血污,方才慢慢俯下身,颤索着将竹片拾起。

指尖摩挲过竹面的凹洼,岁月在这里沉淀。

“此物之主,是否亦唤作——‘珉逸’?”不知为何,澹台长至若此一问,自旁人处断续听闻的那段关乎珉渊与珉逸的故事,始终耽于脑际,挥散难去。这一刻,眼前的人,卸下了浮伪的面容,他是另一个珉渊……或许另一个他,却也并不唤作“珉渊”。即便恶贯满盈、罪孽昭彰,有千万理由可即刻将他斩于剑下,但此时,澹台长至却意外地选择了深信于他。

珉渊略略一怔,复而将小竹牌放回袖中,舒开凝聚愁云的眉宇,淡淡一笑,道:“你尚来半日,苍虹此间,那些系风捕影的传闻轶事,可当真没少留心呐!如何,珉渊这鄙贱卑陋之人,是否正如他人所言,心狠决绝、怙恶不悛?”

这笑容卸下了疲惫,源自本心,清澈明朗。

“你有何隐衷,不妨直言相告。”徐步走来,身体几乎要被噬空,澹台长至一手点捂心口,面色较之先前,更为煞白。

双眸一翕一合,珉渊半低下头,为鲜血浸染的发丝,竟都已粘连在了一起,紧贴肩头。珉渊含趣反问:“怎么到了此时,你反倒不挂忧那风狸的安危,有意探听起珉渊的前尘往事来了?”

对面而立,彼此的眼中还是彼此——或青或蓝的衣裳,都已残缺破败,都已难辨本色。此刻,他们像两个意气用事的孩子,只要相顾一笑,便可和好如初。但他们,又怎会是孩子,情仇爱恨,牵绊太多太多。

澹台长至轻摇了摇头,说道:“她深陷危殆,我自然记挂。只是……若长至笃信你珉渊仍心存善念,方才你之言行,不过是逢人做张做智,那情势会否就有所转机?”诚然相告所思所想,这一刻,欺瞒委蛇再没了必要。

暗夜深藏,望不见离合悲欢。胸膛微微起伏,眼角噙着点点泪光,珉渊笑着低吟道:“呵呵——莫要营营汲汲学人窥看人心,天机可破,人心不死,善恶一念,转息之间。珉渊非是良善之人,不为良善之行,亦不求所谓震天慑地的浩瀚之力,我能做的,仅仅是为他承担起本不属于他的命运,如此而已。”徒惹他满脸笑容,勾起诸多无可奈何,笑是一抹苦笑,奈何又能奈何?错都已铸下,又何必据理力争,求个清白无暇?

一切似乎真如己断,澹台长至心中暗度:将孩提旧物留存至今,惜护如珍,以致可置之性命于不顾,足见他与桓秋书昆仲情挚,又怎会忍心行出加害之事?!昔年他赢得那场比试,定是有何难言隐,方出此下策,故意为之。

言尽于此,珉渊黯然移步走向山洞出口,与澹台长至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悄声道:“我败了,珉渊根本不是澹台长至的对手。快走罢,能不能逃过此劫,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箝络你弋猎精怪妖兽,以此贪取元魂之力的……可是你师父昀崖真人?!”匆乎转身,澹台长至正欲上前拦劝珉渊,忽然一道强光刺入眼底,霎时间犹如烟霾障目,一刻难辨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

“呼哧——呼哧——”

须发皆白,仰面迎风,周身真气萦绕,仪态仙姿矜庄,一身藏青色法袍,蔽膝束带尽显仙家风范。光芒散尽,但见来人御气悬空,皓首苍颜、眉目肃然,手中拂尘一回,质声道:“孽徒!你太令本座失望!”

珉渊旋即单膝落跪拜谒,低首间多显惊遽之色:“师……师尊!珉渊——”

“何须狡辩!”雷霆震怒、面带艴然,未及珉渊启齿释言,昀崖真人一声喝斥遂而将他打断。广袖盈风,呼哧作响,昀崖真人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珉渊身上,目眦尽裂,那眼中流溢出的竟是灼灼诛杀之意!一股蓝光渐而拢于掌心,已然凝聚成形。

不好——!澹台长至心下促然一紧,不假深思即连踏数步,挡护珉渊身前,并而顺势猝转手腕,长剑闻律拔空而去。

骤而抬头,视线全数为他虚弱的背影阻断。双目圆睁,珉渊半晌呆怔在原地,一时无从措手。此行此举,委实要珉渊震惊万分,面对一个罪深难恕,甚至在一瞬亦想要搀取他性命的人,澹台长至竟然也不惜舍身!那颗早已如死水般静籁的心,泛起波澜。

昀崖真人端端悬立,冷眼看着身下那两个卑如蝼蚁的少年,拂尘一放,蓝色雾幻净空腾华,只闻“珑璁——”之音,渐渐顷而触碰上弥天垂下的光障,清灵萤点迸射,剑应声掉落,那光障仿佛铜浇铁筑,根本无法冲破。脸色灰败,昀崖真人继而再将浮尘回往一收,光道游移,速而将澹台长至笼围其中。

眼前一黑,心口阵阵翻涌剧痛,澹台长至猝而倒下,再没了知觉。

“不自量力的东西!哼!若非留你另有他用,否则本座这就要了你的性命!”睥视一睊,昀崖真人的目光再而焦聚在珉渊身上,唯见他缓缓屈臂,另手乘势往前一送,顿时引发剧烈山崩之感,石块扑簌砸落,岩壁几近倾塌。

一刹恍惚,珉渊尚不及贴防。须臾之中,只觉一道悍戾之气倏地穿身而过,血流骤停、卫荣尽损、筋脉寸断,所有气力皆被蚀空,珉渊呻嚬一声,身躯抽搐着瘫废在地。

“既然你已留不得,反不如物尽其用,将你之修为渡还予本座,也算功德一件了!”言语之中噙着几多愤懑与桀慢,昀崖真人缓缓合了手掌,调息稍作吐纳,斥道:“若非本座当年一意相救,你与那珉逸,不——应是‘桓秋书’才对,恐怕早已都作了横野饿殍,为今从何奢来这一人之下、千众俯首的风光无限?”

面如白缟,衣如沐血,散落的青丝纷乱,遮住了他秀雅的眉目,只余下那犹如玉削般的下颔。

四周地动之势渐而减弱,将带血的双手缓缓自石砾中抽出,强而支撑残躯挺身,倾斜着倚靠在近旁的石壁之上,珉渊轻摇了摇头,亏弱地半闭眼睑,断续道:“师尊……听珉渊一劝,莫要再……执迷其中……贪噬妖兽元神真髓,虽可在短时之内令功力修为大增,但此法毕竟是有违天道……若……”

“放肆!本座作为行事,几时轮到你这畜生置喙指摘?!凭那几天浅薄道行,莫不真以为本座会这般愚昧蒙心,看不穿你‘李代桃僵’的小把戏?!”长袖一拂,昀崖真人安缓着地,步步逼近珉渊所倚之处,凶光噙目,冷言道:“哼——本座早料到,你珉渊总有一朝,行将拂逆谋叛之事,你愈是要护他周全,本座便愈是见不得他安度此生!在桓秋书被逐出山门的那一刻,本座就已挑断了他的筋脉、废去了他的武功,与今时的你……倒有几分相似。”

举手投足极尽仙风道骨,却也只是空空得了一幅诓骗世人的皮囊而已。四目相触的那一瞬,一抹侮笑自颊边晕开,面对一颗棋子、一介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连死亡不过就在翻手之间,他又怎会容情?

犹如突坠深渊,耳旁所有的声响都已戛然,只余下那一句“本座就已挑断了他的筋脉、废去了他的武功……”盘旋脑际,越发敲震地双耳生疼。故友的形貌依稀聚现眼前,又卒然破碎成空,泪光藏在瞳中,双唇几乎都要磕出血来,珉渊觳觫地低下头,欲言却无言。

眼中乍亮,泪滴随之滑落。珉渊深吸一气,切齿而道:“你!是你……”

数十载朝夕为伴,卑如蝼蚁虫豸也罢,贱如奴役走卒也罢,虽有不解、不甘,但对他却无处不敬之、重之……此刻想来,这是多么愚钝可笑!后背紧贴山壁,珉渊垂垂吃力站起,目光却不离昀崖真人身上,眼神中充斥着仇深似海,也杂糅了心灰意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珉渊自幼寡失双亲之缘,师尊在我眼中……较之生身父母,膏泽更重……这些年来,珉渊任由自己的双手沾染血污,也……从未做过愧对师尊之事,只盼凭此,聊以报答昔日我与秋书偃倒苍虹山门时,你的救命之恩……”字字泣血、句句化泪,回忆历历犹在,言者戚戚其情。

珉渊颤巍站定,迈着踏虚的步子,朝前而去。当所有尚可以称之为美好的影迹散去,当之于桓秋书的愧对怍悔油然而生,他的心已然跌落谷底,珉渊近乎羞怒到了极点,嘶声道:“却不想——却不想——你根本就是一个侜张为幻、行浊言清的伪作之人……徒有一躯仙骨,实则恶籍盈指……累及此刻,珉渊仍觉大幸,那一年……留在这里的人……是我……”语气到了最后,终还是平缓了下来,残着仅余的温度。

一声狞笑震彻洞府,昀崖真人左手一伸,便紧紧锁住了珉渊的咽喉,蓄力向前,直到将他的身子重新抵在石壁之上为止,边骄纵喝道:“乖谬至极!当初你自作聪明,妄图赢得比试,就可替而代之,为他承下往后所有不堪、不愿之事,力保他一世清白无忧。可是……珉渊莫非当真以为,那一日,本座是一时疏漏,方才会将或些行歹作恶的蛛丝马迹,为你无意探得?”

有如撼树蚍蜉、挡车螳臂,已然濒临死亡的边缘,昏幽的夜自身旁飞逝,珉渊亦再没了挣扎的气力,那眼眸中仅存的零星微光蓦然熄灭,心海于转息之间,失去回音——若说心尘泯没,或许也就不过如此,所有祈望冀期一应消消弭于无形,剩下苍白斑驳的过去早已没入记忆的湖底……如行尸走肉般苟活至今,意义何在?

舌下一热,鲜红的血泌出齿缝,顺着嘴角滑落,珉渊缄默,眼前人模糊的面孔已然陌生。

手中暗暗施力,恨不能就此将珉渊化作齑粉烬煨,意兴正盛,双瞳灼红,昀崖真人进而再道:“你错了!就算你未在桓秋书的茶水里下药,那场试炼的结果也并不会有所不同……因为,本座太了解你,你珉渊是何许人——知恩未敢忘报、滴水涌泉以偿,自你年幼时起,本座就已笃断,只有你才是最易为我所用的那一个!”

萧索的宿命,早已底定,捆缚了他一生,永无安宁。气若游丝,魂即离体,这条自始的不归之路,或许真的要到了尽头。薄唇微张,珉渊半阖上眼,依旧寂然不语,平静如微澜间,并未流露分毫懊悔与苦痛——若是那样,岂不成就了他人之愿?!

猝而收手,眼睁睁看着珉渊复而瘫倒在地,昀崖真人狰狞一笑,背叛一词,从来最难容忍,又怎能让他这般轻易死去。昀崖真人衅道:“这世间你最珍视的人,反对你恨之入骨,珉渊可是后悔了?!你们本不该结下如此终天之恨,甚至于或许还可比肩携手为战、砥锋挺锷挣扎一番……哼!再看如今,于桓秋书眼中,一个自小亲如手足的好友,竟然对自己犯下若此残忍之事,以致于要他孤身流落在外,受尽人世悲辛磨难……”

进退维谷,昔年珉渊发觉昀崖真人心存歹念之时,珉渊何不曾想过,同桓秋书一起逃离此地,可是……一方位极仙上,一方微若浮尘,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他命如草芥无所顾惜,却不能以桓秋书的性命做赌。珉渊徐徐抬首相顾,淡淡回以一个微笑,再没有任何言语,可拂动心尘。

这笑,释开了眉宇的愁,却成了锋锐的剑,狠狠刺入昀崖真人的眼中。未见到期许中珉渊懊丧追悔、悲不自胜,以致负隅以抗,最后饮恨而终的模样,昀崖真人不禁恼羞成怒,手执拂尘一挥,再施加一道七伤之力,誓要让他珉渊再无天日可见!

“鸟尽弓藏,你已然再无用处!本座绝不会将一个不忠之人留在身边,若仍听得半句挽劝,不如尽快寻一处敛葬埋骨之地,以免魂无安居,死后化作厉鬼为祸人间!”搁下冰冷的最后一语,大事未成,昀崖真人蓦而转首,视线凝在不远方已然昏厥过去的澹台长至身上。“呲玲——”一声,二人一道光化,消失在山洞之内。

血腥味萦绕在黑暗中,记忆的潮水扑面而来,身后传来阵阵寒凉透骨,伴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这天色究竟何时才会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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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