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壁上的灯,火舌撩动,将四周物事飘忽的倒影,摇曳地虚明。耳旁,风丝灌入山洞,勾起呼呼瑟瑟的哀鸣充盈在狭隘的空间之中,失了回路。
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倒影着自己的面容,恍然一瞬,那样陌生——他,不再受尽饥寒、为众唾弃;而他,也早已不必寄人篱下、独饮悲辛。孩幼时相似的际遇,长成后一样卓异的少年,站在命运衡器的两端,却各自踏上了截然不同的路途。
剑平举当胸,直指向正前那一抹浅蓝,澹台长至分毫有所未敢松懈,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双眼却是如常一般的坚毅。
敌我皆未动,却不刻即动!
刹然,谁的唇边泛起一丝莫名笑意,时光就在此下凝固!珉渊冷冷一笑,右手猝尔挥空一捏,反手间指缝中竟多出了四羽形似柳叶的薄刃飞刀——长不及三寸,有刃却无柄,刀口之锋锐仿佛舔雪舐冰,剔透晶莹。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那就是片片霜叶,含霜之叶,恰如他衣裳的颜色。
化无形于有形,顷刻之间,全凭内力凝成此刀,不禁惹人惊叹,这会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珉渊眼帘一翕,瓷白的手腕速而发力,手背自然往前一送,但见四道纤长蓝影疾速飞驰,所及之处,幽昏晦暗皆被游光寸寸撕裂。
刀愈快,剑者手中物,又岂会臣服屈居于下?!“铮——!”,一声剑啸似匣中之吟,澹台长至掌心一开,衣袖微微摆动,长剑自手中倏得向外平直递出。青色光芒遽然四溢,随着剑气踏风携浪,正迎霜刀而去!
电光火石,不过一霎,蓝影青光转息相接,星星火点迸裂散落,宛如夜中银花璀璨!
铛琅几声脆响,眉宇紧蹙,珉渊心下一坠,双手交互胸前,指缝之中竟又化出八羽柳叶短刀。乘此片时,机不可失,澹台长至踮步腾空,伸手之刻剑柄正中落回,右臂一曲,反手直取珉渊咽喉穿刺,剑速之快,几乎未给对手留下喘息之机。
无心恋战争求胜败,他只求尽早脱身。
可惜,眼前人也绝非等闲。嘴角微扬,珉渊眼中灼灼含光,面对即来的凌厉攻势,他只脚下一点,御气后退三步,挥手之间,八刃霜刀已然迎上剑锋。
“叮——呲——!”,伴着一阵刺耳之声,长剑一往无前,直抵霜刀而进,所触之处,刀刃应声崩折,锐利的断口贴合皮肉擦过,澹台长至倏感到手中吃痛,侧目瞥看,鲜血顷刻流注。怎肯就此罢手,只余数尺,即可制敌于剑下。
心念焦炙,则欲速不达。
静待澹台长至逼近,剑尖距喉不过寸许之时,珉渊遽然偏过上身,左手蓄劲一击,恰好落在澹台长至肩头,一时不及闪避,强大的力道再度蛮横地灌入体内,心口一热,腥红自喉中喷出,那原本素青的衣襟又一次被赤热的血色浸染。
怎有余暇顾及自己,这一腔思绪全然系念在她的身上!万不可就此倒下,即便这胸膛传来好似火灼刀刺一般的剧痛,这双手早已尽失了提剑劈杀的气力,这眼前的昏晃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硬生咽下不住上涌的鲜血,澹台长至并未后退,反是剑锋一转,复而往珉渊所立的方向削扫而来。
顷刻间剑疾犹如雨下,压、截、挑、带,直指珉渊要害着刃,只见剑锋或上或下,急速攒动,于幽暗之中释出道道青色凛寒。
珉渊轻一抿唇,眼中乍亮,初次流露了骇异的神色:“澹台少侠,于你……珉渊可真真是相见恨晚!这世间能受我两掌之人,你尚还是唯一一个!”话音未散,于珉渊手中又是一叶霜刀隐现,格、挡、拨、断,敏捷利落、不余破绽,将所有当面扑刺而来的剑招全数屏拆!
静默无声,澹台长至无意作答。
怎愿就此轻言放弃?!澹台长至依旧往前寸步逼近,脚下司风,手腕翻覆来回,剑影游走之速越发频密。高手过招,神髓在于快之一字,快而生变,只此一念,足以制敌于剑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面对澹台长至犹如骤雨疾风、狂涛骇浪般的攻势,珉渊丝毫不露惧色,腾身左右之际,手中一羽清蓝霜刃跟随一拨一挡,不予敌者留下一息喘息之机。持稳有度、从容不迫,珉渊冰冷一笑,连声赞道:“澹台少侠果真使得一手好剑法!”
剑锋连续不断地劈刺而来,过了数十招之后,珉渊确有些乏了。于他看来,若此负隅顽抗、垂死犹斗,实在了无看头。右手擎指与食指相对一拈,顺势举过头顶,欲化力刀尖,强而抵住劈砍而下的剑锋,破出重围!却不想突感刀尖一软,旋即传来锐器挑破血肉的声音,尚未及珉渊抬眼看去,血滴早已沿着颊边流下。
那霜刀迎上的,不是剑身,而是澹台长至的左臂!他怎会犯下如此浅显的错误,或者……不妙!珉渊蓦然明白了所有关节,但为时已晚——倏尔,嗤地一声,下腹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低首一瞥,剑身已然没入身体三分,浅蓝的衣衫,血瘢渐而渗出。
澹台长至突改路数,长剑转向,其速之迅,就在不意之间!明眸中坚韧的目光,是那样叫人惧怕,每每如此,愈是危时,这道光永远不曾熄灭。手中聚力,满握剑柄,澹台长至一刻不敢松懈,伴着汩汩流淌的鲜血和徐徐衰微的气息,他已然支撑不了多久。
后齿紧切,那张秀致的脸缓缓变得扭曲,珉渊字字慢吐道:“好……好一个澹台长至!”眼瞳好似燃火,唯见珉渊合拢右手五指,手中渐染蓝光氤氲,染血的霜刀一应折断,一招“煅骨揭心掌”不刻而至。
掌风冽冽,散发出浓重的夺命气味。澹台长至眉宇一蹙,右臂急遽往回猛抽,血珠当即自珉渊腹部喷溅。立剑平挡身前,正触上珉渊落下的手掌,霎那好似千钧重压而下,几乎尚可听见玄铁剑身碎裂之音,单膝一曲,澹台长至连连退出三丈开外。
眼前遽暗,只觉天旋地转,倚剑身侧,胸膺一热,澹台长至又重重地咳出一滩血来。
珉渊内里修为之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若然再而与其胶着近身搏战,恐怕毫无胜算……澹台长至半阖了眼,轻轻拭了拭嘴角,面带彷徨。
脏腑遭受剧创,血气无序逆行,加之体力已趋耗尽,若贸然驱发真元灵力施咒念诀,效果几何暂而不论,仅凭咒法反噬这一点,也会轻易要了他的性命。只是……断港绝潢、穷途末路,明知是死,也唯有背水一试!
“趵嗒——趵嗒——”,珉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上去有些蹒乱,看来,那一剑着实伤的不轻。
微微颤抖着举起左手,前臂上的创口溢出的鲜红,在石质的地面上淤了一片。两指点在胸前,澹台长至口中字字轻吐:“天罡守正,地煞抑邪……聚华之精,召幽之蕴,引于此剑,随吾所……役——罡煞引剑诀!”每道出一句,都是剜心断肠的疼痛,用尽最后一点元灵之力,只求及早回到她的身边。
猝而直身站起,长剑划空而过,无数或白或紫的清灵光束自剑端喷涌出,在澹台长至身后幻出了七柄悬浮光剑,一时宛如白昼临世、天晓破晦般,山洞之中所有的黑暗少顷间一驱而散。
那光,同样将迎面走来珉渊的脸,照映地明晰:眉宇一点愁,唇边一缕笑……这一刻短暂的休战,仿佛将一切推回了原点。只可惜,那双灼红的眼瞳却不似方才,它无声地道明了一切,愁更浓、笑愈冷,谁又能回得去呢?!
步点连续加快,珉渊倏然拔空腾起,两手交叠一转,只聆此起彼伏“噌棱”之声,无数柳叶霜刀如满弓离线之箭,随即飞驰而下。
心无旁骛,澹台长至运气调和内息,引剑之诀,即刻式成!白虹紫幽缭般烟相绕于剑周,那天罡地煞之力足以让山为之倾震,水为之逆流。肘节曲弯,剑锋由此斜指向上,澹台长至抬手一引,身后七剑好似听令,竟皆急速聚拢成比次圆阵状,依序正迎刀雨而上。
少焉,万千星辉落,日月徒失色!霜刃仿佛撕开天际的流陨,光剑好似踏平幽冥的炽阳,一瞬相触,那恢宏气浪不刻驰骋涤荡周遭,飓风涌来,扯动了衣摆高高飞起,发出狂吼呼啸之声擦过耳旁,满目皆是四处花火飞溅、八方银树迸裂,光影错落交汇成电闪之纹,时隐时灭!
“嘭”地一声闷响,一凛紫虹贯过,珉渊欲侧身回避,却不知为何突然分神,收住了力道。光剑无情刺入右肩,珉渊的身子随之重重砸到了岩壁之上。
“当啷当啷”,是何物掉落在地?
澹台长至微微皱眉,心中一沉,长剑凌空一挥,毫不犹豫,猝然释开引剑咒诀。
刹时间,光骤灭、风停歇、静无声,周匝又一次陷入了昏暗,这夜深的像极了孤独人的眸子。珉渊轻抬了抬眼,目光胶着在地面那长不及寸许的小竹牌上:竹纹深浅相间,褪去青绿,余下牙黄,磨损的边缘变得滑整,在竹片的光面上,歪斜扭曲地刻着三个字——桓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