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烟浅浮,山风徜徉,扯动了谁的挂牵随之游走?即将要失了月色的九霄碧落,灿灿星斗唱罢登台,又怎会施以闲情,管顾这人世的离合纷纷?青草的气味混着不知名的花香,又将她带回了多少年前孤独的夜晚,去思怀一段本已尘埃落定的故事、一个或许不复如昔的故人。
初秋的深更,流萤悬停于草叶之间,飞舞着幻出一缕缕黄绿的流彩,照亮了近旁乳白色的小花,一闪一灭,各自好看。两手抱膝,落坐树底的石上,梓叶举头仰望,看那沉沉的泼墨湮没了龙脊群峰,也藏住了心头最想念的人:他走了好几个时辰……今夜真的不回来了么?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事情吧……
不住轻轻摇头,梓叶伸手抚了抚耳后,顾自眨两下眼睛,掐灭了这个念头。只是——有些事情,你越发不愿去想,反越发想得深远长久、透彻明晰,以致于在摆出了千百种可能之后,惊出自己一身冷汗。
要不然,先把谷米交托给玄枵大哥,乘着夜色,我……悄悄入山去?!两手成拳,十指往复交叠揉捏,梓叶心间暗暗自语。
“你若是把那小家伙交予我,独自进了山,我可保不齐会闹出什么诸如——‘夜战龙脊峰’、‘血洗苍虹派’之类之类、或些或些的事情来?谷米说风就是雨的性子,除了你与长至,怕是无人哄得住。”身后传来玄枵师那惯带着玩笑意味的调侃之音,踏着轻缓的步点,把梓叶的心思看的通透。
“玄……玄枵大哥……你不是已经睡下了么?”心中鼓点频密,颊边微微发烫,梓叶诧然,忙落手放回身两侧,犹犹豫豫地转过头,断续问道。
一袭墨蓝的外衫,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里,只依着那勾勒出边廓的隐隐浅蓝色,方才可大致看出来人。眉眼带笑,玄枵师不慌不忙地停落脚步,低首看向梓叶,“厌嫌”道:“噫——我名为‘玄枵’,又非是‘玄玄枵’,梓叶胡乱着为人更名改姓,还照着我的面上,唯恐有失妥当了……再者言,玄枵大哥还未及与梓叶说说体己话,怎敢就此酣然入睡?”
满面笑意不减,玄枵师边说着边稍稍撩起衣沿,不请自来般地挥挥手,让梓叶往外腾一腾地方,而后餍足地端端坐下。
半刻之间,这玄枵师上下左右说了这么一框话,叫人到底应从何答起?梓叶一时懵怔,勉强地挤出个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份之于澹台长至的驰念与系怀藏好,假装无事地否决道:“玄枵大哥说玩笑话,我好好地在这,一步都没离开过,哪里像是要入山的样子?既然长至答应了,处理完事情之后,就会同我们会合,万一我就这么走了,岂……”
戛然噤声,梓叶尴尬地抿了抿唇,悄然移回了目光,只恨自己口无遮拦,竟胡诌了这么些。
“长至——?!我原以为,梓叶是因焦心瞿麦安危,方才会若此坐立难安……”眉峰一挑,玄枵师惯而捻一捻袖口,温声慢慢,却将一场“明知故问”的好戏铺就得恰到好处。深吸一气,玄枵师再而咂舌道:“不过回头想想,情理相较、话分两边,你说长至离开了这么久,音信全无,难道……既然梓叶无意前往苍虹,反不如由便我替……”
“玄枵大哥,你要上山?”眸中猝然乍亮,梓叶慌张地转首看来,连声追问。
“嗯?!于我之言,梓叶怕是所有曲解……我本欲询问一句,‘反不如便由我替长至兄弟占上一卦’,仅此而已。”玄枵师双眼微张,倏得停顿了半晌,缓缓摇头道:“此夜黑风高,恐飞殃横祸,若非情势所逼,我是半步不愿离开的……”
文不对题,话不投机。嘴边一扬,凝住了笑容,梓叶和道:“谢过玄枵大哥好意,占卜排盘之事,多半劳思费神,不妨就此作罢……”
眼瞳略转,见着梓叶这幅哭笑不得、又急又恼的模样,玄枵师早已按耐不住盈胸的欣悦,笑道:“哈哈哈哈——梓叶可真真是位心地仁慈的姑娘,要换作了瞿麦,只怕早就扬剑问天,漫山遍野追着我跑了!即是这样,玄枵大哥若还与你作难,可就是我不知趣了。梓叶安心,依长至兄弟的修为造诣来看,或许尚可以挨上一阵子……”
语不惊人死不休,原以为打趣作谑到此为止,却不料玄枵师竟忽地话锋一转,这云淡风轻的最后一句,字字听得梓叶怛然失色、不寒而栗。
“什么?!玄枵大哥,你所指的是……长至他……一切果然是苍虹派那些人的诡计!不行……我这就去看看!”一刹惶遽焦炙漫过心间,长睫低垂,言句零落,双脚已然不自觉地想要往前,梓叶暗自拨弄着手指,引得护指的银铃微微作响。
玄枵师渐而敛回笑容,脸色由喜转凝,却不牵强。远眺天际,那一池星曜点化在眼中,玄枵师温声道:“梓叶勿慌,待我说完。眼下长至他应该并无大碍,当前谈论动身前往苍虹之事,也为时尚早。玄枵师在此,需向你求问一事,还请你实以告。”
一时间心潮跌宕,宛如洪流溃堤般漫涌开来,微微发颤的双手,早已无声昭明了所有。不安的预感渐渐萌发,是喜,还是忧?
强抑住翻覆的心绪,梓叶缓舒一口气,道:“玄枵大哥,请说。”
玄枵师徐徐点首回应,未作深思,即而相问:“于你眼中,澹台长至是否仅仅……只是澹台长至而已?”玄枵师此言说的及其隐晦,丝毫没有点破见真的意思,亲有所历,他深知一段镌满疮痍、鳞伤遍体的往昔,任谁也不愿旁人无端提及。
晚风一阵袭过,那浅蓝的锦缎发带轻轻飘摆,淡淡的颜色,仿佛君子安沉的品性。
“……”梓叶蓦地直身站起,与玄枵师背身而立。思绪纷繁交错,心事沉沉好似落雷,顷刻间的迷离,让她根本无暇顾及,玄枵师究竟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话到嘴边,作默无声,只余泪水悄悄打湿了眼眶。
踏着漫漫岁月的尘烟,这途长路之上几多春秋冬夏,她禹禹独行,忽抵此处时方才发现有人已然等候在那里——他风雅与城府兼具,看似对一切皆漠然置之,实则早已洞悉了一切。
看着梓叶略显得不知所措的背影,玄枵师亦随之起身,却仅是伫于原地。玄枵师道:“梓叶之意,我已了然。你为谁而来,我亦如是。”寥寥数语,字字谦诚,只为打消淀在梓叶心中的重重疑虑。
“怎会?!你……”眉间一蹙,倏忽间转过身,梓叶难以置信地问道。
笼起依旧的笑意涟涟,玄枵师再而道:“玄枵师与那段深藏在梓叶心中的过去,并无交集。此番前来,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往后一切,只要我所能及,定会不遗余力。关乎玄枵师的身份,皆因前时造业太多,确不便如实以告……”
夜尽天明,不论愿与不愿,晨光总会如期相至,而他却仿佛是藏进了夜里的人,独自品酌,饮下凡世的悲欢凉薄,尽知天下事,只作观棋人。
“阿姐阿姐,你和玄枵哥哥还都不睡觉,唧唧咕咕说什么呢!”话意正浓,不想竟突然为小谷米的一句迷糊的抱怨给打断了。
睡虫作祟,谷米揉了揉眼睛,想要让眼皮不要那么快耷拉下来,可是却收效甚微。往外抻直了小腰板,谷米两脚一蹬,一下把原本盖在身上、一时也分不清是谁的衣服撩在了旁边,扑簌簌站了起来。
梓叶闻声瞧来,见是谷米醒了,忙对着玄枵师回以一个微笑,一路朝着谷米的方向走去,边道:“谷米,你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醒了?”
“我原以为除非是天上炸惊雷、地下滚炮仗,否则我们家谷米是不会醒的呢!没成想到,这一回倒是例外了。玄枵大哥在此,谷米偷偷告诉我,可是——饿了?!”小家伙睡意惺忪的模样实在招人疼爱,和着梓叶的话由,玄枵师不忍插话道。
谷米挤一挤眉头,再摸摸肚皮,听得云里雾里,小脑瓜里跟灌了浆糊似的:“什么雷……什么炮仗……谷米听不懂!不过给玄枵哥哥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有点饿了……谷米想要吃长至给买的挂霜芋糕!”
“咦——?!不对!我长至哥哥在哪啊……”谷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依旧稀里糊涂,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左右晃头,东西瞅瞅,见他阿姐靠近了,慌一下抓住了梓叶的手。
顺势轻敲了敲谷米的脑门,俯下身拾起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埋怨”道:“不都同你说了,你长至哥哥他……他上山去了。”
匆匆收声,梓叶顾自低垂眼帘,一提及他的名字,除却担心,只有担心。
“好像,阿姐适合我说过,长至哥哥他和瞿麦去什么派了……”嗓门压得低低,一瞧气氛不对,谷米赶忙松开手,帮着梓叶将弄脏了的衣服拍拍干净,定睛仔细一看,谷米暗暗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是长至哥哥的衣服么,完了完了……阿姐一定是因为这事儿,所以生气了吧?!诶?!可不对啊——长至哥哥的衣服怎么会披在我的身上呢?难道他回来过?!准是没错!
谷米正想张口,将他所谓的“绝妙推断”公之于众,却不料反被玄枵师恰逢其时的一句话给噎得结结实实。玄枵师从容信步往前行来,数落起谷米那叫个眉飞色舞、条条是道:“若不是你大晚上蹬衣裳蹬得厉害,试过好些件,任凭换上谁人的都不肯,除了紧紧拽着长至的衣裳,连玄枵哥哥的你也一眼看不上。现在倒好,随手把衣裳就这么一扔,你阿姐能不生气?”
自然,摆出这么多道理,玄枵师打心里想抱怨的,不过就是那一句“连玄枵哥哥的你也一眼看不上”,只此而已。
谷米撇过嘴,满脸嫌弃的赌气模样,不情愿地扭过头,蓦地看见三张慢慢从黑夜中渗出的人脸,一个害怕,慌张捂住了眼睛,两膝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嚷道:“阿姐!阿姐!有……有鬼啊!”
刹时落山风呼啸扫过,惊起道旁的树枝草叶,触响一阵萧萧飒飒之音,“咵、咵、咵——”,频密零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而清晰。暗夜中,只模糊可辨出数具人形,个个皆身着浅色外衫,步伐疾快地正迎面而来。
来者不善,杀意似乎已在垂垂逼近了。
“哼!死期已到,这妖孽竟还有心嬉戏作乐!呵呵,黄泉路上逐笑颜,总归好过哀恸抢地怨连天,下辈子投胎可要记得,就算堕为托钵乞儿,也千万别入了畜生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阵傲慢狂横的嗤笑自大老远飘来。
“徒儿休得无礼!有辱代掌门之名,论罪当诛啊!哈哈哈——”接续着又是几分嘲讽,另是一听上去较为深沉的人声。
一手急忙将谷米扶起,揽护在身后,梓叶点指于前,默然召出风狸杖,刹那迸发弥散红光乍现,仿若星雨骤现。
红光散去,三人已然行抵面前,也终于可将他们的容貌看清,两位年纪轻些的身形清廋,另一年纪稍长的体格彪壮,一派道服加身、束发戴冠的打扮,分明是苍虹来人。
左右拨了拨鼻尖,其中一苍虹弟子半眯起眼,上下打量梓叶一翻后,随即侧首与同伴道:“嘿,我说这女妖精长得真是标致,莫不是被咱代掌门看上了,所以才让我们掳回山去,享**之乐吧!这捉妖除害的由头说得好听,背地里也不知打得什么主——师尊!师弟!你们……呃——”两眼圆睁,右手紧紧锁握住喉咙,张大了嘴拼命喘息着最后一口气,齿缝中艰难地想要发出声音,却根本只是徒劳。
不过须臾的功夫,余音都还未散尽,只听“砰、砰、砰”,三人依次倒地,四仰八叉再没了动静。
缓缓合上修长的五指,整了整袖沿,玄枵师这才晃悠悠凑上前来,余光中瞥见梓叶和谷米投以的那带着满满惊异、同时掺杂着无比钦佩的目光时,他不禁冁然:“一人一句,多说无益,也算露过脸、出过声,不枉此行了。”
四下倏静。
“玄、枵、哥、哥……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结结巴巴,谷米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眼睛里除了他的玄枵哥哥,就只有他的玄枵哥哥。
心知梓叶正也准备开口,玄枵师忙摆手,道:“我不过施了些雕虫小技而已,旁门左道,不提也罢。你们说说这哪里有修仙求道人的样子,尊长没尊长的风骨,徒弟没徒弟的教养,功夫修得再到家,又有何用?!不若就此睡去,醒来后做个寻常人,聊聊度余生,也差不离了。”
即便事大如天,在他眼中或许也不及微尘,那张脸上的笑眷恋不去,反是更添了一层神秘。
梓叶与谷米对视一眼,谷米挠了挠头,问道:“玄枵哥哥,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
醋意未消,玄枵师无奈一挑眉峰,漫不经心地撂下一句:“什么……怎么办?!自然是顺遂你阿姐之心愿,上山去寻你宝贝的长至哥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