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修蛇为民之害,羿断其于洞庭……今朝澹台少侠丰功威伟,当比一比那上古之神了。”眉宇一点愁,唇边一缕笑,披着静谧的夜色而来,珉渊走近澹台长至身旁,微微俯着身子,侧目看来,青丝瞬而瀑下。
“……”掌间暗暗施力,手中之剑发出隐隐琅锵之音。单膝着地,后脊微屈,澹台长至强而咽下喉中蔓延的血腥,任凭热劲游走胸膺,汗滴没了发际。
瞳中零零火光攒动,静眼观向近旁的人,一刹拨开的浅笑,那样寒冷:“如何,方才珉横、珉岂照顾的可还算周到?既然澹台少侠已生戒备之心,有意一探苍虹之幽秘,何不早些予我言明,彼此开诚布公,岂非更好?这般大费周章,筹谋布排慎之又慎,非是珉渊擅度君子之腹,此间种种,也难免要惹人不快。”
余光之中,这笑容沾满了原本不属于如此华年里的世尘风霜,眼前的他,究竟是城府极深,还是另有隐衷?只是……若之奈何,又怎可随波逐流,失了本心?眉间一拧,澹台长至盍然垂落眼幕,愤懑而道:“身作修仙寻道人,竟行下若此不堪之事,又何必赘言?”
脚尖稍稍施力,膝骨向上提贯,剑端吃劲往内弯折些,后齿一扣,气息瞬止,澹台长至缓身倚剑站起,目色涣离、形步趔趄、数指微颤之间,衣襟上的斑斑血渍竟又添了几分。
只待澹台长至完全起身之后,珉渊方拂了拂广袖,与其比肩而立。暂而敛起适才那些微倨傲的神情,低声道:“还请澹台少侠暂而释出耐意,且做恩施厚馈亦是无妨。珉渊寄身苍虹十余载,自一人走后,我已再寻不到可连夜挑灯、促膝长谈之伴。是夜,不问你愿或不愿,该言尽的,我自会一一言尽。”
深邃眼眸中,漾起一道湮没在死水之中的掠影浮光,“自一人走后”,生命之于他终还是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缺憾。行间字里,珉渊说得云淡风轻,甚至颇有些事无关己的意味。
珉逸?这熟悉的名字拂过脑海,勾起那一段自珉横口中听得的残缺过往,虚实参半、心下生悬,澹台长至原想细细追问,却在少顷权衡定夺之后,选择了沉默。
“放过她……”别过手背,拭了拭唇下的血污,勉强支撑着羸弱的身躯,澹台长至转首看来,这一言极轻极轻,以至于带着恳求。
“一叶落则知岁将秋,一水寒则晓春未至,这世间尚有何事,还能欺瞒于你?”原以为,面前这位坚毅的剑客会因为自己的言行嗤之以鼻,而后拔剑相向,珉渊转思一想,倏得浇灭了这个念头——若真是那样,他澹台长至又有何惧?
稍顿了一顿,珉渊不复澹台长至所提及之事,话由一拧,反问起来:“澹台少侠,依我猜断,你与灵墟大弟子衍辰之间,定有些非常之事,否则……心思缜密如你,又怎会因一个空洞可笑的所谓缘由,这般轻易就随我入了苍虹?”
心焦若火,澹台长至低声委蛇一句,不愿多以明说:“得以挚友轸念……自当倾力相护……”
“呵……挚友?!总角竹马青,儿时痴语长……若非当真是情谊深厚,你这一身绝迹凡尘的武艺,要从何而来?澹台少侠自称非是灵墟门下弟子,但剑来咒往之间,招招行得的确都是灵墟至上之术,或较之那衍辰还要精进几分……以致于若说你才是纾玚唯一的弟子,也根本不为过吧?!”嘴角一扬,闷哼一声冷笑,勾起记忆中多少相似的过去。珉渊过步再复踱到澹台长至身前,那伴随着一扫而过的锐利眼风,几乎和这夜色一样深不可测。
指腹缓慢摩挲过光滑的剑柄,掌间蓦然化力,提剑即在顷刻之内。澹台长至转首一侧,道:“此事与你无关,珉渊如有意一战……便不必左右言他。”言语断续,伤重难愈,即便他抵力调养内息,仍是收效甚微。
目光垂落,凝在澹台长至手中那清凛的剑锋之上,惯而将话说得冠冕,珉渊道:“我若为衍辰,见好友这般维护区区一只妖物,也定会拼死阻拦,毕竟……求仙之人,见妖诛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你听得我劝,不再过问此间情由,我这便允你同瞿麦姑娘安然下山而去,若你仍执意要寻衍辰踪迹,遣派苍虹弟子略略佽助,亦不在话下。”
“荒谬至极!尸骸碎骨零落此地,怨灵亡魂耽于此间……你之恶行早已昭然若揭!只一味求得强大力量,罔顾无辜生灵之性命,噬尽其髓以增自身修业之功,还妄图沾恩仙缘,不过是痴人梦呓罢了!”刹而剑影划破静空,气浪攒游,惹动了霜色的衣摆轻轻飘起。鼻息中的腐臭之气徘徊不去,而之于梓叶的记挂忧索之心更是愈发浓重,怒气盈胸,澹台长至不住持剑一挥,虽未施力,其威却已可见一斑。
丝毫无惧,珉渊一步未动,反是喟叹道:“生而一颗玲珑心,只窥全盘一隅,澹台少侠便可推出如此精断妙论,我有又何颜面驳斥于你?这漫漫红尘,有些路途一旦踏上,即注定无可回头,心再不甘、情再不愿,业已行到此处,折途归返也于事无补……”
言辞间若有还无的切情流露,他说地讳莫如深,在这短暂的片刻,那迎面而立的敌者,却成了唯一的交心人。或许……或许只是或许,人生的际遇造化之下,他们本不应如此相对。
理智终于还是将那“不值一文”的无可奈何浸没,珉渊猝然敛回笑颜,再而衅道:“哼——想来时值此刻,她……他们应已在回还的路上了……”
伪装之所以称为伪装,它不过将真实隔绝在了另一端,而真实……却并非真的不存在。的确在那一瞬,自珉渊的神情中,他探出了异样,而澹台长至之所以作默无声,确是因为在此千钧危殆的情境之下,他根本无暇顾及:她的性命,紧紧攥在珉渊的手上。
“你!”声陷喉中,一语戛休。澹台长至抬起右臂,胸膺微微起伏,撕心裂肺的疼痛又一次席卷而来。剑尖悬空,直抵珉渊颔下,且是最后的转寰。
四目相触,缓举二指轻将剑刃自脖颈处拨开,珉渊继而激怒澹台长至道:“这般悬念记挂,那只风狸究竟与你是何干系?莫说我未曾提醒过你,人妖相恋,可属不伦啊……哈哈——这场旷世奇闻,珉渊倒是颇有兴趣一观!”
面目未曾变得狰狞,看上去却比狰狞还要慑人,他仿佛早已习惯,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珉渊。
澹台长至眼如灼火,即便深知不可为其熸煽之言所动,但这一刻,如此情境之下,放诸心性若何隐忍,他却也再难无动于衷。
手肘一转,剑随惯力而落,朝着珉渊脖颈之处划去,剑速之快,只聆其音,不见其影。然则,珉渊却也并非泛泛之辈,正当剑锋即要刃上皮肉之时,珉渊倏然侧身,犹如脚踏流云般迅疾地避开攻势,回退到三步之外。
衣摆飘飘,站稳落定,珉渊依旧饶有意味地投以笑颜:“怎么?!是否直戳痛处?!三言两语即为我所激,可是珉渊太高估了你?然而凡事话分两边,若非那只风狸对你同样情根深种,又能如何能以你为质,请君入瓮呢?于龙脊山脚设下迷阵,原想着尽可将你们一网而渔,为今而观,也并非满盘皆输啊。”
此心乱,疏漏生。情之一字,言轻者可视若无睹,惜重者却敝帚自珍。原是断了羁绊则无所累,但人走一遭,若没了这捆手束足的羁绊,又怎可称之为人?玩弄人心,换作是谁,尚还可平息静气?
“休想得逞!”右腕一震,猝然屈翘,前脚一点,着力剑锋前端三寸,澹台长至纵身跃起,直往珉渊所立之处平击而来。
未及剑气逼近,珉渊早已洞悉,再而略略侧身,剑锋堪堪擦过胸襟衣领,恰而割断了他鬓角垂下的几缕发丝,随风散落。
这寰尘之中,如还寻得一人可若此相待,因己之危而焦索,因己之喜而欢欣,也算不坏……空空想来,这满身血污业障除不尽,万事也不过空空……眼瞳一睊,见澹台长至这幅略略慌张的模样,珉渊暗自心间感叹。
捻以数指,一缠一绕抚过断发,珉渊道:“澹台少侠,亦无需太过动怒,祸福相倚、得失兼半。方才你不惜耗费神灵,结以七曜封镇之咒,来还护瞿麦姑娘的安全,我且成你之愿,令她毫发无伤地离开苍虹,你也就不必为此劳思费神。毕竟她身份有别,我派自会顾及与灵墟交结之事,怎敢堂而皇之结下私怨。”
“不必假以辞色,得罪了!”左手聚气,瞬而指尖清光莹莹,澹台长至心下自明,负伤在先,于此时强而催发自身力,稍作不慎,后果堪虞——轻则血气逆行、内息紊乱,重则筋脉尽断、五脏皆损。
腰后遽而发力,长剑贴身向下划过一道炫目弧线,黑暗中旋即迸裂出浅青色光圈,好似点点繁星陨落天际,渐而拢在了澹台长至周围。
单手一挥,拂袖置于身后,缓缓旋转着的光影倒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嘴角倏动,珉渊微微点首道:“好——言尽此处,你既一意求战,就休怪珉渊不留情面!皆传灵墟戒讳长老纾玚,以‘剑咒双绝’冠于天下,澹台少侠深得其真传,这咒术之绝,方才我已亲见,这剑术之绝,又当如何?今夜可与你切磋一二,诚为大幸,请招罢!”
“滴答——”山岩上的水滴再复坠下,溅落在石面,绽开了小小剔透的花。何处风过,四面那几乎要被燃尽的藤蔓猝然倾倒一旁,发出细微窸窣的响动。水与火,曾在一瞬相触、交融、陌路……
身体原因,需要往返医院,近期改为4天一更,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第044章:求予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