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冰冷的水滴自湿滑的岩壁上接续滴落,渗进衣裳惊起透骨凉意。近挨着凿嵌在洞岩上的微弱火光,方可看清深浅斑斑的石罅之中,那近乎成了墨绿色的苔藓。耳旁一股幽风擦过,哼唱起鬼魅的曲调,扰乱了心尘,余下衣袂相摩和步点踏过声音,那样清晰。
这山洞,似乎已然弃置了许久。
自离了知雀楼之后,澹台长至沿着苍虹西边取道而上,一路途径居于山际的逐月坪与铭古塔,而后绕过龙脊山的最高之地——龙腾峰的聆仙殿,山势忽的急转直下,行道过半,就到了此洞窟所处。
视线重回眼前,只见藤蔓蜿蜒着爬满了目力所及之地,不论是交错缠绕在岩壁上,落下零星悬空的枝桠,亦或是艰难地从地面疏薄的土层中贯出,肆意挣开萎败的命运。澹台长至稳慎地撩拨开遮挡在眼前的一丛草叶,源源不断弥散开来的臊腥之气点燃了浓重的不安:越往深处走去,将会是何种光景?
一步接续一步,身旁明灭的焰光将周匝晃得纷乱,这幽微的火芒根部不足以驱散殆尽,那自始于未知的畏怯和恐惧。风,继续吟唱着一曲更加阴窅的歌谣,伴着似乎愈加密集的水珠滴落的声音灌入耳中,乍凉了心肠。
倏然!眼慕中闪过一丝异样,澹台长至微微蹙了蹙眉,低首望向左前的地面,旋即停住了脚步。
那——似乎是半截被硬生折断的胸骨和一根形似兽角之物……
暂而凝止呼吸,心底的焦惧在转瞬间油然而生,如抱薪投火般,灼灼刺痛之感迎面而来。澹台长至曲下身子,似乎迟疑了片刻,复将零散在地的断骨拾起。
腥腐的气味一冲脑际,澹台长至半垂眼帘,静了心神之后,开始细细端看起来:略有些发潮残肉粘附在骨上还未糜蚀完尽,隐隐透着些许殷虹。自断面看去,骨腔中却已是空空如也,亦不生尸虫,只剩下光华细密的髓孔张结似蛛网,早不见了血髓的踪影。
愁容染上额心,澹台长至略而转首看向斜倚在地上的兽角:长约近尺,圆身足有小一拳宽,直流纹丝广布角面。
“沟岗分明,是为水犀之鼻角……山中雾气甚重,此角却可亢燥不湿……”澹台长至不禁轻声自语,神思游走辗转于前,猝然勾起记忆中泛起的熟悉声音,脑海中飘过的浮光掠影,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依稀还挂着往日幼年时无忧的笑容——
“长至,我听师父提起,在岭表外的流放之地,有一种怪物叫做‘辟水犀’,据说此犀行于海中,水为之开,若置角于雾中,则角不湿。你不是闹着要去东海之外见见世面么,我想着既然你我都怕水,又怕晕船,要是能找到这种辟水犀,不就万事大吉啦。”
“衍辰,你……知道岭表在哪儿吗?都说是流放之地,应该离这儿很远很远吧。就算我们到得了那个地方……万一辟水犀不听我们的话,要怎么办?我觉得与其花大力气去找这种怪物,还不如去学学怎么坐船呢……”
“是么?!你说的……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嗯……我再考虑考虑吧!不过长至你也不要灰心,我见师父和掌门他们,都会一种可以快速移形幻影到另一个很远地方的法术,很是厉害!要是我们都会的话,去哪里不成啊!“
“那可以让纾玚师父教你么,然后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嗯——我倒是也求过师父他教我,可师父却说那属灵墟最高深的法术,如果没有强大的灵力修为,一不小心整个人就会灰飞烟灭了……”
“啊?!那这法术有什么好的,这么危险,听上去威风,实际也没多大用处。”
“嘿嘿,就是嘛!要去到陆上,有车有马,要去到海里,有船有舟,无非就是时间长了点……我、我又犯迷糊!”
……
琮瑽戛然一声,好似划开平静湖面渐次推开的涟漪,将所有美好的过往碾碎,纵然再有不愿,也要被现实无情地湮没。澹台长至轻缓阖上眼睛,黑暗中的一切消散于无形,片刻的追忆在此终结。
凭骨角短长而观,此辟水犀定有数千修为,原是匿迹的上古神兽,寻常于岭表之外,能偶以得遇就属不易,尸骸又怎会端端出现在苍虹之中?依朽烂程度看来,其血肉之形未腐,膏髓却已荡然无存,据可剖断此兽是为外力噬尽精髓而亡……
心底鼓点繁乱,转息之间,澹台长至竟有些失了神——是何等强悍的力量,可在刹时将具有如斯神力的辟水犀蚕食得这般干净?莫非——!
澹台长至慌忙起身,指间的半截断骨竟也随之无意掉落。鬓边沁出微微汗色,胸膺脏腑已如炸雷阤崩、沧海横流,牵扯痛心肠的人,是她……千谨万慎,终于还是棋输先著——醉翁意在弦歌外,珉渊这一招声东击西、连削带打,看似破绽百出,实则缜密如丝。
落梅坞之中,眼睁看着梓叶被带离了自己身旁,这一次,又能容许她再有何差池?澹台长至暂而收住思绪,正欲速速摆脱此境,却不料脚边忽一阵灼热,零星散火竟若游龙般一蹿即远,燃起撩天火光,逶迤着在面前筑下了一道焰墙,生生断开了去路。
“呲——噼啪——!”碎裂的火点滋滋作响,透过滚滚烟气,闪动的猩红将黑暗湿冷驱散开来,仿佛坠入另一方天地。
焦色掠上眉角,澹台长至顺势后抵半步,旋即拢并二指点于胸前,未及护身法诀凝成之时,只见火海之内倏而贯出一条赤红巨蛇:蛇腹屡屡摩擦着急速袭来,隐约可见此蛇足有成人上腿粗细,滚火圈尘、拍烟起焆之间,却根本丈量不出它究竟长约几何,只觉续续不断,难见蛇尾。
赤蛇曲直扭摆划过山洞的石面,头颈滚滑挪移着喷张开血红大口,探吐蛇信微微抖动,似乎要将所有阻挡之物吞咽而下。那双紧紧盯视正前的碧色眼瞳,已然溢出了凛凛逼杀之气,不免要人后脊发凉。
伴随几声轰鸣擂响,赤蛇猛地依次竖立腹鳞,高高甩开后尾,整个蛇身好好似抽挞鞭绳般拔地腾空,追面绞袭而来。
心知危局将至,澹台长至匆而紧握剑柄,蓦然转腕劈空,于炙黄火海之中晃出一道清亮白光,气随剑走,舔舐着火舌的重重热浪,竟被击退了数步。剑气一路劈刺,直直刃入蛇首以下三分之处,赤蛇吃了痛,骤然收缩躯干,自半空堪堪坠下正抵澹台长至身前五步之内,引颈抖索间,蛇颈已然血如涌注。
“洞庭水泽,祸民修蛇。”澹台长至侧身而立,口中低声念起,视线却紧紧落在了那双碧眼之上。即然,赤蛇瞳中乍亮,蛇身回转呈一扭摆,盘搅成年轮之状,遽而张开巨大无比的下颚,毒牙向天一示,狠狠地朝澹台长至砸来。
右肩顿倾,澹台长至踮步回防,赤蛇一下扑空,却于半刻一时不及收力,只得再旋半轴之后,勾起蛇尾反复缠绞之势。不想此攻势一出,非但收效甚微,更是直曝短肋,给予了澹台长至先乘之机。
说迟那快,惟见澹台长至单手立剑著地,借力一化再而退往适才所处,而后反手凌空一挑,当即听见皮肉绽开之音,带起一串血珠子喷溅开来,没入火中——赤蛇蛇尾已为澹台长至硬生斩断。
火影攒动倒映在那双碧色的眸中,身体上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原本杀意冲冲的赤蛇,陷入了更加癫狂焦躁之境。蛇口颤抖着不断开阖,嘶声力竭的狂吼仿佛可以震彻天穹,身躯微挪,就这般与澹台长至焦灼周旋。
火势愈发凶烈,连所余无几的空气也几乎要被燃尽,烟尘滚滚笼罩,视线已然开始变得模糊,单体薄衣怎可能耐住熊熊烈焰?热度一浪接着一浪攀升,汗水自澹台长至的额角缓而滴落在地,不知不觉,他的后背竟也浸湿了一片。
断去优柔,只求速战,澹台长至剑锋偏斜执起长剑,并指掠过已然被灼烧得有些发烫的剑刃,重睑低垂,口中欲启齿轻声默念“滢冰息华”之术。
遽然,一阵光芒刺过眼际,澹台长至旋即睁目看去,那修蛇的瞳仁已然被染上了寸寸金辉,外射而出的璀璨流彩,好似引就之源般扫过近旁着火之地,将原本灼红燎蹿的外焰镀成赤金色的同时,也将火苗沾惹上了自身,那赤蛇宛如过油麻绳一般,剧烈的焚焮起来。
炎煞?!此焰之威,消融皮骨、炘断筋脉,若不慎为其引燃,则足以在半刻之内,将一幅血肉之身化为尘烬。心下一悬,澹台长至未移寸步,继而行吟咒诀,即便深知此举或许利弊兼有,但眼下之重在于速求脱身,前往山下营救梓叶,时间无多,只得暂而抵力一试。
“取草木之露华,凝空炁之湫湿,司以寒剑之灵……”澹台长至凝神闭目,伴随咒诀渐而结成,山洞石壁之上尚未焦尽的藤蔓竟开始释出出点点滴露,水汽蒸腾,复而化作数缕浅蓝光道沁入剑身之中。
不料——!正值此时,澹台长至突感喉部一阵灼热,犹如上刑炮烙,后颈处连片**灼刺。果不其然,乘着澹台长至施咒之际,赤蛇猝而发起突袭,断尾剧摆,跃空拧转间,一圈接续一圈紧紧勾住了澹台长至半身。
强大的力道急速灌入内腑之中,转瞬袭来的钻心疼痛难以细说,蛇身一复复向内收缩,胸骨几近碎裂折断,残下的气息仿若游丝。执剑的手,已然开始发木,血液好像一并凝固静止,一分一刻都是巨大的煎熬。
扼颈锁喉、炎煞焚身,如非剑上寒冰之气暂得相护,寻常凡夫,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只余最后一式!澹台长至半睁开眼,耀金的光芒扎入眼底,暗自化力紧攥手中之剑,五指之间竟勒出道道白痕。
“聚以……滢渟之冰……”薄唇微张,声似低鸣寒蝉,二十四咒诀由此仪毕。
长剑急遽离手,旋转着直冲半空而去,于赤红漫天之中,划开一道清凛。四方水汽凝成的露滴,仿佛受力牵引,迅疾地聚集到剑身周围,层层加复、缓缓汇拢,刹那固结成悬垂状的晶莹冰锥。
只闻“玎玲——刺啦——”一声,青蓝之光倏得笼罩下来,无数冰棱有如雨下,锋锐地刺向蛇身、刃开血肉的同时,亦投身到了重重火海之中,攒攒的火光倒影在清透沉澈的冰面,折射成最后的舞点。
周匝温度骤降,玄冰入体,暂而封住了修蛇的行经穴道,原本熊熊着过蛇躯的金色火焰,已开始慢慢熄灭。遍沿的苦痛姑且得以缓解,光阴无多、只待此刻,澹台长至蓄力两肘向外一推,咔咔几声脆响,赤蛇耐受不住力劲冲击,匆乎自澹台长至半身爬贯而下,欲暂而退居后侧。
不容有失!速而转动腕骨,并指呈一拢扣之状,悬空的长剑好似通灵,斜直回锋反刺,逼近而来。脚下生风,澹台长至疾迅腾御高起,自战圈之内抽脱,伸手一触,长剑正好落抵掌心,五指闭合,顺势转身一切。
困兽犹作拼死顽斗,眼见攻势又至,不顾全身冰刃刮刺遗下的疮口,修蛇震怒狂吼一声,信子反复吞吐之间,再度张开血盆大口,寒光一冽,露出两根半弯细长的瘆人毒牙。蛇首往后一屈,自喉中喷射数支形似“飞焰流火”之物,直追澹台长至的同时,抵挡住了扑杀而来的剑锋。
飞火如离弦利箭,簌簌划过耳际,舀起气浪起伏波澜,鬓角青丝随而微摆,唇色略略泛白,胸口隐隐作痛,强而咽下翻涌而上的一股温热甜腥,澹台长至身影飘忽,左右一一闪避开来。
“离火煌兮,生于燧木,偃焰熄止,困于冰澌——霜天饮寒剑,去!”剑如复生,剑气游走,七脉光幻之剑即而成型,纷纷四下散落开来,将迎面而来的飞火之箭生生从中破开,所向披靡而去。一时之内,复归清凉,祟祟余火之迹,荡然无存。
瑽瑢剑鸣,若金石乍碎,不远前方,已是血流遍地。刃其首、剖其腹、断其尾,任它奈何嚣张,此刻,也不过成了一幅残尸而已。
眼中忽而浮现一道迷离,澹台长至轻咬着下唇,单手点捂胸口。炎煞灼身,热力仍为尽数散尽,各中犹如万虫撕咬的疼痛,到了此时方才更为显现。
时光无多,不可在此耽搁,梓叶……你……千万等我……
心中暗暗一念,已是记挂万千,澹台长至尚不及调缓内息,匆促转身正欲离开之际,突觉后胛一热。
“唔……”
好似千钧蛮力瞬而强而贯入体内,少顷之内热劲挥发四溢,剜肉碎骨、血气逆行、脏腑遭损,病体再而受创,无疑雪上加霜。身子一重,单膝屈落,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澹台长至匆乎仗剑相倚,借而受力,暂使身躯不至完全瘫废在地,那紧握剑柄的右手微微颤抖。
这一掌的功力,着实了得。
眉宇紧锁、低首阖目,一喘一息都伴着牵扯肺腑巨大的疼痛。澹台长至欲尽力缓和体内拂乱之息,却收效甚微。口角含丹,鲜红的血滴慢慢自唇边渗出,衣襟前沾沾赤色,浸润了一片。
“哒哒——”,自身后传来均稳的脚步声,在刹那安静下来的空旷之境,显得尤为明晰。青蓝的光渐次散去,山洞之中重新为黑暗所包围,噼啪两声,是谁打燃了火折,点亮了石壁上的灯?
修长白皙的指尖掠过摇曳的烛火,明眸点水,火光染红的霜色,将他致秀的脸,映衬地那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