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042章:往事迷云

乌瓦挂上暗淡流霜,藏在一隅斗拱旁即将要消弭殆尽的光,预示着深更时分的来临。氤氲山岚涣在游迷的天地之间,仿佛正在自所有可能的缝隙之中蹿透而出,扩散蔓延,裹挟几分山中的寒意,无休无止。站在知雀楼上,俯瞰掩藏在一片墨色里的苍虹,不见来途,也失了去路。

半眯了眼,走近雕花栏边,抻直了后背,舒展开胳臂,一个苍虹道服打扮的弟子扯嘴一笑,质声问道:“珉横,你可真够仗义,遣散了那些小辈,反倒是把我拉到这儿来,同你做看门狗。闲时见你遇了惹草拈花的活计,怎都没想起到我?”

冷冷将眼帘一抬,珉横如旧贴身倚在门框之上,双手交叠胸前,带着极重的讽蔑意味,慢言道:“若不是‘代掌门’他千叮万嘱,要我同珉岂师弟务必驻守此地,谁愿意担下这苦差事。”

“一心只会驱役使唤人的东西,他可是真真是抬举了,我几时有这能耐?!”眉骨猝动,言语之中尽是傲慢与嫉妒,珉岂余光扫过,突而转问道:“可这也不对啊,隔壁那间,怎不用人守着?”

跟着一瞥,珉横事不关己而道:“鬼知道!正反都给下了药了,还能起什么风浪。”

夜风勾起寒凉,惹起草叶窸窣作响,有倏地钻进衣襟之中。珉岂不由收手拢在袖下,后退着回到门柱边上,饶有深意地闻起:“诶,你可听说了,再过半月,掌门就要出关了。”

心下吃重,珉横直身之间,两手突然落回腿侧,哂道:“是么?哼,等掌门出关了,我看他珉渊能嚣张到几时。方才灵墟那小妮子虽然莽撞,但总归说的还是在理,摆着那么些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一边吹风晾凉,他一个资辈平平的耍什么威风?”暗自捻着指腹,似乎略有得意。

“嘘——这隔墙有耳,别看这屋里没动静,万一要给听见了怎么办!你说话就能别直呼名姓的么,小心惹祸上身。再说了,他能当上这代掌门,还不是掌门他老人给许下的?要我看啊,毕竟是昀崖真人的亲传弟子,待遇能和咱们这些一样么?”珉岂单指在鼻端一挥,侧耳聆了聆屋内的动静,边伸手轻搡珉渊的左肩。

珉横见他一副担惊的模样,不禁变相喟叹起来:“又能怎样啊?那珉渊可不是一桩善茬,啧啧……想当年他对自己师兄都下得去重手,真有个万一,等掌门飞升仙界之后,让他得去了好处,当上了苍虹之主,这日子可就有的受了。”

疑云涌上额心,珉岂好奇的转头看来:“他……师兄?掌门不一直都只有这么一个弟子么?”

爱理不理地摆摆手,珉横捏着眉头,故意卖起关子来:“你进门晚,自然不会知道那些个压箱子底下的陈年旧事了。”

这颗心被高悬半空没依没落,珉岂数落归数落,八成却还是起了兴致,欲探个究竟:“你同我不是前后脚进的苍虹么,装什么深沉?知道什么陈年旧事,说来听听啊。”

赫然一笑,尘封了多年的一段苍虹往事,仿佛撩开了面纱,珉横信手而来:“话说就在十三年前的一个雨夜里,有两个年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同时倒在了苍虹的山门外。见这两个娃娃浑身是伤的模样,掌门于心不忍,就收留了他们。而后没过多久,也不知怎地,掌门竟然神乎其神地昭告全派,要收这两孩子成为座下弟子,并且连赐下了名姓,一个叫珉逸,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就叫珉渊。”

再一阵风过,竹制的红盏灯笼摇晃了两下,散落了一地的影子涣乱。

“珉逸?!可从没听谁说过啊?”微微张开嘴,珉岂收肠刮肚般回想着记忆里关乎这个名字的印象,毫无所得。

白了一眼,珉横道:“这人都不在了,谁还会提起这名字,惹掌门不快?”

不住摇了摇头,珉岂倒吸了一口凉气,疑惑道:“诶——东西一句,听得我云里雾里的,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珉横虽有些不耐烦,但念着今夜也无他事,正好说说点触他珉渊眉头的事情,也算倾吐了不快。珉横继续道:“你耐点性子!我告诉你啊,这珉逸和珉渊的关系可不一般了,听说珉逸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而珉渊是他家收留的乞儿。讲得好听,是全当做善事给珉逸找了这么一个伴读的;讲得难听点,他珉渊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下人而已。”

一时恍悟,珉岂叹了叹:“啊……难怪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

神色之中,浮起些自扫门前雪的味道,珉横一语一言道:“都言风水轮流转,兴亡随天定,那财主也会有山穷水尽时候。还没过一年半载,珉逸家中突逢变故,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了,全府里的人该亡亡、该走走,该留留的估计就剩下两个孩子了。走投无路之下,他们这才上了龙脊山,估摸着也是想学一身本事报仇吧!”

珉岂将手抵在颔下,冷言句:“嗬,那珉渊也真够是克煞的命了!”

看着珉岂一幅惊异的模样,珉横越发有些得意。兀自整了整衣袖之后,又开始故弄玄虚:“后来,他们在苍虹之中跟着掌门修习道法,虽有些闲言风语,但看在掌门一再坚持,也就此下无话地过了数来年。但是——直到六年之前……”

意犹未尽,话撂此处。珉岂慌张追问:“六年之前怎么了?”

“吱咿——!”

略转了转眼瞳,珉横三两步走进珉岂身旁,故意支开了话题,指了指房内:“你听听,屋子里那人是不是醒了?”

皱了皱眉,珉岂顺着往屋里听了听动静,何事皆无。珉岂催促道:“不会吧,**香我可是给得实实的,怎么可能醒过来!别打岔,快接着说!”

珉横再道:“直到六年之前,掌门突然宣布,要在众弟子中资质造诣最高的珉逸和珉渊二人之间进行一场试炼,只有最终拔得头筹的弟子,方可以继续留在掌门座下,而掌门亦会倾授其所学,只传一人。”

“这是为何?”珉岂半阖双眼,徐徐问来。

举目望天,眼中空洞。珉横道:“不得而知,那老头脾气古怪都是出了名的,谁能知道哪天忽然就变卦了。”

“那比试的结果——?”

脸上虽停留着笑意,暗自却道不明有几多嫉恨,珉横言辞清傲不逊道:“哼!要说起当年,珉逸虽天资稍弱,但凭着日日勤勉修炼,其内功心法所成,已然可算是凌云其余徒众之上了。不像珉渊那贱骨头靠着耍些小聪明,得了些本事,就开始自诩天赋异禀,时常玩乐嬉戏、不务正业。”

“这么说……”仿佛须臾洞悉了后事,心间又震又惊,珉岂轻声自言自语。

说到情烈之处,珉横的声音也已然开始微微颤抖:“哎,只是造化弄人啊,谁让珉逸悲运,碰上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东西。珉渊自知注定必败无疑,所以就黑了心肝,乘着比试前夜,珉逸外出之刻,在他的茶水了下了毒!”

即便不曾亲历,寻常人若听到了诸如忘恩负义、以德报怨之事,心中亦难免会涌起些愤愤不平之意。更何况,涉己身之名利,又怎会甘心屈居人下?

“呸,连畜生都不如!见他如今那衣冠楚楚、言辞持稳的样子,想想都觉得恶心。”脑海中一闪而过珉渊那副风雅矜重的皮相,连带着与今日所闻向牵连,珉岂不由显得有些嫌恶。

长舒一气,话到此时,珉横的言语中竟有了些释怀之意:“试炼的结果自然一清二楚,天知道珉渊给掌门灌了什么汤什么药,掌门竟然也没深究,反是在当日以‘凡心离道入魔,不念手足之情,妄取他人性命’为由,把珉逸驱逐出山门去了。”

“‘凡心离道入魔,不念手足之情,妄取他人性命’……”口中喃喃,将这一句所谓的罪判噙转在口中,珉岂稍有些失了神。

如好友般将手搭往珉岂的肩上,珉渊继而猜测道:“大抵就在比试之时,珉逸因中毒之事,一时气滞,起了想要取珉渊性命的念头。”

珉岂惯而一笑,正欲开口之时,忽觉鼻息之中一股幽靡之香直冲脑际,瞬而纷扰蒙懵了清明神识,心口一阵沉闷随之蔓延而来,犹如千斤重石压垮而下,呼吸起伏于分寸间,将断欲断。

“唔……唔……”自珉岂的口中发出微弱的低吟之音,片刻即要消失。双膝猝软,好似抽干了所有气力,将所有负载灌注腰背。

“砰——!”眼幕挣扎着想要睁开,却在或明或暗间突然失了色彩,终还是支不住紧紧阖了下来。

珉横讶异地张开嘴,愣愣杵在原地,一触一动地叫唤起师弟的名字:“喂!珉……珉岂你……”

还未言尽,只见余光中突而闪过半湾清亮身影,尚未等珉横定睛明看,忍不住眩晕吞没袭来,亦在转瞬失了知觉:身子倾倒着往后一靠,砸在了门柱之上,复而缓缓坐落到了地上,带起土尘飞扬。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得罪了。”澹台长至低首看着横亘在身两侧的珉横与珉岂,置手与唇间轻吹一气,熄灭了**香筒,复而半蹲下身子,将其藏回珉横的袖拢之中。

暂而延搁作速即可识破迷烟伎俩不说,在这苍虹原本已然沉寂地音息悄无的夜里,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不动半分声色,在四目葵葵下反制敌于少焉之间?

移步绕过珉横身边,澹台长至心悬挂忧,急迅往邻近瞿麦的房中走去。行到挨近雕栏旁时,澹台长至惯而转首一瞥,一再确认楼院例里外再无人把守之后,方才谨慎推开了房门。

收并两指往瞿麦鼻下人中稍探,只觉喘息有力均匀,非是所中晕迷之象,澹台长至心中遂然安定:珉渊加害之意,昭然若揭,幸得先前未焚徙薪,施结覆护之术以保周全。眼下,既瞿麦已深眠安睡,与其同我共赴凶险,反不如暂而让她留在此处……

“大师兄……大师兄,纾玚师叔他……你放心……”瞿麦紧揪着被角,微微侧翻了翻身,口中梦呓连连,只得依稀听见些朦胧之语。

纾玚——?这个镌刻在衍辰与澹台长至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名字,虽并无真正的师徒之缘,但终此一身武艺,又何尝不是为他所馈赐?在那屋檐上的纷纷薄雪散落成雨点的时节,曾几停伫在灵墟山门之外远望一眼,即便注定永无可能将他侍为尊师,但那方脱尘逸群、不蔓不枝的身影,却已永驻脑海。

澹台长至稍回了神,渐而敛起不由发自内心的笑,俯身替瞿麦掖好被面,径直出了门外。

“七政明空,魁杓为应,聚化阴阳,盘固五行,侍卫结印,俱封成阵。”剑锋游弋半空,划破道道青蓝,一刹绽出千万花火,凝成七轮之形的法阵,次第加封于门墙锁钮之上,溅起零零星辉。

七曜封镇咒印式成,若非深谙灵墟道术之人,欲解此咒,只得望洋兴叹、求索无门。

按剑身侧,一再笃断瞿麦可安然无事渡过此夜之后,澹台长至方才举步下了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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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