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041章:月过中天

入夜,苍虹派。

“见……见过师兄。”一位约摸十三、四岁,同样身着淡蓝道袍的少年猝尔抬头,在眼见来人之后,忽又怯懦地猛地将头往下一贯,双手抱拳作礼,高高举过额顶。断续的言语之中,不免透出几分敬畏与惧怕。

点头为应,珉渊转眸看来,目中噙着稍许威严肃然,问道:“我暂离片刻,派中是否安然无事?”

心下一悬,澹台长至遂而自明其中关节,不由又添几缕焦忧。

瞿麦近挨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澹台长至的右后臂,指了指珉渊,低声附耳道:“长至哥哥,这个人好像在苍虹派中地位很高的样子,可是……他明明同那个守门的弟子资辈一样,凭什么嚣张?就算是掌门的直下弟子,或是门派中的大师兄,也不带这样的!衍辰师兄可比他好太多了,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半阖明目,澹台长至并未作答。只见那小道士稍稍抬了头,依旧未敢将高举的双手落下,轻咽了一口唾沫,镇了镇起伏的情绪,道:“禀师兄,并无何大事发生。”

双眼微眯,一面将身后二人的所谓悄语听得真切,一面又上前拂袖示意不必再行谒见,珉渊嘱道:“且吩咐下去,于知雀楼腾出两间屋子,苍虹有贵客到访,切记勿怠勿慢。”

缓缓将手落下,小道士顾自皱了皱眉,挠了挠后颈,迟疑地瞥眼看向珉渊,一触到那略有些慑人的眼神之后,匆忙收回了目光,思量了好一会,这才唯唯诺诺地答道:“是……是……我记下了……”

“二位,且随我来。”盍为一笑,如幽垠吞没寒夜的最后一丝微光,珉渊敬而礼宾道。

形若君子形,意如君子意,只是为何,被那额心的隐隐愁色夺去了清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几乎醇而无暇,却为何反要人不可亲近,以致隔阂丛生?!

移步迈过长约十丈、高过人膝的倚龙白玉石门槛,伫立在那扇对内而开的巨大青绿山门之下,身左右侧各一的擎屋灯柱中,弥散出浅蓝的荧光,照亮了前方的通途,亦在一瞬之间将这方仙气弥绕、宏阔伟广的庄重圣境尽收眼底。

苍虹派现任掌门,道法名曰“昀崖”,外世人常以号之“昀崖子”,而门下徒众居客则多以尊称“昀崖真人”。自苍虹创派三百岁以来,昀崖真人执掌门派几近百年,已然是三历九天惊雷劫数,化境出尘的仙人。其修道精要,贵于专乎“踵息”之法,重在调燮吐纳、理和脏腑,故而派中弟子多勤习敛内心法,练就贯脉之功,而不似他门,擅长修以化剑道咒术亦或烧炼丹药。

另据坊间传言,此昀崖真人常隐匿行迹,专于苦冥飞升之道,即便身作苍虹弟子,能得一缘窥掌门真容,亦属不易,更不提亲授传业之事。反之,若有幸能成为昀崖真人的座下徒儿,则往后传其衣钵,坐掌教印,以致乘龙霞举,也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于苍虹派中,尚还有一明律:若其门徒之内,有人修学年过五载而未得其果,无以资历入朝晗殿之内,受加冠进门之礼,则不论年幼几何,皆会被逐出山门之外。

如此种种,零孤难以成全,独木未能作舟,亦不过可从旁知些皮毛之事罢了。

澹台长至一行紧随珉渊身后,缓而登上筑有三递石台的“回”字形阶梯,每行三九数步,皆可见一围方的流云纹凭栏,渐次阔开,直至水面。

“此水源自龙脊山最高之处,落崖而汇入龙吟潭,又自龙吟潭出,环苍虹而过,静流到此。”唇角含春,潋滟波光扣入眸中,珉渊兴而介绍起这环绕苍虹而过的清流,凝注这一刻,他的眉宇突变得柔暖,竟有了些喜色。

大抵,这静雅的碧水微澜,叫他想起了些温暖的过往。

瞿麦一路小跑着上了连接往朝晗殿的拱桥,两手撑着栏杆往下倾着身子,东西瞅了小半天,出声道:“没有什么特别啊……”

黯月一轮,藏在墨兰的天穹中、躲进游离的云雾里,只剩下残缺的光晕,依稀摇曳着半明半昧的身姿,晕染开深深浅浅的斑痕。而苍虹四处飘明的浅色光点,却犹如萤火星辉,将一抹抹檐迹塔影映得明晰。

澹台长至极目远望天色,牵念与系怀则不刻染上心头:山下湿气浓重,夜风寒凉入骨,她……他们是否已然择地憩下,是否仍在闲话叙语,是否也曾……记挂起我?惟愿今晚可宁靖无虞,待此间事毕之后,就可与梓叶会合。

当陪伴成了生命中未可或缺的底色,蓦然离分,任谁都会有些不舍。

澹台长至与珉渊先而行往朝晗殿,踏上须弥座式的台基前,那接续着的长长石阶,布满深浅凿纹的阶面沉淀了太多风过而散的故事,雕刻有盘缠云螭的望柱,直指云天,好似默诉着苍桀孤傲,无人问津。

珉渊暂而落步,淡淡一笑,为澹台长至道:“澹台少侠,由朝晗殿往西,经此曲道再而半里,即是客房所处,自会有人为两位打点好一切。珉渊身负琐事尚需措置,在此便先行告辞。”

“已然叨扰,多谢费心。”澹台长至低首承情,稍而后退半步,为珉渊让出旁道。

起伏零星的光斑,停在他飘飞舞动的青丝中,将那片霜色慢慢消融,隐藏到夜幕的另一边。静谧的天地间,要如何才能望穿这清零孤影后的几多世情,伴着消长的隐约不安,澹台长至缄默地阖上了双眼。

“瞿麦,走吧。”良久,澹台长至轻声唤起瞿麦的名字。

“嗯?!”瞳中乍亮,瞿麦倏然回过神来。两手用力往外推开石栏,惯而向后趔趄几个碎步,一蹦一跳地踏过石阶,奔跑而来,边高声问道:“长至哥哥,那个珉渊他去哪了?”

澹台长至并未回声,只转头看向珉渊离去的方向,而后顾自往西,走进沿水回廊的深处。

仿佛大冬天里灌了凉水,瞿麦一时懵蒙,心中又慌又疑,忙加快了脚步追上,问道:“长至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闷闷不乐的?别当心,等明天一早那人回来了,我去问个清楚,就能知道大师兄——喂,长至哥哥,你……你倒是等等我啊!”

山影水音为伴,青松十里飘香,稍显凌乱的步点声,由远及近,在沉沉的夜色下尤为彰然。

当澹台长至与瞿麦行抵知雀楼时,筑墙之外,三五皆是道服披身、星冠束发模样的苍虹弟子早已等候许久,瓦檐下彼此正交颈耳语,簇成了一撮,个个面色带灰、蹙眉挤眼,不知私论着什么。

忽见来人,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弟子警觉地轻咳了两下,不由摆摆手,驱散开周近围拢过来的其他弟子,正了正声,拂了拂衣袖,敬而道:“两位应就是澹台少侠与瞿麦姑娘了,在下珉横,经由代掌门吩咐,客房已为两位扫洒清净,即刻便可引领入住。”

“什么?!难道说珉渊是……代掌门?!这么大的苍虹派,真的一个长老都没有了么,竟然要——”不假思索,瞿麦脱口而出。

“瞿麦,不得无礼!”澹台长至厉声制止,转而拱手为揖,致歉道:“我等未循为客之道,言辞疏忽之处,还请诸位见谅。今次冒昧打扰,多有劳烦了。”

珉横斜眼一瞥瞿麦,猝尔又将视线落在澹台长至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后,露出些鄙夷的笑,警戒道:“澹台少侠言重了,不过珉横在此仍是要奉劝二位一句,苍虹派中之事,外人还是莫要随意置喙的好。”

转头轻顾,使了使眼色,珉横身后的其他弟子旋即会意,带头的一位忙俯身请路在前,解释起来:“请……请往这边走。”

抿一抿唇,兀自撇过嘴,无端被人奚落一番,若不是看在她长至哥哥的份上,旬日里非得要理论计较上一阵不可。刹念之后,瞿麦狠狠咽下了这委屈,拉扯过澹台长至的左衣袖,犹豫地跟着那弟子离开。

“龙脊山中雾沉更重,恐怕对二位身子不利。遵代掌门之令,还请澹台少侠与瞿麦姑娘莫要随意走动才好。若有何事,不妨直言付托,我们定会竭力作为。”刚未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珉横的“叮嘱”之音,若说是“叮嘱”,反不如称其为“告令”或许更为贴切。

怒意立而灌上脑际,停下步子忽一跺脚,瞿麦强而忍下最后一口气,低声对澹台长至道:“长至哥哥,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哪儿有这么欺负人的,漂亮话堂而皇之说的好听,分明就是想要把我们当犯人一样软禁起来嘛!依我看,我们一定是中计了,衍辰师兄就在这里没错!”

见瞿麦已然乱了阵脚,为防事中生变,澹台长至敛声答道:“瞿麦,莫要招惹事端。眼下一时难以断定情势若何,该怎样行事,长至自有安排。”

“可是——长至哥哥……我气不过……”不依不挠,瞿麦遂而使起小性,正想着不顾不管挑明一切的时候,瞿麦却忽而回眼,瞧见身旁的小道士一个劲儿往这边挨靠过来,伸长了耳朵打探来打探去的模样,这会子把气就全撒到了他身上:“我和长至哥哥说话,你还想偷听?担心我向你们那个‘代掌门’告状去,问一问他,这就是你们苍虹的待客之道?”

“我……我……”被瞿麦一语噎得吓散了魂,小道士害怕地低下头,支吾两句之后,忙减缓了步子,退到后边去了。

……

模糊的月亮已然偏过中天,银辉透过白墙的镂花漏窗散落在地上,绘成了卷草缠枝的图样。这原本看似寂静的夜掩在一片死水之间,却早已是暗流涌动。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