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山。
青灰的山石嶙峋,交叠耸翠,仿佛拔地而矗起,若即若近、无凭无依。造物者的鬼斧神工,澄清了天地山川,而时岁慢慢的悠远流光,却在这山川的面孔里镌下了斑斑錾痕。石罅之间,那墨青色的松遒劲沧桑,隐在最后一片晚阳里,将风霜披被在深褐皲裂的枝干之上,针叶聚成团团秀绿,零星错落点染在山石凹处,洒下斜斜的树影陆离。
坡势越发陡峭,身近旁的道边,每隔十步均嵌有石尊,其上皆用发锈的铁链环环相连。石道面上光滑异常,似乎只要稍稍一用力踩上去,就会被连滚带爬地送回山底。侧身往左右顾看一眼,只觉层层白纱迷眼,水汽缓缓自脚下穿行萦绕而过,这雾海下是究竟千丈深渊还是百里悬壁,实在叫人无心遐想。
“长至哥哥,我们究竟还要走多久?再不然,太阳就可就要下山了!什么苍虹派,直接改名叫做‘苍雾派’好了,除了小雾就是大雾,一道虹的影子都没见着!”瞿麦将两手遮在额前,远眺着不甚清晰的远方,边赌气边出声叫住了澹台长至。
澹台长至闻声停落脚步,回首道:“可曾听见鹤鸣之音?”
瞿麦侧耳一聆,走到澹台长至身边,点了点头。
澹台长至道:“既然仙禽已现,那清修之门就应在不远处了。”
努一努嘴,瞿麦仍是自顾自埋怨起来:“嗯……好吧,都已经走到这里,总不可能再折回去。话说回来,还是我们灵墟好,上个山可容易多了,弄这么些云啊雾啊花里花哨的东西,哪里有名门正派的样子?如果说万一大师兄真被关在了这里,我回头一定一定让师父把苍虹派夷为平地,把所有弟子都……都赶回家种地去!”
瞿麦正舌若莲花、一板一眼说得热闹,却忽而被澹台长至伸手护在身后,澹台长至低声斥道:“噤声!”
“明人面前不诳暗语,素闻灵墟曜华真人座下有一女弟子,自幼心思灵动纯然、聪慧过人,今日有幸缘面,若真因其寥寥数语便锱铢相较,岂非失了礼数?在下苍虹派珉渊,见过两位,敢问道友名姓?”景致安尘出逸,氤烟飘渺无垠,伴着虚浮的脚步声,一位身着霜色披衣、道者打扮的男子正舒步走来。
隐在薄雾中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那眉间清展,那眼瞳晦暗,悬着些许化不开的忧郁。明明是一容笑颜示人,却为何在这一张秀致的脸上寻不出半分欣悦?不过弱冠的年纪,本应是出世的逐仙人,又是为何沾染上了风寰的愁滋味?
施还节仪,澹台长至敬而回道:“劣名澹台长至,冒昧造访,叨扰了。”
“澹台长至?!天台灵墟创教至今,应以轮排‘衍’之一字赐为道名……”珉渊饶有所思,静默不言,却话在其中。
眼幕一沉,澹台长至心下暗疑:明知内里脉络,却又故作罔闻,此人究竟从何知晓甚多关乎灵墟之事?莫非衍辰他当真在此……
缄言片刻,澹台长至敛神而答道:“长至,并非灵墟弟子。”
略略颔首相示,珉渊已然走近身侧,含笑之间不忘持重,半阖目道:“原来如是,恕珉渊失敬。”
看着珉渊这般惺惺之态,就越发气不打一处,瞿麦悄悄从澹台长至身后探出头来,水灵的大眼睛忽闪着投来鄙夷的目光,质声道:“原来你是苍虹派的人呐,就知道没安好心,早早等在这里要准备偷袭我们,对不对?”
面对瞿麦的来势汹汹,珉渊只轻缓摇了摇头,慢言道:“紫气浮关,贵客到此,自当夹道相迎,又怎会趁人不备?”
两手并叠胸前,丝毫不领情地撇过脸,绕过澹台长至肩后,瞿麦冷嘲热讽道:“顾着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都不知道做着什么样的勾当呢!我问你——”
“瞿麦!”心知瞿麦气浮,为免无端祸起,澹台长至忙出言相阻。
“长至哥哥,你不要拦着我,来都来了,这回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蓦然一甩手,瞿麦径直走到珉渊身前,一时急火上涌,激动地问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将大师囚禁起来,打伤了他,甚至还用铁链锁住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任凭眼前人怒火中烧,珉渊依旧岿然未动,眼瞳低转,声色不移,珉渊道:“不知姑娘凭何笃定,灵墟大弟子——衍辰,现就在苍虹派中?若珉渊诚然相告,所谓幽锢之事根本是望风捕影、子虚乌有,你信与不信?”
眉宇一蹙,千丝万缕间似乎听出了珉渊言下的怫然愤懑,澹台长至直言相问:“何意?”
冷眼观来,珉渊暂而收住笑容,徐徐答道:“素来苍虹与灵墟交结寡淡,瞿麦姑娘可知出言稍有不慎,将掀起两派之间多大的风浪。事不过三、到此为止,珉渊今次可作充耳不闻,但绝不容有下一次。”停顿一瞬,目中带着半湾殷诚,再而泛起莞尔之貌,珉渊又言:“我知姑娘心焦至亲安危,急于四处找寻,实不相瞒,我派中凌臾长老座下一弟子,曾在数日之前与衍辰有过照面之缘……”
心下一紧,瞿麦连声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大师兄……他没事吧?”
重睫交触,明目半闭,珉渊惋道:“偶间听得风语,珉渊并未知其内情。时不凑巧,正逢此弟子下山采办,若是二位不弃,可在山中留宿一晚,明朝待他回还,便能问个通晓。”
“……”,澹台长至夷犹未举,心中不禁暗暗思量:此人城府之深如渊渟岳峙,实在难以测度。寥寥数语恩威相济,避而不谈山下施术设防之事,反是转念投辖留客,其中会否有何布排?!梓叶同谷米尚还栖身山脚,长夜漫漫,若然一旦为苍虹门徒察觉行迹,恐怕会遭逢不测……方才竟一时疏忽了……
“长至哥哥,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要不然,我们就留下吧,反正不差一个晚上。”瞿麦拉扯过澹台长至的衣角,带着恳托之意。
“好。”短短一字,不多言累赘。
转刻之间,澹台长至仍是决定入苍虹一观,近日之内突逢太多叫人费思难解之事:自远及前时夜下所见那方熟悉的背影、到珂儿无端出现又复而隐秘消失、接后幻雾幽障之中勾挑神魂的未知之音,再是关乎衍辰失踪之忧……种种纠葛,任凭他的心思在如何缜密若织,这波谲云诡却是拂之难去。
不过,既然可从杂乱之中抽取一丝,苍虹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一处必经之地,借由夜幕之刻,或许也可探得些许线索。衍辰是否被困苍虹,自然不能只凭他珉渊一家之言。
空谷遗风,兰香残留;清水浅流,不起波澜。珉渊目无转精看向面前这身着玉色的端端少年,不禁投以几分钦叹的眼光,年资不高、言辞凝简,却可在顷时之内盘握局情,若非那瞿麦沉不住性子,今次也未必能自他口中套出半点分毫。此人……若非灵墟之徒,又将是何出生?
“即是如此,还请两位随我而来。”珉渊先行启齿,打破了短暂的僵持。广袖由身旁一挥,带起一袭薄雾,拢并四指,轻一转腕,直指向山道深处。
澹台长至点首还礼,虽心有忧虑,却如故通明情理。
等着珉渊回过身,往前行了数步之后,瞿麦这才舒了微微口气,朝着珉渊好一番挤眉弄眼。在她看来,这种自诩清命甚高的人,往往都包藏着一颗坏心眼,若不是为了找到大师兄,才不会愿意去往苍虹过夜呢。
“长至哥哥,我们走吧。”卸去了些许心头滞气,瞿麦边迈步往前,边召唤着澹台长至。
坦然成笑,只愿瞿麦不必过加忧愁,澹台长至亦随之动身。
手间释出莹莹浅光,在确认珉渊已然离开些距离之后,澹台长至默然念诀结咒,数指微张,光点四散,慢慢消融在瞿麦周身。
……
夕阳昏昏,几乎将要没入天际的尽头,青松游雾失了光迹,渐而成了迷离边界的背影。是谁将那浅紫的衣裳披上了浓重的悲色,又是谁用挥散不去的往事让仇恨段段萌发。一步之遥,他明明就在身后,这一步,却实实在在走得太过飘遥。
胸膛里,犹如千刃剜心的疼痛阵阵作祟,这是身体中的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缕魂在苦苦挣扎。失声苦笑,不笑沉浮的命运,不笑遗世的孤零,只笑那个曾经的自己……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是否也会因此……记起些什么?”眼中闪过一道流动的光亮,非是因为身上的痛楚,紧攥着冰冷的手掌,也并没有回暖到当时的温度。他轻声问叹,这即使声若游丝,却注定未可磨灭。
“危将危矣,竟还有心思管顾他人之事?!结下的情分愈多,也就愈加会为其拖累……隔世之后,你还如昔,我应是自喜还是悲戚?无妨,且行且看,自会有人代我要你为难。”目送着澹台长至渐而行远的疏清身影,融入到那一副如日昳泼墨般的画卷之中,这颗原本死寂的心,忽而响起了些许跳动之音。
长绳系日终不可,邃古延绵到时今。
太久太久,久到连点滴追忆都已泛黄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