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云絮絮密密,自天幕的尽头涌来,悬停半空,绞结、缠绕、汇聚。光亮渗透过疏厚不均云的边缘洒下,却又似乎被巨大的力道打散,浮起略略深沉的黄,融化在灰霾之中,若现若现、半明半昧。
一路走过,那远山早已落寞成了昏黑的背景,隐约几棵高大的树影攒动,仿佛还可听见枝叶之间簌簌相依的呢喃。山路湿滑,要人失了稳心,泥泞不堪。水雾和着天上的乌云唱曲,自脚底缓缓流过,渐而将周匝的物事蒙上了一层羽衣,翻腾缭绕着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水汽续续不断钻入鼻息,微有些发凉,带着水雾中特有的潮味。披着雾在道上行走,目光被锁定在数步之内,眼前是迷纱遮住了瞳孔,根本企望不到前路。山风缕缕自上空吹来,吹不走浓雾,却意外加剧了雾气弥漫的速度,垂垂之间,已到了寸步难行的境地。
“此处颇有诡异,大家小心应付。”玄枵师在前领路,澹台长至行在众人最后,单手解开剑囊,凛凛寒光逢时自束口溢出,剑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两指头用力捏住鼻子,谷米一步一回头往后瞧着,生怕他的阿姐和长至哥哥没跟上,再而发生那种一不留神就将他弄丢了的“好事”。摆手挥一挥雾气,谷米道:“长至哥哥,你走近一些,我好像有些看不清你的脸了……长——”
谷米的声音愈小,小到犹如剥落了最后一缕丝线般,直至完全没入了渺茫的氤氲之中。
“谷米!”随后,梓叶惊愕的呼唤声同期传来,亦是宛如投石入海,沉闷过后,消失无踪。
浓雾翻滚着似浪头袭面,打卷交叠、汹涌倾泻而下,视线沉坠一片白霭,在人前铸成了一道柔软的屏障,任凭何种声响都能淹没其中,任凭踏行千步也似原地转圜,直叫人困顿裹挟其中,连呼吸都变得窒闷。
“梓叶……”一语哽喉,澹台长至并未出声。仿佛突坠深渊,满目游云蒙住了双眼,寒意肆意钻过衣袂的空隙。他只怨怼早已料到的情境,却为何未能将她的手紧握。
片刻的愣怔之后,焦忧、畏怯、慞惶,所有情绪一并扑面而来,担心同伴们的安危,胜之于自己。
“琮——”剑锋划空,金玉之声骤然。澹台长至聚力抓紧剑柄,手中之物几乎成了现下唯一的倚仗。失了方寸、去了准心,脚下的步履凌乱无章,进退交替之中,连他也已然分辨不出。宛若陷入了另外一方天地,时序停止、混沌无常。
眉宇难舒,澹台长至不住环顾四周:“梓叶、谷米、瞿麦、玄枵大哥……”
此刻,任何的呼唤听起来都那样苍白,同自言自语没什么两样。
“千载流光飞逝,吾还如昔,好友……你也是否无移?总言一生汜博,日夜短长皆若无尽之期,却只可惜华光终易散、琴音总凋零,繁花盛景亦还需落尘为定。”耳畔忽然传来弥远的声音,空灵地犹如源自洪荒太古,染上微微的糜红香气。
杂糅着海浪拍打石岸的嘶鸣和浅浅的撩弦之音,浸润着蚀骨锥心的苦痛和永无归期的孤独,字字句句,浑如撕咬开胸膺的利喙,那悲伤撞碎了心肠。
手,在不停颤抖,时光于此刻凝固。
“是谁……”这疑问含在口中,迟迟并未出声。究竟是谁?!或许他早已知道——是谁。大雾吞没无止,蔓延之间好似将五感封闭,却又在复归平静之后,让另一种无端升腾的情绪显得清晰。澹台长至伫立原地,心,被牵扯着。
一句道别之言,之于旁人仅仅是一句道别之言,却为何要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孤寂、桎梏、哀伤和愧悔……
海浪之音愈来愈烈,怒号着、咆哮着漫过身躯,每一个浪头浇打在脸上,每一滴海水沁入骨中,一寸一寸将残余的温热吞噬。湿淋的发细碎地粘在额头,睁不开眼,世界同心底一样黑暗无垠。挣扎似乎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原本应当更加释然地接受一切,可又怎能甘心?
蓦地止住呼吸,澹台长至继而阖上双眼,他强迫着自己掐断所有纷乱的思绪,可徒劳无功:若说是梦,这没身入海之苦为何那样真实;若说不是梦,那脑海之中深藏的过往曾经岂非就成了梦?
眼帘翕动,宛如千钧沉重,澹台长至的额边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想要挥动手中之剑,越是紧握,却越是虚无,这一刻心如灰烬,分辨不出这份痛楚源自何处。
渐渐地,渐渐地,再没了声响。海水慢慢灌入耳中,只余下了心跳的声音,也许不久之后,这声音亦将听不到了。阔别故土之前,望尽最后一片倾洒的晚霞,记忆中匆遽的脚步,未能留住一段牵挂。冷,寒霜般的冰冷,十指已然失去知觉,多少次抚过琴弦,明朝怕是再无可能,那一曲——
…………
“长至!长至!”
梓叶?是她……是她……
呼唤刹那驱走了黑暗,光明似乎就在咫尺手边,风停下、浪休止、寒褪去,转瞬之内抽离,残了痕迹。
左腹突然吃痛,一阵剧烈的晃动之感旋即传来,肺腑随而震荡,将澹台长至速而拉回了尘间,神识开始逐渐清醒。恍惚中,微微灰红的夕阳透过眼幕,模糊地有些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认得是一张熟稔的脸。
“长至哥哥!长至哥哥!你怎么倒在地上,不会是真的在这里睡着了?!”
一拉一扯、一拉一扯,被晃得有些头晕,澹台长至正欲尝试着睁开双目,谷米那一张胖嘟嘟、圆滚滚的脸就已经贴了上来,上下左右那是一顿刮刮蹭蹭。
“谷米,怎会……是你?”不知何处涌来的失落,澹台长至愣怔片刻,余光扫过周围,尚还恍惚地寻着梓叶的踪迹。
一幅不情愿地直起身子,将原本紧紧握住澹台长至胳臂的两手一松,谷米嘟起嘴回头看着梓叶和玄枵师,诉苦道:“阿姐,玄枵大哥,长至哥哥他坏坏!都不知道谷米有多担心他,我以为长至哥哥一睁眼见到谷米会好高兴,没有想到原来长至哥哥一点都不想见到我……呜呜——”谷米边说着边越发觉得委屈,于是乎泪珠子便开始啪啪滚落,收也收不住。
晴雨不定,见谷米一哭闹起来,澹台长至即刻也随着慌了神,一手撑扶着地坐起,忙道:“谷米……我……”
“谷米,你长至哥哥他、他……”着急为澹台长至解围,梓叶先随声和着,但在一番短暂的冥思苦想之后,实在编造不出合适的缘由,只得尴尬地看向玄枵师。
早已是笑意满面的玄枵师不由笑得更欢,轻颔首应了应梓叶。
眉峰一动故作正颜,清了清嗓子,玄枵师对谷米道:“适才若谷米不抢了先,仍由梓叶陪在长至身旁,长至一睁眼见着了梓叶,挨这一句‘怎会是你’不自在的,反不就轮不到你了?想来,你长至哥哥因是一时吸入过多雾气,导致急火攻心、乱了分寸……”
单手托在耳后,触上澹台长至那同样无所适从的目光时,梓叶心中默然鼓点作祟,与其让玄枵师这样胡诌一气,还不如舍下点吃的引诱谷米来的干净利落。
抹抹脸颊的泪,谷米将信将疑道:“真的?!玄枵大哥你没有骗我?早知道那样的话……我就不和阿姐抢了!”转回过头,皱皱鼻子,眯缝着眼睛俯身上下打量澹台长至,谷米凑上前去:“长至哥哥,谷米就原谅你一次,就只有这一次……下一回,你睁眼见到谷米,一定一定要很高兴才对!”
“此言有理,长至记下了。今次是长至哥哥疏忽了,谷米小兄弟宽宏大量,且受在下一……”唇边泛出淡淡的笑,澹台长至顺势将谷米抱入手怀,颇有些费力地站起。
“不要!不要!谷米不要长至哥哥拜!”瞪大了眼睛,谷米连忙摆手。
故弄玄虚,澹台长至反问:“且受在下一抱……也不要么?”
瞧着谷米乐开了花,半悬的心总算有了依落,梓叶走近关切道:“长至,你没受伤吧?”
就算仍旧心有余悸,现下也不愿梓叶多为担忧,澹台长至轻摇头示意,却在不经之间发现了她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遭遇了何事?会否也同样耽溺于某处境地,听闻些什么、记挂些什么……那一刹,我本不应独独留下她。
欲问又止,每每见她在人前事无挂心地浅笑,胸口暗生出怜取与疼惜,却不可付诸言语,生怕自己的莽撞会触碰碎了那一方她虔心守护的世界。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身边,掩上一重岁月的门,多渴望她的曾经,能有自己的影迹。
见澹台长至与梓叶神思漂移,玄枵师拨弄起腰间一碧蓝色的剔透石佩,瑽瑢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以示提醒。顺由梓叶方才所言,继而道:“梓叶宽心,不过一场迷障生梦而已,既然你已施咒散尽了重重尘雾,只要自心未失,可折途归返,就已无大碍。若然……”
稍作停顿,玄枵师单手指向右后倚卧在道旁山石上的昏睡未醒的瞿麦,再道:“若然深陷之人心智不坚,被所闻所感夺了神志,迟迟不肯出离其中,恐怕就要多受些罪了。”
“瞿麦!”随着玄枵师所指的方向,澹台长至旋即侧倾肩背看去,眉宇一皱,半蹲身将谷米放下,匆乎移步到瞿麦身旁,将三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踮着步子跟在澹台长至身后,谷米边解释道:“长至哥哥你别着急,刚才阿姐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灵力给瞿麦了,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
“梓叶,费心了。”凝目看来,澹台长至温声道谢。
忙摆手回辞,梓叶道:“既然都是朋友,说这些话就见外了。事实也并不像谷米说的那样夸诞,我只是试着用灵力稳住瞿麦的心脉而已,却不知瞿麦为何迟迟不醒。”
信步走来,举手间依旧波澜无惊,玄枵师缓言道:“雾雰浓重促发幻觉,而致神思游离涣移、七情大起大落,梓叶能知稳护心脉之法,已属难得,眼下瞿麦能不能脱困,就只待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语明了音在弦外,澹台长至将手抽离,顺势拢回瞿麦的衣袖,问道:“听玄枵大哥此言,似乎深谙内里关节,还请明示。”
似乎突起了兴致,玄枵师淡然一笑,慢语而释道:“噫——若说‘深谙’一词,可就是抬举了。昔时游走江湖,也曾略略听闻些许坊间轶闻,传言说距此地不远有一圣境名为龙脊之山,乃是修仙徒众聚集之地,以‘苍虹’一派为最盛。想来长至你与同灵墟门颇有渊源,关乎苍虹派一事必然所有耳闻,不过之于‘苍虹秘术’这一偏门诡道,你所知所解定不及我。”
“苍虹秘术?!”澹台长至不觉低首,噙在口中徐徐默念,反复忖量之间,确不曾听闻关乎此术之事。
惯而捻一捻袖端,玄枵师道:“所谓‘秘术’乃是界外之人信口言言,剥去皮囊,骨子里也并非玄之又玄。相传龙脊山之上栖宿有一异虫,名曰‘鲟蚁’。此虫于冬夏之时潜身而入龙吟潭,又于春秋之季迁徙至往龙腾峰,周而复始,直到历尽百岁而亡,化作一滴哀龙之泪。据说此由鲟蚁而化之泪颇有起效,若寻常六道生灵一旦沾染,便会即刻失却原本清明神识,于耳旁幻听出些许非常之音……”
话到此处,梓叶不住追问:“玄枵大哥,你说的非常之音指的是——?”
仰首凝望天际那寸寸近乎赭红的落日余晖,瞬而被点亮的眸中,承着窥看不穿的神色。玄枵师叹道:“那些沉淀于畴昔过往,铭刻在魂灵之中不敢或忘的声音,前世亦然、今生亦然,铭记也罢、忘却也罢,而那声音的主人……注定就是你斩也斩不断的牵绊。所谓苍虹秘术,不过就是取哀龙之泪凝成水汽、广施成雾,由声动情幻境,从而迫使迷途陷落者沉沦其中,为过去之事累负,辗转难出。”
谁不曾历尘寰,谁可曾舍得下?荫藏地再好,掩埋地再深,却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已有些僵滞的眼睛,忽而眨动了一下,澹台长至缓缓站起,略侧过身去。耳畔,那句既生疏又熟悉的道别之言再而幽幽回响,那海潮破浪的怒号依旧袭卷着冰冷透骨而来,若说这本应是生命之中不敢或忘的声音,却为何在脑际余下了一段惨白?
轻舒一气,不愿同伴多有挂忧,澹台长至倏尔转身,却意外地发现梓叶已然立于身后。
她浅笑依旧,如拂过春湖的轻风,溢满关怀的眼瞳中隐着些微不安。
玄枵师清了清嗓子,打破片刻的沉默,视线胶着在瞿麦身上,道:“说来此术的破解之法倒也容易,确如梓叶作为,只要自心不失知折途归返,亦或借由外力将雾气散尽,这哀龙之泪的功效也就荡然无存。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若修习之人长时困顿不出,有如瞿麦这般流连其中以致昏昧,心神起落跌宕之间,只怕会着魔逆道,堕入非境。”
一个激灵坐起,听玄枵师一板一眼说的像模像样,谷米不禁长大了嘴:“啊?!不会真的这么严重吧?刚才长至哥哥也是着了,谷米没摇两下他就醒了。要不然我也试试摇一摇瞿麦,说不定会有用的?”别见谷米常日里东西数落个没完,可打心眼早已将这个头比自己大了好些、年纪却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多少的瞿麦认作了姐姐,俨然成了知冷知热的贴心小棉袄。
“死马当活马医,谷米不妨一试。”玄枵师尴尬一笑,故意使坏,挑起话头。
两手搭在瞿麦的胳臂上,谷米口中一阵念念有词:“什么死马活马的,玄枵大哥说和总是怪怪的。”
转眸看向澹台长至,玄枵师继续道:“想来今次我们是着了那些个名门正派的道了,为何如此、为何如此,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纷扰不断,我欲洁身自好,却奈何旁人从中作梗,不如且行且观、再而论断罢。”
澹台长至默而颔首,心神似乎仍彳亍与悲颓的情绪之中,迟迟难以抽脱。
总不能明着打听他究竟在迷雾中听到了什么,他这幅模样,一定遇到了难事……莫非一切真的同苍虹派有关?静在澹台长至身旁,梓叶小心翼翼悄悄游移着目光。
一下冷了场面,谷米边有模有样搡推着瞿麦,边自找乐子问道:“玄枵哥哥,听你说了这么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情,可为什么谷米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啊?”
“谷米年纪尚小,牵挂之事自然不多。”玄枵师笑而答道。
“是么是么?我还以为我体质特殊,那个什么龙什么泪对我没效呢!”眨巴眨巴眼睛,谷米有些沮丧地撇撇嘴,正失落着呢,忽而脑中灵光一闪,谷米嚷着嗓门问道:“诶——对了,那长至哥哥、阿姐和玄枵哥哥,你们听到了什么声音呢?”
眸中忽亮,梓叶微微倚身,心想着:这话由谷米说出口倒也不坏,只是……这小家伙好奇归好奇,捎上我做什么?
“阿姐——”谷米回过头来,催促道。
怕处有鬼,不知事的谷米果然先把火招引来了,梓叶支吾一句:“才不……告诉你!”
“咦——阿姐一定是听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谷米一脸嫌弃,又瞥看向了澹台长至和玄枵师。
“长至哥哥——”
眉心突皱,澹台长至略显迟疑之间,却突传来一阵惊遽的叫喊声:“大师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