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没听错吧?!”嘴巴微张,瞿麦惊诧万分,当即否决:“不行不行!我们还有要事要办,怎么能带着你,多碍手碍脚!”
玄枵师侧首,余光瞥向瞿麦道:“各位有何许心愿未了,在下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我、我……也不知道,一时忘了问了。”语气愈弱,搜肠刮肚之间,瞿麦满心只记挂着自己的事情,这才想起来根本就没问过澹台长至此行究竟要到往哪里,当初随便编造一个什么师父吩咐下山游历的缘由,竟然还迷迷懵懵跟了这么些天。
听瞿麦这话,谷米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眼珠子一转,嘲笑道:“瞿麦,你一定是来蹭吃蹭喝的没错吧?连我们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跟着来了。”
恨不能一语噎死谷米,又苦于找不到理由,瞿麦只得回应一句:“要你管!”
“领受先生好意,只是这一路风霜坎坷难测,又拘泥于身家私事,便不敢劳烦。”澹台长至躬身施礼回还,敬而答道。
对于盍然出现的玄枵师,单凭来意未明这一点,要如何才可贸然释出信托之意。重重冘疑萦绕心海,澹台长至自然不敢轻易答应若此“不情之请”。
只是……又不知何故,眼前这位持重有度、风貌俱佳的玄枵师,却总会在无意的举手投足之间,给人以一种想要岿立身旁的亲近之感。
明眸半阖,玄枵师一瞬通透了其中槎梗,诚然道:“少侠怕是心悬挂碍,之于在下为人行事之法并无深解,遂不可冒然付予信任。人之常情,我游走江湖多年又怎会不明?玄枵师并无奢求可一时或为少侠挚交,此番口出恳愿,皆因——”
兀自摇头,泛起灿若星海的微笑,两颊透出几丝绯色,玄枵师顿而再道:“皆因在下学艺不精,批命解惑之术时灵时不灵,以致结下了些许是非恩怨,扰乱心神、颇感懊恼。故而,若可同少侠一并上路,远离一小段时日,互为照应不说,也不失为一绝好的避祸之法。”
一跺脚,瞿麦抿嘴气鼓鼓地说道:“看吧,我就说这个算命的不靠谱,终于露出马脚了!你倒是聪明,知道躲在一群人之中,不引人注目,小算盘精着呢!我警告你,要逃难躲仇家,你自己一个人就好,别连累上我们。”
单手抵在额际,脸上一片波澜不惊,似乎从不着心外事,似乎从不流溢内情。玄枵师低吟一声,回复道:“噫——瞿麦姑娘莫要生气,相逢即是天定,缘深缘浅亦不由你我论凭。转而言……在下的掐算之术也并非尽数作虚,至少可指引你前往金陵渡口一事,就分毫不差。另依我所测,眼前这位少侠身负有伤,定是因昨夜疏忽突遭歹人追袭,为一长约二寸有余的石块砸中了后脑所致。嗯——准或不准,问问梓叶姑娘便知。”
静在一旁许久未言,眼眸不禁碰触到玄枵师复而投以的目光,梓叶诧然一笑,点头道:“确有其事。”
一缕心念霎时略过梓叶的脑海,阔别于山川,玄枵师总给人以一种明明耽溺浮尘,却又仿佛抽身世外之感,风雅谈笑间云淡天青,他像极了那抹虹,也似乎残余着谁的影子。
梓叶略略失神的模样看在眼里,澹台长至不禁心中策策,指腹摩挲,右手暗自攥握成拳:他对梓叶莫不会……声色未动,澹台长至悄悄往梓叶的方向半倾着肩背,身介在玄枵师与梓叶之间,正欲开口,却不想被谷米这小家伙抢了先。
“哇——!玄枵大哥真的是好厉害呢!竟然连阿姐名字的都能算得到!那你也猜一猜,我叫什么名字好不好?”蹬、蹬、蹬,蹦着欢快的步子,谷米一步一晃地往玄枵师的身上贴过去,现下在这位对满世界都充满新鲜感的鬼机灵眼中,若说玄枵师简直成了神人也不为过。
“谷米你……”梓叶轻声唤起谷米,自然而然地绕开澹台长至身侧,浅浅一笑还了个照面,却一下顺手打翻了澹台长至心中的五味瓶。
眉宇微皱,澹台长至默然低垂眼帘,余光追随梓叶而去。
瞿麦三两步往回走,近了谷米跟前,扯一扯谷米的衣袖,回瞥一眼玄枵师,道:“小东西你忘了,他刚刚就藏在草丛堆里,我们说什么可都听见了!几个名字而已,能弄乱么?”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刚才你说我是……”宛如忽被戳中了脊梁骨,谷米恍然想起什么。
置身其中,暂而撂下乐赏澹台长至与梓叶这一出好戏的心情,不愿伤了孩子的天性,玄枵师款款实言道:“瞿麦姑娘所言甚是,不过仅余这位少侠之名姓,在下尚不得而知。”
“嘿嘿,难不倒我,我这就写给玄枵哥哥看哈。”兴子一起,谷米立马就把刚才担心的事儿抛诸脑后,连忙俯身蹲在地上,掏掏衣服腰间旁的兜兜,取出小杖,乘着泥地尚未干透,回想着前些日子阿姐所教的笔顺,开始一提一勾地写起澹台长至的名字来。
“咳咳——”耳边传来轻咳两声,举手掩在唇间,澹台长至暗自想着若然此刻再不语出阻止,东西一句不着边际,只怕谷米会越扯越远,耽误了正事。
梓叶循声看来,唇角含笑道:“就让他同我们一起吧。如果能帮上忙,为什么不帮呢?”
倏尔缄口,澹台长至仍有些犹疑未定,面对一个来路不明、却又似乎偏偏对自己之事颇为挂心的人,若说防备全无便是虚言:他到底意欲何为?作推演之说,指引瞿麦前行在先,复述昨夜见闻在后,却又故意露出马脚、破绽百出。明眼一观即知今次定非偶遇,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摆出这幅事不关己之态……莫非有意暗示,他就是近日那个暗随身后的人?珂儿之事,究竟会否与之有所牵连?
“不会吧,真要带着他上路?!”瞿麦抱怨一句,随着谷米一齐蹲下了身子,握起谷米小胳膊硬生生将木字边的“檐”字改作了三水部的“澹”字。
沉默片刻,敛回思绪之后,澹台长至决定赞同梓叶的看法,既然玄枵师已有所盘桓之意,只得且行且看,再而论之。澹台长至道:“知先生多有为难之处,再而推脱便属不敬。诚如所言,相逢即是天定,聚散岂能无凭。瞿麦寻访之事先生多有佽劳,为今我等若能寥而助力先生脱困,定莫能推辞。方才失礼,还请海涵,往后且以顾——”
“哈哈,玄枵哥哥,你看你看!”谷米嚯地拔地站起,脏兮兮的小手蹭的满脸乌突,管也不管就开嗓招呼起来,一下打断了他长至哥哥说话。
眉骨一动,玄枵师寻着谷米看去,俯身下来煞有介事一字依次念道:“澹台——长(zhǎng)至?!”
“噗噗——”
“啊?!哈哈……长什么痣,还长疮呢!澹台长(zhǎng)至,长至哥哥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名啊,亏得瞒了我和师兄那么久!”
“…………”
谷米整巴掌捂住小嘴,强憋住笑激得脸蛋通红,滚圆的肚子随着气息一鼓一纳,边斜着眼睛看向澹台长至那一张灰白的脸,边吱扭屁股好意提醒着身边已经笑得没形的瞿麦,愣是不敢出声。
嘴角抽动忍住笑意,梓叶抚着额角的发,悄然看看瞿麦和谷米,只觉身后澹台长至目光灼灼,思量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浅舒一气,澹台长至负手侧过脸去,心中浪涛翻滚,万般不自在:这玄枵师着实……谷米年纪尚小、瞿麦性子玩闹都不予计较,可梓叶她怎么也……
玄枵师半阖眼幕不观四方,静心围着地上“澹台长至”这四个歪歪曲曲的字转圈,饶有所思道:“‘至’之一字,虽为音化,但其间深意在下多少也能了解几分,敢问澹台少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疾?若真如此,沉疴虽顽,原本当积极求药,勿要将其赐于名姓之上,有伤大雅了。”
似乎意犹未尽,装作一副忽而记起之态,响指一打,玄枵师再道:“诶?!说来在下行走江湖多载,也曾认得几位良医,专治魄门之病,若是少侠不弃,正好有一位家住此处不远,领引前往一观亦非难事。”
“你!”澹台长至欲言又止。
还没等玄枵师这一长串说完,瞿麦已然乐的是前仰后合,原本水汪的大眼睛早已合成了一条缝,捧腹道:“‘魄门之病’?!‘魄门之病’?!实在是……”
“瞿麦瞿麦,‘魄门’是哪里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谷米似乎还没明白状况,但见瞿麦顾自笑地昏天,根本没空搭理自己,谷米只好歪过脑袋寻着梓叶的踪影,吃定了心意想要问个清楚。
一指点在唇间,梓叶朝谷米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玄枵师道:“先生怕是误会了。”
“嗯?”瞳仁一转,玄枵师的脸上佯装出缕缕惊色。
深垂眼帘,待竭力平复心绪之后,接续着梓叶之言,澹台长至淡淡而道:“先生多虑,长至身康体健,并无魄门之忧。昔时父母恩赐此名,乃取其年杪亚岁之意,肆意张扬隐疾之说,为免太过荒谬。”
“哦——原来如此……失敬了、失敬了。”含笑涟涟,有心扰怒澹台长至无果,玄枵师只得暂而偃旗息鼓,暗暗自念:怎这般拘谨无趣?什么相逢由天定,终究还不是让我们晚结识了些年岁。若依他从前的性子,定然会同我闲话东西短长、争执个无止无休……
碧落难觅,只余乌蒙。梓叶探着天色,道:“既然误会解开了,我们不如早些出发吧。”
“且慢,尚还有一事……”玄枵师再度出言阻止。
蓦地敛回笑容,瞿麦不耐烦反问:“不都已经答应带上你这个算命的了,竟然还要求这要求那的。”
正一正衣襟,玄枵师道:“小事一桩,且不问年纪大小,单凭形貌老少,还请诸位唤我一声‘玄枵大哥’可好,就莫要再尊称‘先生’亦或直呼‘算命的’,前者多显生分,后者有损颜面,虽说推演排盘是看家本行,但毕竟玄枵师在江湖中也算有头……”
不依不挠,瞿麦的这一盆冷水顺时候就一倾而下:“打住!打住!说你算命的得寸进尺,还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呐!”
一阵小溜烟碎步,乘着空档谷米快速挪动到玄枵师身边,将好容易扯远的话题又扯了回来:“嘿嘿,玄枵大哥,你看瞿麦不好好叫你,谷米却乖乖。就告诉我‘魄门’到底是什么意思好不好?谷米想知道半天了……”
这倒贴过来的热乎,玄枵师怎会拒之门外,煞有介事开腔了:“这‘魄门’说来话长,大体……”
“咳咳——!”心下一沉,临了也找不出其他法子,澹台长至故技重施,暗示梓叶。
即刻会意,梓叶张阖双眸,引诱谷米道:“谷米过来,是不是饿了?你随阿姐先走,阿姐就把昨儿没收的挂霜芋糕还给你。”边解开包袱,边起步往前行去,梓叶回一回头,谷米就已然上钩。
“真的?!阿姐你没骗我吧!其实谷米早就饿了……怕长至哥哥生气,所以才没敢说……”迷糊糊撇开玄枵师,谷米鬼头鬼脑地努努嘴,奔梓叶而去。
喜新厌旧、亲疏不分,长至哥哥几时亏待过你了?一句句埋怨伴着谷米的话飘过心海,虽很不是滋味,但又能如何?
一食激起千层浪,搅得瞿麦肚子里的馋虫大肆作乱,碍着情面又不好明说,试探着凑近谷米,咽一口唾沫问道:“挂霜芋糕?!能……分给我一点么?诶——可不是我嘴馋,我就想试试好不好吃,好吃的话就给师父带一点回去。嗯——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摆摆手,谷米朝着外将瞿麦推开,连声道:“才不要!才不要!我求了半天,长至哥哥才给买的!”
“什么,长至哥哥竟然只给你买,我怎么没有?!”
“你都是大人了,还和我抢吃的,羞羞脸!阿姐,你千万不要上当!”
……
目送谷米和瞿麦吵吵着离了远些,澹台长至方凝了凝神,道:“玄枵大哥,是否还有未尽之言?”
眸中乍亮,继而复归从容,微微抬起唇角,笑颜会心,玄枵师道:“这一声‘玄枵大哥’,委实难得……聪慧若你,究竟为何此刻便对我放下了戒心?”
静默升腾,风丝拂过发间,垂垂相视之中,消融了隔阂。
“只依……那句‘不问年纪大小,单凭形貌老少’,可否足够?玄枵大哥心如明镜,不曾介怀梓叶和谷米的身份,仅以这一点,长至就不应再度君子之腹。”亦然泛起笑意,在那勾勒一般起伏分明的侧脸。
捻一捻袖端,玄枵师回道:“哈哈,自然欺瞒不过长至,诚如你料,前日我就已暗行你们身后,昨夜投石伤人亦是我之作为。不问因由,若只说玄枵师并无恶意、具无他想,皆出于本心驱役所为一切,你信与不信。”
天地阴沉,阙如夏阳般叫人又爱又恨,恨之骄烈如火,爱之明媚人尘,在看似玩闹嬉戏的皮表之下,玄枵师,他究竟藏着一副怎样的心肠?前后相悖,判若两人。
澹台长至点首以作回应。
玄枵师慢慢收住笑容,仰目极望天宇,不知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是否牵动了思绪,只留下一语:“那些悬而未定的事,总会……寻到答案。”
总会寻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