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是不是走岔道了?我记得明明就只有这一条路啊,不可能会错的。”瞿麦仰头环顾四方,莺黄的衣裙在一众烟灰草色中显得尤为俏艳。
阳光隐在浓厚的乌云之下,光丝微弱,龟裂成纹,任凭阴暗沉沉,洒向尘寰。窒闷蹿入胸膺,带着挥散不去的浓郁水汽。身旁错落的树木,或高或低,聚成了小片林海,起伏顺着低缓的山势迁远,站在那棵依旧翠致葱郁的云杉下,只觉无垠孤独,缭缭不尽。
何来什么乡野村寨,此地似乎原本就是这般模样,自有自的安详。
再而揉一揉眼睛,直到万分确信自己亲眼所见之后,瞿麦这才恍然回身,手掌贴在唇边,运气丹田,大声道:“喂,你们看——那村子不见了!”
“什么?!瞿麦又在说什么梦话呢,好端端的这么一大片地方,怎么可能不见了?”距离数十丈开外,谷米瞧都没瞧,就又开始挑起瞿麦的不是。
引颈望向前方,梓叶心中猛地一憷,道:“消失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啊?啊?!啊!”正当谷米准备踮起脚尖,细细观察一番,却忽为身旁突呲刮起的阵风,搅得晕头转向。
澹台长至与梓叶早已按耐不住,快步往前而去,只留下小谷米还在原地哼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倒是等等我嘛,我腿——脚不利索……”一个激灵,谷米颇不自然地眨两下眼睛,硬生生将快要脱口而出的“我腿短”三字,咽了回去。
视线四下徘徊,澹台长至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云杉树上,心中默然:幻像?!不——气行血走、呼吸有致……她们分明是生人无疑。素不相识,劳思费神摆出这道障眼之法,究竟求取图谋为何,难不成与前日跟踪之人有所牵连?
“怎么了?”耳畔梓叶的呼唤传来。
倏尔敛住思绪,澹台长至点首示意,道:“聊添于无,造景移物,适才我们所历,不过是谁人有意布下的障眼法。我等身临其间,毫无觉察,以至折途而返,都难以看出破绽,可见设局人术法境界之高,深浅莫测。”
梓叶喃喃自语:“设局人?”胸口遽然揪紧,慌张在转瞬漫过了心头,脆弱的现实总会不经意将她带回从前,而后醍醐灌顶般将她唤醒。不由单手成拳,梓叶藏起有些失控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道:“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梓叶,你……”突觉梓叶言辞有异,澹台长至忙关切相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么些人在一起,不用害怕的……”梓叶这勉勉强强拼凑在一起的“解释”,只会将她心底的惊慌无限放大。
“呵——阿——嚏——!”
身侧杂草丛生的树后,传来“窸窸窣窣”巨大的响动,惹得水滴珠子一阵啪啪如雨落下,隐约还听得见衣袂摩挲的声音。
“是谁啊?!”吓了一跳,谷米不禁大叫起来。
众人一并将目光转往发出声响的方向,大都惊异满怀,梓叶暂而舒了口气。
谷米两手紧攥,试探着往前迈出一小步,见草丛中没有回音,自顾自紧张起来:“瞿麦,瞿麦——是怪物!”
“我才不是怪物!”瞿麦撅一撅嘴,边俯身随着谷米悄悄往前移动着身子,边责备起来。
偷摸摸将小手搭在瞿麦的肩上,谷米停下脚步,哆嗦回答:“我不是那个意思……瞿麦,你说会不会是吃人的怪物啊,我们还是快些逃命吧!”
顶一顶胳膊,耸了耸肩,瞿麦撇过脸,拧着眉头数落道:“胆小鬼!亏得说你还是一只小妖呢!这不是有我在么?”
“你、你都说是小妖了……万一那边躲着一个大妖精,我能不怕么?!”任凭瞿麦激将,谷米愣是不愿意再挪动挪动了,打着鬼主意要回到他的长至哥哥身边。
澹台长至凝视片刻,心中仍旧挂心梓叶,寸步未离,疑声询问:“既然有缘相逢,朋友为迟何不现身会上一会?”
“哈——并非有意打搅诸位,奈何天色昏朦,一时睡虫眼前大作,不知觉竟小憩了半晌时分,直到豸蚁入了鼻腔,奇痒难耐方才会……”这声回答对比那声呵欠,可谓天地有别,明明沉稳持重有余,却颇有些玩笑不羁的意味。
一抹绀青隐在娑娑草色中,虽不鲜亮,但散发着丝丝古朴雅致的气息。他叠手一交,微微侧首恰似无意般拂去了广袖间沾染的水渍,引得脑后发髻上浅蓝色华纱顺势垂落颈旁,约摸可看见衣襟之间繁复的装饰纹样——浮绣镂花、深浅相次、配饰考究,其精美之程度足足可见一斑。
唇角稍稍扬起,眼中宛如承着一夜平和如许的星空,他缓缓回身,撩开遮挡在左近的草叶走来,笑道:“在下玄枵(xiāo),皆因批命排盘之术而行走于江湖,故常缀以一字‘师’,若无嫌怨琐碎,还请各位小友唤名‘玄枵师’即好。”
“原来是——你!”瞿麦讶然,忙递出手指向来人:“你就是那天我遇到的算命先生……诶?!换了身衣服我都快认不出了,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一会看看玄枵师,一会又瞅瞅瞿麦,谷米很是疑惑地问道:“瞿麦,你和他认识啊?”
显出略些餍足之态,玄枵师问道:“姑娘,依我所言,你是否寻到了要找的人?咳咳——大恩自不必言谢,若说仍是坚持聊表心意,不如——。”
见玄枵师说得煞有介事,瞿麦忍不住挑一挑眉,急忙道:“打住!打住!谁说要谢你了,别自以为是。你那天随口一说,我就随耳朵一听,能找到人可是我自己的功劳。对了,喂——你别打岔,快说你是不是一路上跟着我们来着?”
脸上笑意未消,玄枵师移步走来,温雅道:“寒天霜雪,烈暑骄阳,姑娘你置身其中,可当真能视若无睹?远近来看,在下也算帮了你一个大忙,就算锱铢不较,一句道谢总也算当得。”
“哼!你一个算命的,就是嘴皮子厉害,爱说不说,我、我不管了……”瞿麦皱一皱鼻,两手甩别在背后,眼珠子咕转着,往澹台长至站立的地方走去。
眼看玄枵师言行张弛有度、拿捏得当,与寻常街边掐指欺弄之辈,相去不啻天渊,澹台长至心中遂然分明,此人的出现并非无端。澹台长至双手作揖,微微欠身道:“我等并非有意打扰,还请先生雅量。”
“咦,少侠谦逊有礼、颇通人情,比之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还是另一位姑娘讨人喜欢多了。”沉稳之中带着戏谑,玄枵师伸手先是指向了澹台长至,又随着倏然话锋一转,将目光落在了梓叶的身上。
眉间微皱,并不知情的梓叶一下愣怔。
“不行!不行!你不能喜欢阿姐!因为——呜……”谷米连蹦带跳正想夸夸其谈一番,可谁知却被匆匆上前的梓叶一把捂住了小嘴,揽入了怀中。
谷米心中打着鼓,一面是害怕他总是这样被阿姐封住嘴巴总有一天会被憋坏,另一面则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回又在哪儿出了错,只听见他的阿姐焦急解释着:“孩子顽劣,说的话不能当真……”
虽说谷米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就指着这云里雾里的一半,其中的道理深意明眼人可都听进了七八分。梓叶慌张的模样印在眼中,澹台长至亦是不由面露堪堪赧色,即换言到:“适才我与同伴交谈言及,先生理应听得清明。敢问一句,不知是否也曾发现那村落的踪迹?”
玄枵师缓而摇首,道:“不曾,自我三刻前初来之时,便是状貌若此,除却零星飘雨、徐徐阴风,什么山间村寨、寥寥人烟皆未见得。”
“看来我们真是中计了!好在没有什么损失。”瞿麦扯着发辫,无意摆弄着。
澹台长至缄默未语,视线胶着在云杉树上,这唯一的依旧的存在似乎成了现下的寄托。
梓叶松开原本揽住谷米的手,为澹台长至道:“珂儿她……会没事的。”任凭谷米使着性子,将她的胳臂摇来晃去,以解“心头之恨”。
扶一扶肩上系的包袱,瞿麦一步一回头往前走了,边高声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别耽误了,还是快些赶路,要不然到了晚上,我可不要露宿在这么阴森吓人的地方!那个算命的,我们山水有相逢,回见吧!哼——!”时刻不忘做一个鬼脸回敬给玄枵师,瞿麦吐一吐舌头,正准备头也不回地往前,却忽被叫住了。
“瞿麦姑娘,且留步。在下尚有一个不情之请,若然有缘,山水亦能不离分。”玄枵师面朝澹台长至,叠手成揖,含笑略略低首,再道:“不计到往何处,不问前路何方,少侠可否容在下相伴而行。”
一行风雨兼程,一行百转曲折,或些支离的过往前生,或些零落的不忘故旧,总会在因缘际会的某时某刻,重续交集。
你的长情,即是他们的久念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