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未晴,仅凭天色,丝毫分辨不出已然到了午后时分。
水滴在稍些发黄的叶脉上游走,聚成了噙在叶尖尖的露珠,耐不住重量蓦地落到了地上,渐而淤了一滩,泛起涟漪。谷米偷偷递出圆滚滚的小手,窝起掌心,眨巴着清灵灵的大眼睛,仰起脸静心等待着下一颗水珠子的光临。
天性使然,孩子的世界简单又纯粹。
“长至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自从那个村子出来,就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一定是瞿麦惹你生气了对不对?”谷米抖擞抖擞小脑袋,看向坐落一旁的澹台长至,关心归关心,却顺道把火又引着了倚在树后的瞿麦身上。
原本交叉在胸前的手臂,蓄力往外一挥,瞿麦抿一抿嘴,驳斥道:“喂——胡说!关我什么事了?明明是因为你把我们所剩无几的口粮吃了个底朝天,所以长至哥哥他才生气的!”稍作停顿,一转眼瞳,好似忽而记起什么似得,瞿麦再道:“还有!你这小东西不准再对我直呼其名了,要唤我作‘姐姐’!正反看着,我可怎么都当得起你这一声‘姐姐’的!”
“真是脸皮——吼呜——”谷米正要开嗓,却被阿姐从身后给捂住了嘴。
梓叶皱眉,低声“警告”:“谷米,你要是再不听话,就、就把你送回南海去,或者直接让大司祭遣人领回重云,半步不得离开。”
瞿麦斜眼看来,不住噗呲一乐,顾自撘回手看戏,讨着谷米的没趣。
将信将疑地眨两下眼睛,谷米面上假装答应,心眼里却在嘀咕:总是这样吓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这方法早就不管用了!万一真的把昭汐哥哥给招来,被掳回家去受苦受难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暂而只能选择相信这鬼灵精,梓叶缓缓松开手,嘱咐道:“别再犯毛病了。”
“知道啦,知道啦!阿姐真是啰哩啰嗦,还是我的长至哥哥好。”谷米边嘟着嘴,边往澹台长至的方向挪着步子,笑嘻嘻的小鼻子小脸,恨不能一下拥入他长至哥哥的怀中。不久,耳旁就传来了谷米黏腻腻的声音:“长至哥哥,你别不高兴,谷米晚上不吃饭了,只要你给我一颗甜甜的那个什么甘草丸子,就可以填饱肚子。”
此言一出,惹得瞿麦心中窃喜,忙别过脸冷嘲热讽道:“见过小乞丐讨饭吃的,今天竟然还让我见到一个讨药吃的!你终于承认了吧,长至哥哥他就是因为你吃得太多所以才生气的。”
小短腿跺跶,谷米慌张解释,显得颇有些底气不足:“喂!喂——我这不是很久、很久没吃过了么……”这番话明摆着是说给澹台长至听的成分多一些。
梓叶边轻缓将谷米侧拢入手怀,边俯身眷切询问:“长至,你脸色不好,伤口又裂开了吗?”
“无碍。一时失神,只因悬心珂儿之事。”许久未语,澹台长至转眸看向梓叶,温舒而笑,不愿要她过于担忧。
“珂儿……”梓叶低声轻吟,那萍水相逢的孩子,成了如鲠在喉的挂牵。
耸了耸肩,瞿麦半歪着脑袋插话:“是么?原来不只有我一个人感觉怪怪的。”
翻一翻白眼,谷米对于瞿麦这种见着船就晃的态度很是不满,反诘道:“咦——那你倒是说说她哪里奇怪了?”
突被谷米这么一问,瞿麦还真是有些愣神。假作毫无在意,忙自己给自己打起圆场:“她说话有一搭没有一搭,好像在和我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总之……反正就是让人觉着很奇怪就是了!”
眼帘低垂,澹台长至饶有所思,沉默片刻,复而望向梓叶,摇头道:“并非如此而已。梓叶,方才在村落之中,你我所立门梁下一角残缺的族徽,还依稀可辨出枫香祖鸟的纹样,那是淮夷一部所瞻仰的图腾。”
抽丝剥茧般,梓叶仔细回忆着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迹,道:“淮夷旧部……那图样,有何诡异之处?”
“既然长至哥哥都这么说了,一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啦,阿姐你要有点耐心,听长至哥哥讲完。”谷米略有些不耐烦,轻搡了搡梓叶的胳臂。
装作小大人似的数落起阿姐,梓叶捏扯着谷米圆乎的小耳垂,道:“我就怎么没耐心了?谷米乱说话,是会被拎回家的。”
脸颊抽搐两下,露出一个极度无奈的表情,谷米不得不暂时安静。
“谷米,你莫要打岔才是。”忍俊不禁,澹台长至暂而敛住愁容。忖量片刻后,再道:“夏朝东夷族南举遗脉,史称淮夷旧部,古楚时曾安居在淮水一带。但随着战祸横生、动乱游离年岁的到来,淮夷与中原族群之间纷争四起、时战时和,以至于到最后被迫再度南移,入百越旁支,迁往苗蛮。”
终于忍不住开了嗓子,瞿麦也凑到大伙跟前,惊道:“长至哥哥你的意思的是——我们方才经过的那个村子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啦?”
“一千多年……随便扯一个东西带走,不都是宝贝了?!”谷米窃窃笑起,同他那小一百年的修为比起来,上千年着实不算短了。
“会不会因为那地方偏僻,所以一些淮夷人就隐居了下来,毓子孕孙繁衍到了现在?”眉心点染疑云,梓叶缕析条分,试图解释当中的蹊跷诡异。
聆音察理,缓缓点首,澹台长至答道:“并非毫无可能,只是……”
抚了抚肩旁的发辫,顺水推舟,瞿麦应和:“本来嘛,如果说这个部族早在一千年之前就不在这里了,那可真是闹鬼了呢!”
眼见澹台长至心忧不展,梓叶接续问道:“长至,你还有何顾虑,不妨直说。也许大家能帮上忙。”
手扶额间,澹台长至缓道:“我、我大致记得珂儿曾提过一语‘徐城’,那是一处早已荒灭的古楚属城,若说今时人又怎会以古地名相称?依那妇人之言,珂儿心智有失。但凭我猜断,珂儿所说的也许并非尽数不实。关乎封印蛊雕、亦或转死回生等事,皆有书册记载为据。”
心下遽然一沉,梓叶道:“你莫不是怀疑珂儿她……不会的,她就是个寻常小姑娘啊。”
渐而渐之,已然有些跟不上节奏了。但为了不被发现,瞿麦强装镇定,道:“你们说的什么跟什么,我都给搅迷糊了!一会楚国徐城、一会淮夷东夷的,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都变复杂了。要我说,那农妇说的就没错,一切一切都是珂儿自己臆想出来的而已,岂能当真。”
一语点醒,梓叶道恍然:“瞿麦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自农妇出现之后,珂儿的神情好像就变得木讷了许多,似乎很害怕,却又不敢流露在外。”
“有么,我、我怎么没发觉?”自揪耳朵,茫然四顾,瞿麦小声支吾两声。
谷米掩嘴偷乐,损道:“嘻嘻——都怪你眼神不好吧!”
微微俯身,发丝顺而自耳旁徐徐落下,香气随之弥漫,梓叶道:“长至,若你仍挂心,不如乘着天色尚早,我同你折回一趟。无事自然最好,但如果有意外,毕竟与珂儿相识一场,我们也可聊尽些力。”
“好。”对上双眸,彼此的心有灵犀,澹台长至起身,过步梓叶身旁。
赶忙一齐揽住梓叶和澹台长至的衣角,和小尾巴似得扭捏起来,谷米嚷嚷道:“不可以丢下谷米!万一长至哥哥和阿姐走了,瞿麦这个坏丫头不知道会对谷米做些什么事情!我、我不要!”
气不打一处来,一会一个“坏丫头”,怎能容得下被一个小妖精这样呼来唤去,瞿麦双手握拳,悻悻道:“你!你!你!忍你很久了,我今天不把你这个小东西收了放进师父的酒葫芦里,我就妄作灵墟人!这几天,是看在长至哥哥的面子上,才不斤斤计较的,没想到你还敢蹬鼻子上脸!”
肃声喝住谷米,梓叶匆忙致歉:“瞿麦,谷米年纪尚小,很多人情世故的道理,他学不会,也不明白……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他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谷米两手一揣,腮帮子鼓成了球,嘟嘟囔囔,哪哪不痛快。
瞿麦睥睨一眼,憋口气涨红了脸,哼哼唧唧,悻悻不领情。
不忍梓叶多番为难迁就,澹台长至解围道:“谷米虽有百年修为,却只初具人身形貌,难免孩子脾性。长至在此,也代他求一次宽恕。瞿麦你若仍不受用,还请早些回往灵墟。前路漫长、凶险难测,你若有所闪失,我不便与衍辰交代。”
正值气盛,瞿麦脱口而出道:“又赶我走,你以为我喜欢跟着呀!要不是因为衍……”猝而想起什么,眼珠子转了个圈,瞿麦蓦地收声。
“衍辰他——?!”敏锐地察觉出异样,澹台长至遽然追问。
嚅喏半晌,瞿麦坚决矢口否认:“我、我几时提到大师兄了,长至哥哥你听错了!不说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谷米他要是再和我闹别扭,可休怪我无情!”指了指来时的路,瞿麦着急催促:“怎么,你们不走啊?不走的话,我可走了啊……”
“她怎么一会一个样子?”谷米东瞅西瞅,一脸茫然懵愣。
瞿麦究竟隐瞒了何事?心海更添几重愁云,澹台长至再而唤起好友之名:“衍辰……”
“衍辰,他是你的朋友?”梓叶轻声询问。
澹台长至凝神思量,那一袭雪白的身影聚现眼前。澹台长至道:“是为年少总角之交,若非他,我尚无从习得这身武艺。关乎衍辰的事,来日再同你细说。”
“阿姐别啰嗦啦,我们出发咯!”谷米早已经等不及,兀自下了一道“行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