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034章:众生无相

云随风动,风祈云走,惨灰朦腾的高天,有众生仰望的神明。也跪拜、也祝祷,那炽热的骄阳、碧蓝的净空、绚烂的晚霞和繁灿的星河,到底预示着怎样的人世命运。四季变化、节气轮转,给予足够漫长的时间,谁也没有找出答案。

这场雨一下,这场雨下的人,也无外乎是那鸢肩羔膝的众生。倘若雨不停,能洗刷手上沾染的血污,能涤荡欲求不满的渴念,那这场延续千年的苦雨,不停便不停了吧。

目送澹台长至一行人远去,水杉树下,农妇与珂儿的身影,再度忽现。

褪下厌恶至极的伪装,扯开令人作呕的皮相,荆钗布裙、椎髻芒履,一一皆是最为鄙弃之物。哪里有什么乡野农妇,她是魅影生香、绰有余妍的娇俏红颜。

一领墨色纱织,星点光华若隐若现,风环雨鬓之下,精致繁复的描金面具挡住了半张脸,也挡住了那一幅姣好的面容:冷峻上挑的眉眼,高挺娟秀的鼻梁,粉白透瓷的下颚以及红艳似火的朱唇,一开口,即是勾魂摄魄的质问:“你来了?不——或者应当说,你终于肯现身了,才更为恰当。如何,那人没有要你失望吧?”

“与你无关。”眉峰稍动,深邃沉寂的眸中,流露出轻蔑孤傲的神色。薄薄的唇吻翕动张阖,绽出若有还无的笑容。烟笼雨雾,这凝冰雕琢般的侧颜,起伏分明之间绝决得拒人千里之外。

修长的五指紧握伞柄,一根血染似的赤色手绳衬得他的左腕越发白皙,伞下那迎面走来的男子,一袭雪青长衫着地,一瀑长长的发随意挽起……天地如此苍古安密,他却显得至净无虞。

浅笑三分,浮皮掠肉,女子哂道:“与我无关?!哼——那倒是求之不得呢。人我已给你带到,要作何处置,全凭你心意。”

点水清润的瞳中噙着半湾恬淡,紫衫男子慢缓落步珂儿面前,云淡风轻般回道:“我亦是屈居人下,哪里由得自己心意浮沉?待我摒挡好眼前之事,再与你细说。”

“珂儿。”男子稍稍作顿,转移了视线,唤起小童的名字。随即微抬右手,一道细如蚕丝的深紫光束,自他的指尖缓缓溢出,渐将珂儿包裹当中。

亮光猝而划过眼瞳,仿佛转瞬从梦中惊醒,珂儿瞿然道:“你、你是谁?”

阖目摇头,谦谦深致如春风唤柳,紫衫男子平静回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明了,我即是那个可以告诉你答案的——‘人’。”言至最后一字,男子忽而睁开眼帘,目光中稍纵即逝那近乎要人胆颤的狰狞,却只是电光火石。

犹未置信,珂儿三步小跑到男子的身边,双手握拳相贴抵胸前:“你会告诉我大哥哥他去了哪里?”

“自然。”唇角上扬,笑容温纯如幽垠之阳,男子和声再道:“凡人之躯,受不住妖孽心血相蚀,到最后只能落得一个欲生不得安,欲死不得宁的悲戚下场。你日夜悬念的大哥哥,承蒙好意,恐怕现已沦为了神识尽失、非人非妖的可骇模样。”

双手遽然无力,垂落身侧,小嘴半张,珂儿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痴痴念道:“不会的、不会的……原来那个梦是真的……大哥哥他……”

单手附在身后,紫衫男子兀自将目光落在左手腕的红绳之上,戏细细品味把玩:“当初何故以一己寥寥心欲,篡改他人命途,时至如今,谶悔又有何用?许多时候堪为蚁民噍类,殒命归天并无可惧,残存苟活才是会真正的痛楚。所有罪障,注定要由珂儿你——来永世背负。”

止不住摇头,珂儿似乎竭力想要澄清什么:“珂儿不想的……真的不想这样的。我当时没有办法啊……我要走了,我一定会把大哥哥找回来的……向他解释清楚……”

“逾年历岁,光阴斗转,这悠悠千载已过,你怎么还是找不到呢?!那些记忆中的古楚城关、淮夷旧部,早就化作了埋骨朽木的尘烬,湮没在你足底的土壤之下,到如今只余你孤苦一个。”男子环顾周匝一番,狠蔑道:“莫不如留下你无尽的恚恨和愧怍,我……予你解脱之法,还你复归自在。”

泪珠儿落下,留住了一道道泪痕。珂儿怯懦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诡秘的笑继而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漾开,这看上去明明暖如清风的笑容,却为何给人一一种萧杀绝望之感?男子的声音依旧平和,慢语道尽最后一点容耐:“那又何须要懂?!是与不是、为与不为,既然身屈卑下,由不得你来取舍!”

这一言,显然颇有深意,是喟己还是诫人,不得而知。

这一刻,天地仿佛寂灭,是期许还是遗憾,自影孑然。

伴着那一抹眉宇之间渐次晕开的柔暖,死亡的气息在无声中缓缓扩散。淡雅的笑容挂在脸上,从不曾离开,虽有些僵滞,却丝毫难掩自源自骨血之中透出的如玉温润。

“啊——!”

手掌一张一阖间,凝固的时空隐约传来了珂儿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视线模糊游移在氤氲紫幽,一层薄纱迷蒙在霄壤之间。耳畔,没有辩解,也根本容不得谁来辩解。

转瞬,心念不过一动。他,不愿与无用之人多做纠缠。

风拂过,吹散了烟尘,吹斜了雨丝,吹动了他肩后微微摆动的发。噼啪噼啪,雨点打在伞面上,奏不成挽歌,为一段早应该消逝的过往,再不见珂儿的身影。

……

“静候良久,不知是否有所见教?”冰冷的声音传来,他穿行在雾里,仿佛就是梦中人。一道淡金色的光蹿入手怀,幻化在男子的右手掌心,紫幽慢慢融入其中,犹如一条蜿蜒之虺投身入湖。

黑衣女子眼瞳略转,瞥向男子手中的镂花镜上,怨愤道:“若非遵照主上的意思,我定容不得你将这霄贶古镜,弄得这般乌烟瘴气、恶晦丛生。”

“你我蛇鼠一窝,莫不然,你会多留她到几时?魂归旧地而已,不必这般怒气盈怀。原是为了聊表心意,替你抒解胸中愤恨,非但不领情,怎么反是责怪起来?”在褫夺了一条无辜性命之后,男子如旧轻描淡写,一幅释然抽脱之态。

女子冷冷回道:“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蜚短流长。”

“啧啧——”鄙夷咂舌之音传来,只见男子缓步背身掠过肩侧,故作诧异道:“‘无相化形皆众生,迷梦空坠嗔痴人’,我近乎忘了,这世间最谙人情、最通人心,除却你无相女之外,还有何人可当得此名?”

此女,名为“无相”。

蓦而转首,眼风随即扫视,紫衫男子进而挑衅:“唉——昔年珂儿年幼无知,一心一意相护相惜,只为保‘大哥哥’周全无虞,可惜事与愿违,她一场失心之过,反将你最挂怀珍视的——他,变作了堕入六道之外的怪物。以你之脾性,真会放任这女娃娃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够了!”无相女厉声呵斥。

瞳中露出飘渺难定的神情,男子置若罔闻:“故而,你将她活活囚入霄贶古镜,在镜中停滞的时光里,幻一方虚无之境,要她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备受内里煎熬,以作偿还?那般愧怍不已、自责难当,欲脱而未可,欲死而无门,甚至于……”适时戛然而止,余下一抹鄙夷的笑,他将言语和神貌的分寸拿捏地极好。

似乎早已耐心全无,无相女浅吸一口气,切齿低吟:“留你在主上身边,只会是最大的祸害!”

“言重了,若非他徒徒招惹于我,你我之间却也未见得可续上这般胶着的缘分。只是……任凭霄贶镜主他有何弘誓大愿、凌云远志,皆与我无干,予给予求之下,我只取一瓢而已。”耳旁风过,喜怒无关,男子缓将手中古镜递入衣襟之里,举态文雅持重。

“你——!”对手越发逼狠,无相女不禁怒甩衣袖,词穷殆尽。

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紫衫男子回眸睥视一眼,正欲拔步离开,边道:“既然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且慢。”待情绪稍稍平复,似乎猝然想起什么似的,无相女忙出声阻拦。

男子略停脚步,亦不回头,藐藐作问:“尚有何事赐教?”

红唇微扬,脸颊漾起诡秘的神色,无相女寻衅道:“你煞费苦心,这番筹谋布排,却轻而易举将澹台长至一行人放了。哼——毕竟故时情长,若说仍是舍不得、狠不下,便由我请示尊上,取而代之。”

“关乎那段往事,你似乎颇为上心。只不过……多年飘零辗转、屈辱贪生,我一当局者且都沉得住性子,你为何反倒焦躁起来?”略然低首发笑,男子不以为然。

回身相看,伞沿的雨滴随着旋转的力道,在半空化出一帘剔透晶莹的弧线,好似他湮没在烟雨之中璀璨明眸。

紫衫男子再而道:“静观眼下,你我未动、敌已先动。若然此时再不放出风去,如何才能长线而渔?澹台长至这些人终究有几多重量,我了然于心,而那个躲在暗处审时度断的人,才会是我们真正的对手。你放心,该现身的,总归藏不住,愈早探得对方的底细,对日后行事方才愈加有利。”

无相女横眉冷目,心下更是嗤之以鼻,道:“但愿如此吧。”

“既然身作神镜之使,就应早已断尽爱恨愁缘,‘情’之一字,你忝为相谈,好自为之。”男子悠然转首,继续往村落深处行去,余下一阵馥香弥漫。

指缝中金色的流光莹莹,无相女幻出移形之术,即使有心刻意不闻,却也不免听得这饶有深意一句半句。不愿多做纠缠,转身之后,无相女便化作散落的星辉,在雨雾之中消失不见。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想要停下的痕迹。云杉树叶,那绿鲜艳地刺痛了周围幽谧的景致。

略发湿冷的空气凝固在鼻息,凉意透彻心扉。腾烟丝丝剥离,游离在低空,宛如一条摇曳的螭龙,缠绕缠绕。在薄薄的纱雾中,橼橼木屋,浅浅疏离,存在于这个寂寞的村落里所有的所有,在顷刻之间模糊了边界,而后,同样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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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