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垂垂落下,天盘里繁星如棋。再度回到泗州城,已是丑时末刻。
“吱呀——!”澹台长至缓步行至客栈檐下,正想叩门,店门应声而开。
昏蒙的光自门缝溢出,店小二紧接着探出半边头来,这半夜深更,难得的热情:“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小的给您留着门,都睡过去好几回了!”
微微欠身,澹台长至揖道:“思虑不周,劳烦小哥了。”
取下大边,店小二撑开木门,招呼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快些进屋吧。方才先你进屋的姑娘,估摸都已经睡下了。”
“多谢。”澹台长至顺势瞥看向二楼,不由稍稍安下心来。
三两下拾掇好,守店小哥指引着澹台长至前往客房,自己并不跟着:“您别客气,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公子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澹台长至微微点首,一路沿着木梯而上,心中夷犹未定:若她已睡了,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思量未止,却不觉走到了门前——薄薄的一层竹篾轩纸,将牵挂分在两端。
伫立良久,屋内少有动静,明眸半阖,澹台长至转身欲走,忽传来一声轻唤:“长至,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再见到她,不知何处涌来的欣喜,澹台长至惯而扬起唇角,低声道:“小伤而已,连店里的伙计都未曾发觉,却没逃出梓叶的法眼。”
“还顾着玩笑的心思,快些进屋来吧,我给你上药。”虽然很是好奇,但澹台长至是否无恙安然,才最为紧要。
窥见那熟睡中即要掉下床沿的小谷米,澹台长至摇头推辞道:“不必,过些天自然便好了。明早还需兼程赶路,你早点歇下,我先走。”
“不可以,你等我一会。”梓叶慌忙阻止,蹑手蹑脚走到榻前,将谷米归置好,顺手将床头的包袱一并拎起,折返之后,缓缓扣落门栓,比划个让澹台长至先走的手势。
澹台长至正欲推辞,却被梓叶边推边搡地催促着下楼:“我还不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能安心睡下?正好找一个地方,你细细说与我听。”
“这……”
“嘘——不要这啊那啊的,要是把谷米闹醒,真就有够我们折腾了。”
零碎的步点声传来,直往后院天井方向。
曲延的藤蔓,卷须的叶片,晚风徐然拂过。繁星点点泼洒在苍穹大幕,这眼中不过数尺见方的天空,拘束在二层小楼与青檐片瓦之间。
“长至,你先坐下吧。”院侧回廊,恰可供人小憩,梓叶催促着让澹台长至落坐。
澹台长至略略踟蹰,答道:“好。”
一手自包袱中拿出药粉,一手轻轻抽取绾在他发上的簪子,伴随着如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肩后的那刻,她突然愣怔了许久。
昔时夜沉如许,第一次躲在他的身后,被风中飞舞的青丝迷了眼……岁月匆遽,暗暗走过了几多年,却不曾施以宽怀,徒徒留下寸寸记忆腐蚀这心海。
“怎么了?”澹台长至偏首看来。
慌张倒了些白芨粉末在纱布上,将游移的神思收住,睁大双眼,让隐约的泪意风干,梓叶反问:“没、没有,我在想谁弄伤了你。难道就是那个一直跟踪我们的人?”
伸手想要擦拭伤口凝固的血迹,澹台长至稍显失落:“我……并没有追上那人,也不敢妄加论断,是他伤了我。”
手指堪堪挨近创面,当即被梓叶制止,仔细拨开澹台长至耳后的发,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既然没有追上他,你怎会去了这么久?”
配合着将发丝撩拨至另边,澹台长至道:“我一路出城,在西郊耽误了些时候。”
“城西?”扯断沾血布头,确认了药粉全然覆盖创口之后,梓叶疑惑说道。
嚅嗫一番,澹台长至压低了嗓音:“我出了城后,远远望着月下有一人……于是伫足了半刻。”
“不是没有追上么?”梓叶眉头微皱,停下了手。
“虽仅见过他的背影,但似乎与跟踪我们的并非同一人。”惭颜不敢直面,心如绞麻乱纷纷,澹台长至也不甚笃定:“正值我出神之际,就莫名被石块击中,再而回寻那人,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看得出神——?是个姑娘啊?”听了这话,正当打结收尾的功夫,梓叶不禁下手重了些。
又惊又悸,澹台长至猝然起身解释:“不、不是!”
提起的心儿落了地,偷偷移开视线,梓叶强装镇定道:“不是姑娘,你盯着一个寻常路人看,岂非更奇怪?”
眼见她拈酸吃味的模样,澹台长至浅浅一笑:“确有些离奇。但轶闻常有时,莫讨无非事,都已过去,还请梓叶莫要计较了?”
顾自将药粉纱布之类收回包袱,不太服气,梓叶叨念起来:“谁同你计较了?是你不小心,上了别人的当不说,还迷糊地把自己折腾伤了。”
心知她是一意挂怀,澹台长至宽宽悠悠,坐回沿栏之上,耐着性子,一言不发。
梓叶深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他的来去动静,终于忍不住:“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
“言多必失,何必惹你不快。”清了清嗓,澹台长至俯身拾取了簪子。
伸手夺过发簪,五指轻缓捋顺他的发丝,复而慢将发束绾好固定。自澹台长至肩侧探出头来,梓叶道:“我何曾这般小家子气?”
故作长声,澹台长至回眸:“有——就在方才说起那‘姑娘’的时候。”
一时语塞,换作梓叶缄默了半晌。
瞳光低垂,不愿要她为了自己多费神思,催促道:“如果气不过,就回房歇下罢。”
“没有的事,我要留下看月亮。”
“何来的月亮?”
……
——你就是我的月亮。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或许没有人知道,这多舛命运的轮.盘,齿槽相合、轴承翻滚,已然重新开始转动。那些或遗失在记忆深薮、或徘徊于生死边缘的故友至亲,将会以何种方式、何样面貌重新回到身边?
当夜尽天明的的第一缕光穿透幽暗,尘世人间依然纷扰倥偬。她倚在肩上,安心落意,多想轻声相问,这昨夜的梦中,是否有自己的影踪?不知何时,梓叶悄悄入睡,守着她沉沉的睡颜,澹台长至却并未阖眼。
身后一阵窸窣断续,东踉西跄的“异动”传来。
果不其然,紧接着的一定是谷米惯而有之的嚷嚷:“阿姐,你昨晚上和我一起睡的好好的,为什么谷米早上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呢?”
不住揉揉眼睛,拍两下小脸蛋,谷米摸摸索索朝着后院天井的方向走来,迷懵地随手将门帘子一挑,呆愣地站在原地。
“咦——长至哥哥,你的头发怎么换了个形状?!”孩子脾气,关注的大多是新奇好玩的物事。
避祸就福,万幸之至,若然谷米冷不丁来上一句:阿姐你为什么不要谷米,反而和长至哥哥睡在一起?那可真就是百口莫辩了。
只是,梓叶才睡下不多久,现在将她唤醒……澹台长至左右为难,一时未敢回应。
蹬蹬一路小跑,水灵灵的眼睛眨啊眨,盯着他长至哥哥的背后端详好半天,乐呵呵地说:“长至哥哥的这个头发的形状和昭汐哥哥一模一样啊,诶——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长至哥哥的这个样子!”
咯咯地叫唤实在扰人清梦。梓叶猝然睁眼,脸颊的温热还未散尽,发觉自己正偎着澹台长至,忽地直身坐起,环顾四周,尴尬道:“谷米,你、你怎么醒了?”
正反孩子没有花花肠子,一个劲儿挥着小手,谷米呼朋引伴般喊道:“阿姐,阿姐,你快看长至哥哥的头发变了个形状,和昭汐哥哥的一模一样!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帮长至哥哥梳的,对不对?!在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昭汐哥哥头发的形状了。”
“咳咳”一直围绕着“头发的形状”这个话题兜兜圈子,澹台长至渐而耐心全无,轻咳两声以示打断。
嘟起小嘴,谷米慢悠悠爬上木栏,两膝盖直勾勾跪着,凑近了问阿姐:“你们怎么了?奇奇怪怪的,谷米问的话也不回我。”
摔个大马趴也不是什么好滋味,梓叶拉扯着谷米坐好,道:“你个小家伙,平日里你长至哥哥对你那么好,现在他受伤了,你怎么没看出来?”
“长至哥哥受伤了啊?!在哪里,我看看!”谷米一惊一乍,根本坐不住,自他阿姐的腿面上爬过,扑入澹台长至的怀中,左顾右看,瞧着稀罕。
敷衍着回应一个笑,澹台长至推辞道:“你莫不是只挂心着长至哥哥头发的形状么?受伤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谷米小兄弟了。”
小眼睛聚上光,发现了澹台长至耳后的伤口,若说不担心也是假,谷米关切问道:“长至哥哥,谷米的好长至哥哥,你疼不疼嘛,要是疼了,我给你呼呼好不好?”
眉峰微挑,这奶娃娃的话比良药奏效,澹台长至忍俊而道:“既然谷米有心坚持,长至哥哥勉为其难,要呼呼就给你呼呼吧。”
“嗯嗯,我的本事可大、可大了!”站起身挪到澹台长至的肩背后面,谷米鼓起腮帮子呼次呼次,忽又想起什么,偷偷附在他长至哥哥耳边:“长至哥哥,你梳这个头发的形状,比昭汐哥哥好看多了!”
双眸微眯,澹台长至悄声反问:“那平常的时候,阿姐也要为昭汐哥哥梳头么?”
大臂一挥,手底下是千军万马,小脸拧巴成一团,谷米提起就是一箩筐嫌弃:“怎么可能嘛?!昭汐哥哥他连衣服都不让别人碰一下的,更何况是头发?上回我不小心把他的手蹭脏了,他就一连洗了二十多遍,恨不能把我剁成八块!扔到河里喂鱼。”
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梓叶忙制止道:“有一搭没一搭的,你们别胡说了。”
“对啊,大早上的,你们不拾掇一下出发,就光听见吵吵嚷嚷了。”和着梓叶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瞿麦续琐的抱怨。两手交叠胸前,紧了紧身后的包袱,瞿麦满脸不耐烦。
吓得谷米紧紧攥着澹台长至的手臂,躲到他身后去了。“谷米别怕。”澹台长至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轻声安慰,而后道:“好,待我们回房收整之后,即刻出发。”
仰望长空,云迷天阴,雨滴自檐角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