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0章:疑是故人

青瓦飞檐、静夜添灯,空水共氤氲,秋意入城池。雕花石砌的凭栏,曲折沿回的浮桥,晚风中朦朣飘曳的垂柳枝头,隔绝尘世的一场繁华纷扰。因淮水汴流而兴,这泗州的夜色,少了江南风土的雅致温婉,却多了几分内敛圆稳。

流水浮灯,烛影摇红,那染潢交折的纸,那别易会难的思,托一程山盟海誓远走他乡,却永远不曾休归回还。微光攒攒,不安与怅惘,宛若姑娘家的心思。

半倚石栏,凝望河面出神,柳条拂落在额发,梓叶伸手拭去,一阵夜风初凉,不觉紧了紧衣袖。

“梓叶。”身后传来澹台长至的轻唤。

匆乎回首相看,他的唇边笑意温浅,颀峻的身影融在那重重昏暖的光中,栈前街边熙攘的行人是模糊的背景。“长至,你怎么出来了?”梓叶略些惊异,却悄悄闪躲目光。

上前几步挨近,比肩而立,将一块莲蓉糖酥递往梓叶手边,澹台长至无奈解释:“瞿麦……她毕竟少不更事,加上性子急躁轻浮,待人世务,总有不甚妥帖之处。我已然说过她,还请你……莫要介怀。”

“原本素昧平生,瞿麦不肯与我同屋也属人之常情,我当然能体谅。”接过糖酥,甜意渗入心里,梓叶轻轻摇头,那份难免的失落小心藏好,搜肠刮肚想着缘由,反宽慰起来:“长至,你不必担心。谷米虽然平时神神叨叨,但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们风狸一族夜宿于外,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大荒鸿蒙的时代已过,这清明澄宇的尘世,换了人间。碍于妖异身份的疏别,即使形貌无别、言词无阻,总难免标同伐异,生怕为澹台长至徒添困扰。

“梓叶,不如……”澹台长至一时吞吐语塞,似乎羞于启齿:“不如今晚你就暂而留宿在我房中——”

也来不及观顾澹台长至是否言尽,入口的糖酥哽噎半喉,干涩卡嗓、既甜且腻,梓叶用力咽下,眼中尴尬半分、错愕半分:“什么?!不、不必……”

两颊生热,耳根泛红,怀中小鹿乱撞、小鼓乱敲,梓叶虚怯怯低头。

心念拳拳,多少有些词不达意。正想为梓叶叩背止呛,觉察欠妥,又在半空停了手,澹台长至忙道:“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与谷米同住,我独自……”

“我没关系的。”连连摇头,梓叶回退几步,往街坊深处走去:“长至,你伤患未愈,本该好好休息才是,谷米和瞿麦烦你多加关照。我困了,找个合适的地方就睡下了,你、你就快些回客栈吧。”

本能欲伸手去挽她的腕,眉心稍蹙,这氛围实在有些半间不界,澹台长至侧身拦阻在前:“梓叶,我这番安排,并非临时起意。不知你也是否也已察觉,自入城以来,似乎有人在暗中沿途跟随我们?”

闻言愣怔,梓叶细细回忆起来,却一无所获,疑惑道:“有人?!我好像并没有发现。你怀疑是——大司祭?”

少顷停顿,梓叶再道:“放心,我向你保证绝不是他。常日里族中事务繁忙,若非紧要,大司祭一定不会擅离重云。上回出现在幻境之中的,也并非他的真身,不过一缕意念而已。”

颔首以作回应,事出诡谲,因变制宜为上,澹台长至道:“梓叶毋需担忧,我并未生疑此事或与大司祭有何关联。来人不知是敌是友,来意不明所以缘由,但多半应该与瞿麦此前际遇难脱干系。今夜,烦请你与谷米同住,也稍作留心瞿麦房中的动静,我在屋外守着,以防不测。”

“那……换我守着也一样啊。”若非客多房少,也不至于在这儿谦来让去,梓叶小声嘀咕,三番两次也不愿拂了澹台长至的好意。

“算是答应了?”低头迎着她的目光,澹台长至问道。

勉为其难同意下来,梓叶仍是惴惴不安,叮嘱道:“你千万当心,若情况有变,一定记得叫上我。”

“长至平素讷怍不擅言表,但梓叶气力折损在前,连日颠簸在后,气色始终未见转好,我都看在眼里……”——看在眼里,系在心上;系在心上,牵思难忘。话儿慢慢收,澹台长至温声劝返:“天色已晚,你早点歇下,一切交予我。”

梓叶黯然转身回往客栈,“呲瑽——”,倏忽剑刃出鞘之音直蹿耳际。蓦然转眸顾看,余光中一道鬼祟黑影迅极擦过近旁,犹如电光挑破夜幕,瞬间消失在街口暗处的尽头:“长至,小心!”

“保护好谷米与瞿麦,以免有人趁虚而入。我前去查探虚实,速速回来!你——也务必小心。” 抵剑身侧,情境交迫,不容多加解释,澹台长至匆忙交代。

绕开左近人流,澹台长至择边道腾身追击而去,移形换影、剑及屦及。夜风吹起如瀑青丝,浅色的衣裳也随之消融于幽黄的灯火与喧扰的市坊当中。

远眺澹台长至离去的方向,心也不由猛地抽缩紧颤,记挂谷米和瞿麦的安危,梓叶未做多想,转身往客房走去。

……

远离外郭内城,四下八方渐而消静下来。

“圪哒、圪哒”,疾快细密的脚步声在沉沉的夜幕中尤为扎耳,穿行于民宅坊间,零散的挑子竹器,东倒西歪地搁在墙角,直立的布幌子,扯出咿呀的轻响。澹台长至面色凝重,眼风锐利地扫过身旁飞快擦身而过的物事,试图从中找到关于那道黑影的只光片景。

踪迹全无,莫非那人逃出了城去?形影浮匿不定,暗中窥视作祟,到底意欲何为?——澹台长至不觉停缓了步子。已然追寻数里开外,依旧毫无所得,再往前不远,便直抵泗州西沿的雀阳门下。

更深雾重,月晕卷云,缭绕开凋残烟煴,没入封尘的夜。压抑着泼墨的天穹与重檐的边界,一重门楼一重进深,一道墙垣一道阻隔,内与外,分割的是官家的威仪森严与高高在上。

既然今夜有心现身人前,不论敌友,总该会上一会。澹台长至迟疑半晌,笃定心意往前探清虚实。只是——城门皆有戍兵看守,想要出去谈何容易?

潜身躲藏在闸楼的矮墙之后,谨慎将佩剑藏于囊中,斜瞥见城楼下那扇半掩着的边门,以及——那一位正在呼呼打着瞌睡的守卫,遂然可操左券。

“御法化四仪,腾身破气障!”拢指点化,结成移遁指之术,口中几声默念,激涌一股热劲游走背脊。澹台长至近贴墙根,果决拔地而起,仅凭单手一扶一撑,俯仰乘风踏空之间,过门而出,电卷星飞,身法极轻极快。

衣袂摩挲,扑簌作响,携起的风浪袭面而过,钻入怀中,惹得那蜷缩在门下的戍守小兵,怵而鼻尖一凉,扶正了倾倒的铁戟,冷不禁打了个哆嗦,啐了一口:“他奶奶的,这大晚上的闹鬼不成?!”

澹台长至左手附持在后,手腕稍转,脚尖点地的同时顺势收力,衣摆徐徐飘落,半边身子恰好藏了斑斑树影之下。

回首轻顾一眼视线扫过东北方向,蓦然沉愣,眉心不觉紧蹙。

——他是谁?

九旋之渊是否曾有过光明。

婵娟千里,星语呢喃,银色流辉如霜染一般,恣意倾泻往人间,轻悄唤醒这场雪青色的安恬旧梦。纵然相逢是别离的初始,回忆是羁绊的枷锁,遗忘是悲戚的开端,但死亡……从来不是曲终的休止。若说天道循环,尚能往复不息,但人仓促短暂的一生走完,当向谁索偿?

一把伞、一床琴,一寸月光、一道背影。

红尘里历遍,却不染红尘。他就那样执伞负琴,站在素净的月色里,站在长情的故人前,如玉雕透润清致、如芝兰皎洁淡雅。

浅浅的紫,是衣裳的颜色,幽萤的光华如蝉翼镀在周身,夜风中暗香盈袖,徐徐摆动。隐在略略泛黄伞缘下的数缕青丝,一床布满了行云断纹的残损素琴,简明地勾勒出轮廓。

——孤独,镂心刻骨;绝望,百念皆灰。世人醉而独醒,万物浊而自清,这盏独醒却不为人知晓,这份自清也不为人认同,简直荒唐可笑。

……

行难自抑,源于神魂之中的驱使,有个声音在默默祈求,想要陪伴在他的左右。

澹台长至缓步靠近,那颤抖的双手,止不住心中思绪的汹涌,好似早已不属于自己。脑海中杂糅了太多情愫,不断听见谁在哀诉,告诉他一定有些遗失的物事,会慢慢清晰、会慢慢融入血髓深处,来填补残缺的彼此和错失的光阴。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伸手就可触及——

脸上泛起会心笑意,发红的眼眶,有了些热泪划过的痕迹。苍茫迷蒙的天地,如往如昔,在同样浸染墨色的苍穹下,在同样宁和平静的时光里,一切一切会否再有交集?

“唔——”

毫无征兆地,脑后传来一阵疼痛,一阵足以让短暂幻梦消弭殆尽的疼痛。澹台长至猝而停步,耀目白光没过心间,撕扯开所有的牵绊,将他拉回到了众生芸芸的纷扰世间。

只觉耳后渗出湿黏温热,低首再看地面,一颗半拳大小的石块砸在了草叶上。投石作乐?!这不应当是孩子们戏谑的把戏。

“既然有心相邀,为何不坦诚相见?”澹台长至疑声发问。

半顷静默,无人应答,动静全无,石块仿佛从天而降。

澹台长至兀自摇头,敛神间,忽忆起月下之人,连忙回身再看,却已是银辉犹在、人踪空空。

“走了?”澹台长至不住低吟,似乎难掩失落。长舒一气,用手背擦拭起伤口,这沁入鼻息的血腥,反让人难得清明。

今夜际遇,疑窦重生。为免梓叶担忧,澹台长至决意折程而返,待来日天明,再作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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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