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洪泽湖沼泽。
陆与湖的交汇,潮和汐的往还,即要消融的天水一色,铺洒开最后一层晚霞,目送远去的船帆、漂泊的旅人,飞鸟行色匆匆,徒留暗色的影迹和自由的悲啼。泥炭与池沼延伸向岸,青藓蒙覆、草泽丛生,菖蒲叶与芦苇花密密织织,浓郁的香气沁入肺腑。
告别了船工夫妇,天色将晚,澹台长至一行沿由水泽徒步,自东欲入泗州城。
“长至哥哥,谷米害怕!不想走路了,抱我、抱我好不好!”一深一浅,脚丫子轻轻踩垫在澹台长至的鞋面上,谷米调转个儿,两手紧紧环抱,眼里写满了恳求。
这只小风狸,依旧改不了怕水的毛病。
递出手让谷米牵牢,借着力道将小家伙拥入肩怀,澹台长至道:“可坐稳了?”
利利索索扯住长至哥哥的衣襟,谷米扭挪扭挪,左右东西绕不开那张涂了蜜的嘴:“果然还是长至哥哥最好!”
回首侧望,澹台长至关切问道:“梓叶,你……”
正目不转睛留神脚下,一时里听见他的声音,梓叶匆促抬头:“我又不是孩子,你宽心。”
“咳咳——”身后倏然传来瞿麦的两声轻咳,显然是故意打断。
三步上前,紧抿嘴唇,瞿麦睥视谷米一眼,叠手胸前,实在嗤之以鼻:“这小妖精还真是得寸进尺,别以为与他阿姐一样换作了人形,就真把自己当成人了。”
几天以来一直相安无事,怎么这档口吃了炮仗?此话一出,谷米当即呆愣,没来由地特别委屈:“长至哥哥,谷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瞿麦,休要胡言乱语!”眉心敛蹙,徒添愠色,澹台长至厉声制止。
“长至哥哥,千万别被这女妖精迷惑了!虽然你不是灵墟弟子,但毕竟也学过灵墟的道法,连我这样修学不进的,都早已经看出来他们姐弟俩并非人类,长至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愤懑不平,连连摇头,面色愈发涨红,瞿麦恼羞成怒道:“这些天在漕船上,瞿麦一直憋着不敢说出来,是害怕牵连到无辜的人,可是现在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瞿麦姑娘,我和谷米……没有恶意的。”不觉微微张嘴怔住,梓叶停步原地,眼眸中瞬失焦准,这解释显得毫无底气。
尽管这几日竭力隐藏遮掩,但梓叶最为畏怯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睹微知著,这一场争执,似乎早有预兆。澹台长至屏息阖目,反问:“善恶慈戾,你不问不分,还修的什么道?”
“我哪里善恶不分了?”怏怏不服,怎能吞得下这口气,瞿麦反辩道。
遽尔睁开眼帘,那澄莹的瞳孔,倒映着残阳血色,深邃而坚定。唇角一沉,澹台长至再道:“如你所言,澹台长至并非灵墟门下弟子,就不必恪守所谓陈律清规,愿与谁人作伴为伍,我自己定夺。”
情境有异,并不知这是澹台长至故意为之,梓叶忙劝慰道:“长至,瞿麦也出于是好意,担心你而已。”
“还轮得到你替我说话?!就算、就算长至哥哥被你骗了,我也不会上当。”瞿麦别过脸去,背身对着梓叶,掌腕托起颔下,门齿依次轻咬起指尖。“如果衍辰大师兄在这里,也一样会这么说的!本来嘛,人和妖势不两立,见则诛之杀之,分什么善恶?”
“冥顽不灵。梓叶,我们走罢,何必在此多费口舌,耽误行程。”寡淡回复一句,暗自留意着瞿麦的动静,默了半晌,澹台长至示意谷米坐稳,继续往水泽出路方向走去。
气不打一处来,瞿麦猛地跺脚,溅起过膝高的泥水花花,弄湿了柳黄色的裙角:“长至哥哥!你怎么可以留下瞿麦一个人?!唉——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了,反正有我在,料想这对妖怪姐弟掀不起什么风浪。”
“非得要一口一个妖怪这么叫唤么?凭那点的本事还想捉住我和阿姐?”见瞿麦狼狈的模样,不知打哪处来的沾沾自喜,谷米嘟囔挑衅起来。
“啪——”谷米撅起的小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干嘛打我呀!坏阿姐!”
梓叶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谷米,你还嫌局面不够乱么?”
谷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瞿麦这头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又见姐弟俩窃窃私语,就越发收不住:“什么时候轮到你数落我了!你……你明明就是小妖精!”
“可闹够了?!”转眸一瞥,澹台长至出言喝止。
撩起又湿又脏的裙摆,瞿麦用力拧转两下,略些发怵地跟上,自认理亏道:“长至哥哥……我、我错了还不行么?!你别走,等等我!要是连你也走了,那可真就要坏事了……”这最后的两句,瞿麦说得很是轻微。
正中下怀。话由到此,澹台长至接连问道:“坏了何事?于漕船上,我已屡次相问,回回你都这般搪塞托辞,如今瞿麦若想随行身侧,还请如实相告,此番你究竟为何要私自下山?”
一时戳中了痛处,视线飘忽,瞿麦慌里慌张、闪烁其词:“没、没有什么事情啊……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让我下山见见世面,顺便帮他捎带些东西罢了。我想着反正一个人,就不如来找长至哥哥,路上也有个伴……嗯——就是这样。”
姑娘家家的心思藏不住,澹台长至一眼探穿:依着瞿麦往日里的性子,这所谓的“解释”多半是临了东拼西凑的理由。反复多次,她仍旧绝口不提,也许时机未到,再而勉强也是无益。
缓下一缓,澹台长至复又道:“好,我尚还有一问——此行外出寻药,我并未对旁人有所提及,即便之于衍辰,也不曾相诉半分……那瞿麦你究竟凭何猜得我的行踪,正当逢时出现在金陵渡口?”
“对啊!我就一直怀疑来着呢,说不定啊,她就是一路偷偷跟着长至哥哥,想要找准时机……使坏呢!”谷米正准备呱呱奇谈开始搭腔,却忽被身旁投来的那恨不能一口将他吞下的眼神吓得,硬生生把后话噎回了小肚里。
火冒三丈,眉头紧锁,长吸了口气,一路小跑到了澹台长至跟前,踮起脚尖、伸出两臂、正对准心,直奔谷米的肉嘟嘟的小脸蛋而去,用力一捏:“谁让你瞎说的!我才没有使坏呢!我刚从灵墟下来,就遇到了一个古里古怪的人,是他让我来金陵渡找长至哥哥的!”
“哇哇!长至哥哥,救命啊!谷米要被这个臭鼻子老姑婆给欺负死了……呜呜——”现世现报,捂着微微发红的脸,谷米疼得直闹。
“你呀!哎——”手背抚了抚谷米的额头,澹台长至亦不好直面追责,若不是谷米没事挑事,也不至于挨上这两下子的皮肉之苦。
“竟会有人知晓我的行踪?”垂眸低吟,澹台长至心生浮疑。
报了半箭之仇,瞿麦按捺不住的欣喜,边回忆起当日的场景,至今觉着啧啧称奇:“说来也奇怪,看那人一幅算命先生的打扮,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江湖术士,本不想理会。可是,直到他拦住我,把我想问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数说出来,还说得分毫不差!我这才相信了……没想到,还真的能遇上长至哥哥呢!”
此世间排盘批命之法多如繁辰,造诣精进之人亦不在少数,只是……若然非是有所牵连,怎会有人无端耗费神思揣度他人之事?
澹台长至略微倾首,虽心有思虑万方,却并未流露在外、诉诸于口,轻声道:“天色不早,快些赶路罢。”
“对嘛,对嘛。长至哥哥,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水淋淋的地方待久了,谷米浑身都不舒服呢。”总算安静了下来的谷米,猫在澹台长至的耳边,连声催促着。
唇角微微一扬,看向良久不语的梓叶,目光眷注而又温柔。直到见她回以一容笑意赧然,澹台长至方为瞿麦道:“瞿麦,你自幼在灵墟长大,要你一时摒弃旧念,也实属为难。但梓叶与谷米是长至的朋友,换位易地而处,也不愿眼见他们无端遭受诘责,还请你稍加克制。”
努一努嘴,多少还有些别扭,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长至哥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反正只要他们不做坏事,瞿麦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样才对嘛!”脸上的疼估摸散去了大半,谷米说顺了嘴,又来讨打找骂。
“小东西,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总是和我过不去!”
“没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啊?!”
……
往后的日子,针尖麦芒、对嘴对舌,耳根估计少有清净。
话音渐远,沉淀在芊绵茫草的纵深;人影渐疏,没入余霞成绮的止尽。笔下的山河百转、纸面的陌上花开,或者终会在某一个大雨忽至的夜晚,院落空寂,灯影重昏,想起这一斜夕阳和同路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