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昀昀洒洒,穿透轻纱似的薄雾,水面平静烟气升腾,东方穹宇流霞溢彩。苍茫了山水界限的尽头,云和海的彼端,天地永相离,至此分隔了人间。自始的渺小,高远的伟岸,芸芸众生,是笔下辗转的浮尘,不是创世渡劫的神。
昨夜谁人入梦,梦里谁人。粉橘色的光华承在睫上,微微翕张,气息中混杂者湿润的土腥,如雕如琢的侧颜,鼻峰唇线,勾勒出分明的棱角。澹台长至缓缓睁眼,起身习惯向近旁看去,见梓叶和谷米仍睡着,便不由伸手将谷米呓语发梦时弄乱的衣裳,重新掖回。
尽管处处留意,澹台长至的动作极慢极轻,但当指端无意触碰到梓叶的右肩时,僵直着停下手——凝眸注视着那张安然熟睡的脸,不知何处弥漫而生的怜惜。
片刻作默,正欲将手抽离,梓叶忽然一个转身,迷离睡眼半睁,视线徘徊在他的手指与自己的肩上。
“梓叶,我、我不过是想——”面红含羞,澹台长至匆匆解释,轻语不敢高声,慌乱之下,空悬的手臂失觉发木,也不知收回。
洞洞惺惺,倏忽清醒,梓叶关切问道:“你将衣服披在了我们身上,那昨晚有没有受寒?伤还未好,没关系吗?”
瞳光飘忽游移,假借敛手之际,抚了抚耳后鬓发,澹台长至所措不知地站起:“无、无妨,若非是我急于赶路,你们也就不必随我留宿在此。”
“你们!小点声好不好?谷米好想睡觉嘛……呼哧呼哧——”一段一续、忽大忽小的抱怨,打破了拘束尴尬的氛围,扑腾四肢,谷米没忘记抹了抹嘴角流下的唾沫,惺忪睡眼一张一阖,很是不情愿地从梓叶的左臂上挪开脑袋,东倒西歪又瘫在了树干上。
轻拍谷米的后背,梓叶这催命婆婆的挑子,想撂下一时半会难了:“快些起来,睡迟了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七担八挪,自然能拖就拖,小嘴砸吧两下,谷米哼哼唧唧,正反是耳旁风刮过:“再一小会……一小会……”
——“乖乖——我说你们这一家子,昨夜莫不是就在这儿睡的?!做父母的咋还不知道心疼孩子,秋露风凉,这奶娃娃哪里经得起冻啊?!”
一阵洪亮高亢的质问声传来,澹台长至与梓叶同期回头,恰有两人迎面靠近:
一个身着粗布开襟坎肩,船工打扮的黝黑汉子,近手指粗细的麻绳松挎在胳膀,偏着头咧嘴,目光灼火似的,上下打量着呼呼大睡的谷米,说不尽的稀罕喜爱。另一个则是年过而立的妇人,靛蓝布衣、绾发脑后,臂肘筐着竹篮一编,碎步跟在大汉身后。
不虞之隙桩桩件件,摇晃起谷米试图将他唤醒,梓叶匆促解释:“不是的!大哥你们误会了!他是我们的弟弟。”
“就算是弟弟,那你们夫妻俩也不能让娃娃睡在这啊!是吧?哈哈哈哈——”船工落步走近,规整规整短坎上的衣带,发出爽朗明快的笑声。
泼墨画煤,越描越黑。梓叶怯怯起身,两人受罚挨训般并排杵着,偷偷拽两下澹台长至的袖口:“这——我们也不是夫妻啊!”
梓叶求援的目光灼烈渴切,明眸交重,红晕不禁自脸颊蔓延到了耳根,澹台长至微微欠身作揖,道:“误会了,我与梓叶姑娘并非结发连理,不过是出游在外,同行为伴。昨晚,我等原想夜宿入丹徒城中,却耽误了些时候,只得在此渡口沿岸,休憩落脚。”
尴尬的神情凝固在脸,船工汉子挠挠后脑,颇有些不自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看我这……”一时词穷,这才后悔鲁莽,羞愧难当之下,手肘抵了抵身后的妇人。
当即会意,毕竟吃着官家的营生,妇人忙打起圆场:“我家这口子,方才还呱呱说得不停,眼下知是误会了,却又成了张嘴无话的哑巴。这位公子,我们常日里风浪里来去粗鄙惯了,你可千万莫忘心里去啊。”
“大嫂言重。”澹台长至回道。
妇人紧了紧竹篮,过步梓叶面前,视线在梓叶与谷米之间来回端详:“姑娘生得这般俊俏,这娃娃也是惹人疼爱的模样,若真要说你们仨是一家人,谁能不信呢?”
“咳咳——我说你啊!”实在有些失礼,船工假意咳嗽两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妇人赔笑:“唉唉,瞧我这张嘴也是缺个把门的。姑娘你莫怕,我们并没有恶意,只因我同我家这位久久未能生养,实在忍不住多看这奶娃娃两眼,是打心眼里喜欢他呢!”
“谁是奶娃娃?!谷米不是奶娃娃……”周边的动静越大,旁的听不见,但凡对于称呼之类却极端在意。谷米蹬开原本披被着的衣裳,揉面似的搓巴搓巴脸,探头出来。
“谷米,不得无理。”梓叶拾起零落的衣裳,披挂在臂,对于谷米时刻不可“缺管少教”。
嘟嘴翻起了白眼,谷米没好声没好气:“我本来就不是奶娃娃嘛,阿姐又不是不知道?!”
“哟!你看看,咋还生气了呢!”弯下腰凑近瞧了瞧,船工汉子咧嘴憨笑。
这张越挨越近、又完全陌生的脸,委实把孩子吓得不清,脖上像系了机关,谷米不住往外倾斜着身子,一停一怔道:“长至哥哥,长至哥哥,你们——莫不是要把我卖了吧?”
没来没由的一问,实在要人啼笑皆非,澹台长至倒也十分配合:“大哥大嫂,你们若是看得中意了,便开个价罢。银货两讫,也好各自就此上路,莫耽误了行程才是。”
有股子笑劲卡在喉嗓,妇人顺着话茬,回头看看已然憋红了脸的丈夫,道:“那敢情好呀,我们两口子估摸着,就给你们五十文钱好了,也就只值这个价了,对吧?!”
“啊!什么?!才五十文钱!呜呜——阿姐,阿姐,你要救我啊!”说时迟、那时快,谷米一个激灵抱住了梓叶,拉住她阿姐就准备逃。
“哈哈哈哈——这娃娃可了不得!哈哈哈哈——”实在令人捧腹,众人尽皆喜上眉梢。
瞄准谷米的脑门轻一弹指,余光悄然游移近旁,梓叶不禁言笑晏晏:“大家寻你开心呢,小傻瓜!把你卖了阿姐可舍不得,现在知道究竟是谁对你好了吧?”
没忘记替谷米拂去衣摆裤脚的土尘,澹台长至故作无奈:“玩笑而已,梓叶何必借题发挥。”
拢住谷米的小胳膊,梓叶道:“谁让你把我的小谷米,都教坏了!”
谷米的迷糊劲儿还没缓过神,看向阿姐,复又看向长至哥哥:“那到底还卖不卖我了啊?”
相顾一笑,被晾晒了半会子,船工汉子道:“瞧瞧瞧瞧,这还一唱一和的!依我看呐,你们就在一块算了,搭伙过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去、去——说了小半天,还提这档子事。”心直口快拦不住,妇人望眼日头,也该到了时辰:“这位公子,我们夫妻俩也打扰了许久了,眼看天色大亮,也是开工的时候了,我们这就先告辞了。”
拱手为敬,不敢或忘正事,澹台长至恭谦道:“两位还请留步,我们尚有一事相求。敢问大哥大嫂此番出工,会否随船北上?”
抹去额上的汗,船工一个愣神,道“是!正是!莫非公子也有此意?”
澹台长至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妇人兴起,道:“那最好不过了!真真是老天爷赐下的缘分!我与我家这口子,在官家的漕运船上做些零散活计,平日里捎人随船也是常事,只要和漕兵兄弟支会一声就成——诶,对了,你们这一程是要到往哪里?”
“宿州。”
面露一丝迟疑,船工低吟:“嘶——宿州啊……”
“若有难处,大哥不必勉强。”澹台长至眉间微敛,结缘巧合的事,本就全凭时运。
匆忙摆摆手,船工回答:“哪里、哪里,我们这一趟粮船,最远只抵泗州府,若要前去宿州,恐怕还是要多折腾几番。如果公子不嫌弃,我们倒是很乐意帮这个忙的。”
丢心落肠,澹台长至致意:“大哥言重。”视线投向梓叶,一并征询她的意见。
之于九州方位并无过多委曲详尽,梓叶道:“我和谷米都随你,只要别因为我们别耽误了行程就好。”
承恩在前,澹台长至致谢道:“时值漕粮运往当季,除却粮船之外,商旅一律不得通行。萍水相逢,大哥大嫂却愿倾力援助,在此先行谢过。”
“公子快别这么说,我们两口子一年到头,全都耗在那漕船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能遇上你们三位,也好给我们做个伴不是。”捋捋头发,突想起什么,妇人问道:“聊了这么小半天,还不知道公子和姑娘怎么称呼呢?”
“在下澹台长至,她是梓叶。还请大哥大嫂直呼我们名姓便好。”
“我来、我来——我是谷米,谷子的谷,米饭的米!”自报家门,谷米从没有甘于人后。
“我叫祁为,人人都管我叫祁老四,这是我家媳妇翠兰。”江湖规矩,互换名姓,这便算相识了。
半倾身子走出两步,四下里人群越发聚集,漕船上的桅杆也已升起,妇人便招呼起来:“那大伙快别在这儿杵着了,收整一番就上路吧。再往前走上小段地方,漕船就停在那儿呢。”
朝阳摇醒清晨,河面波光粼泛,道不尽一曲苍古与繁华。人声攒动,人群熙攘,通商货易、迎来送往,一番好不热闹的景象。
——“长至哥哥,你等等我!”
正欲拔步启程,身后倏然传来的一声呼唤,如莺啼悦耳。匆遽停步,澹台长至心下一沉。
梓叶不住回身相看,伴着一袭柳黄映入眼底,一个年过及笄的少女正急匆匆往跟前跑来。
水杏似的清润眼瞳,透出半分焦急、半分欣喜,肌如微融的白雪,唇如三月的丹桃,好一幅可人的模样。双丱发髻左右各一,飘飞的橙黄缎绣锦带,堪堪擦过耳旁,徐徐落在长短依次的轻纱百褶裙上。
“她是谁啊?!”好管闲事,怎么能少了谷米。
面色稍许暗淡,澹台长至问道:“瞿麦,你为何会在此?”
“长至哥哥,别在这耽误了。你们不是要坐船么,那快走呀!”浅浅一笑,扶好肩头的裹袱,熟络自然同船工夫妇一道,往渡口走去。
个顶个地冒出一堆不认识的人,谷米已然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回事啊?”
情境交迫、不便详谈,牵好谷米,目光寻定梓叶的身影,澹台长至道:“上船,稍后与你们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