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027章:金陵夜话

彤彤的油纸灯笼透出暗红微光,素洁月光降下,墨兰的天宇上,嵌着一轮渐圆的玉盘,孤清冷傲。江面承着破碎的月影,泛起涟漪,将几蓑小舟摆荡摇晃。

脚下的灰岩石板栉比有序,延伸向水涘,渡口便在目力所及的不远之外。半人高的方形石柱沿岸成排直立,系在柱间垂挂而下的铁索,隐隐散发着潮锈的气味。

树影黢黑,晚风勾起叶儿的相思簌簌作响,吟唱那逝去的悠古过往,换一场自在张扬。闸楼尽处,城郭交围,站在树下远望云台山麓东方,看一眼丹徒城中的星火攒攒。

“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到底是谁这么早关了城门!今晚谷米要又露宿荒郊野外了!”背身倚树坐下,谷米两腿一搭,自己个儿生气起来。

“莫不是你这要吃、那要尝,哪至于在驿站的食摊上耽误了好些功夫?这下连累我们也得和你一块了。”若非梓叶方才再三催促,说不定这会子还在半道上耽搁。

“阿爹说谷米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的话,以后就不会长高!打从昨天早上之后,谷米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饿得发慌睡着了,一觉醒来你们又都不在。好不容易可以吃东西了,你又怪起我来……”谷米哪里服气,越是说下去,便越发觉得心里委屈,声音微微发颤,伸手就敢抹出眼泪:“阿姐答应过阿爹要照顾好谷米的,现在有了长至哥哥,阿姐就不要谷米了!”

没来没由的责怪抱怨,乱说一气,梓叶这头也不情愿了:“胡说什么?我哪里……”

“这丹徒城门早早落了锁,大抵是因为延陵妖祟之说蔓延,事出突然,惊恐应急也算人之常情。即来则安,我们今晚就地赏月听风,倒也自在惬意,不是吗?” 澹台长至静默良久,原本不以为意的小事,却眼见姐弟俩要起争执,戳一戳赌气包肉嘟嘟的脸蛋,出言宽慰。

余光中又见梓叶略些失意得模样,这打圆场的活计既然揽下了,好坏甘蔗也得求个两头甜:“另则,谷米你埋怨阿姐照料不精,未曾替你思虑周全。这话长至哥哥听着也难免要伸张半句,若说梓叶不令其责,可真是大大的冤枉。”

“长至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软骨鱼儿似的往澹台长至身上贴,温言好语听着受用,谷米小声嘀咕。

掖折裙边,随谷米一齐坐下,双膝并拢,左手顺势搭在了膝上。梓叶瞳眸微动,外肘轻推谷米,道:“小谷米,别生气了。阿姐,给你赔不是,好不好啊?”

“阿姐,谷米就是嘴馋嘛。”得了便宜卖乖,寻了台阶就下,有样学样反推起阿姐,附带着送回一张大大的笑脸。磕牙拌嘴寻常事,孩子哪有隔夜仇,换谷米这,怕是连隔顿仇都算不上。

月幽皎洁,一湾清粼承映眼底,唇角微扬,澹台长至道:“既然二位冰释前嫌,眼下得空,莫不如商榷一番,我们来日的行程该作何筹划?”

“这说起来,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才能寻到植楮草?”梓叶缓缓点头,毕竟正务紧要。

眉间点染寸许忧色,澹台长至竭力掩藏,虽说此去祈有所得,却也没有十足的底气:“相传九州中土,自洛水到往伊河的连片群峦之中,有一名山为‘脱扈’,植楮便生于其间。具体方位,应是在渭南谷地左近。”

“所以我们要坐船去咯?”谷米忍不住插嘴。

“对,于金陵横跨长江,再沿邗沟而上,经往通济渠,最远可抵宿州符离,而后转行陆路,直达渭水之南。”澹台长至颔首相应,视线不觉远瞰,隋亡此河, 千里通波。

一板一眼,谷米倒很是认真,只待他长至哥哥言尽,忽而蹿出一句:“听、不懂!”

“别打岔。”力有不逮瘾还大,谷米终归是典型。梓叶还是忍不住提醒。“长至,一切听你安排,反正对于我和谷米来说,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澹台长至遂自解下剑囊,谷米立马会意,兀自将小屁股往梓叶的方向挪腾,拍拍石板面上的土尘,比划着让他的长至哥哥坐下。

这一波极尽讨好,怕是谁也没享受过的待遇。无端端被挤到了边上,梓叶“负气”道:“咳咳——现在有了长至哥哥,谷米就不要阿姐了!”

“我有我的长至哥哥,要阿姐做什么?”脸皮厚胆儿大,缺心眼话还多。

多少有些吃味,梓叶浅浅叹气:“哎——看来都是白疼你了,幸亏你的昭汐哥哥不在。”

谷米咕哝两声:“回回拿昭汐哥哥压我,昭汐哥哥他才不可能和我一块坐地上呢,他一定会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放肆’!”

小模小样,还真真是绘声绘色,梓叶忍俊不禁,眉眼弯成了月牙。

“谷米多次提起的昭汐哥哥,不知他是?”澹台长至心悬好奇,不住打探。

自离开故乡,无数守候的日夜,那方水土、那斯人情,便成为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声音低减半分,梓叶回道:“他,是重云的大司祭。”

虽说霄壤至广无垠,福地洞天、仙家圣境,纵不能亲赴,自诩也涉猎不少。但这个地名,实在闻所未闻,澹台长至摇头生疑:“重云……似乎,不曾听过此地。”

小手随意一挥,谷米故作练达:“长至哥哥当然不知道啦,重云岛离这里很远很远呢!也不是什么好玩地方,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昭汐哥哥更是一个絮叨没完没了的‘老人家’,不认识也就不认识好了。”

“谷米,休得无礼!前先大司祭就已现身,说不准此时此刻,他就在哪个角落里看着你我呢。”谷米这般没着没落,口无遮拦,毕竟大司祭身份尊贵,不容妄议。

背后莫言人短,谷米当场怔住,吐出一半截舌头,都忘了收回去,大概知道怕了:“啊?!不会……吧。”

“如此听来,长至哥哥也不由要心存几分敬畏了。”澹台长至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好再作深究。

勉强露出一个苦笑,谷米四下悄悄张望着,轻声道:“那、那就别再说他了,我想想昭汐哥哥生气的样子,就怪可怕的!”

“如此——便由谷米来决定我们聊些什么罢。”月有九行,此时西从白道,想是今夜难眠。澹台长至别过手,替谷米拾掇好衣领,这节气里虽说不致挨寒受冻,但风起露重,还是注意些好。

倒豆一般,使劲点了点脑袋,谷米鬼祟祟偷看他长至哥哥一眼,悄声问道:“我想知道——长至哥哥什么要叫长至哥哥!”

眉头微蹙,梓叶反问:“这算什么问题?”

这一颗心通透伶俐,纵使是孩童的拳拳赤诚,澹台长至缓缓道:“十七年前的冬至夜,义父在梁溪城郊将初生襁褓的我抱回家中,故而取名为‘澹台长至’。每一年的冬至,也恰好是我的生辰。”

丹唇启合,梓叶惊叹:“你竟然……那莫非瑾宁他……”

眼帘低垂,明瞳隐隐暗沉,那些封存在记忆深处的所谓分离聚散,当初懵懂,如今熟谙,也不过烟消云散,事实它无可转圜。养育之恩大于天,澹台长至浅浅一笑,道:“确与我不同,宁儿是义父母所出……长至六岁之时,便到往天台叔父家中暂居,回梁溪的时间不多。但即便如此,宁儿仍然对我十分依恋,养父母亦是待我如亲,并无屈就之意。”

不舍勾起他的哀伤,梓叶强装镇定,思绪慢慢游离——小时候,他一定很不好受吧。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事都不说,什么事都埋在心里。

“阿姐,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一幅不高兴的样子?”谷米凑到眼跟前,扯了扯梓叶的衣袖。

倏而收回神思,梓叶即刻否认:“哪、哪有?!我在想,你的娘亲是不是在家中闹饥荒的时候生下的你,否则你阿爹怎么会给取了这么个名字?说现在还小吧,呼来唤去念着‘谷米’也没多别扭,但是,万一谷米长大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名字……就要让人贻笑大方了。”

“什么嘛!按照你这么说,长至哥哥岂不是应该叫‘汤圆’才对!”突然发觉阿姐所说的不无道理,谷米心里边的小算盘扒拉,嘴上是万万不可能服软的。

“实在是……听者无辜。”颜开莞尔,澹台长至侧首相看,为梓叶道:“先时屡番听谷米说起,难道他也并非你亲弟?”

一指头戳在谷米的额边,梓叶笑道:“他啊——不过与我同属风狸一族罢了,其余的……大抵就没有半分亲缘关系。我与你一样,自幼离开故乡,而谷米他赌气离家出走,前来重云岛寻我,也只是眼前这数十年的光景。”

“原是如此。” 澹台长至豁然“了悟”,梓叶话里厌弃,实则宠溺。

脑子不够用的这厢听不下去了,谷米推搡忸怩着要起身,不让梓叶靠近:“什么叫没有关系,你是我的阿姐,怎么会没有关系?”

“方才也不知是谁家不通世故的小鬼说‘要阿姐做什么’的?”

“我、我那可是气话!”

……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