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026章:谓我心忧

北方芊翠连绵的山势,层峦有致、秀如含珠。重山就这般静静地躺在天幕成席的那一边,承着寥寥旅人的些微喟慰,带着留恋千古的世道沧桑,续到眼跟前,便成了足下蜿蜒委蛇的山路,看不见尽头。

道旁成簇的青葙花,或白或粉,顾自悠张。蝉鸣依旧断断续续,蜷缩在微微打卷的叶下发梦,正是一个安惬的午后。

“长至哥哥,谷米有点渴了……”脑袋歪垂一边,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牵着他长至哥哥的衣袖,谷米砸吧两下嘴,眼皮重的想打架。

停落脚步,澹台长至俯身蹲下,伸手拭去谷米额头的汗,道:“谷米年幼,不可长时兼程疾行。而梓叶更是……都怪我思虑欠妥,只一心想着求取山道,或可在入夜之前抵达金陵渡口,却不知此路走来,竟寻不到一寸水草丰腴的顿足之地。”心下焦忧,目光渐而转落在梓叶的身上。颊边晕出赧色,梓叶轻浅摇头。

微微颔首以作回应,澹台长至自包袱中取出水囊,摇晃两下,所余无多,仍毫无犹豫地递到了谷米嘴边。眼中生光,谷米立马接过,也跟着晃来晃去,拧开盖儿顾自呱呱喝了起来。

“金陵渡口?我们要坐船去哪儿?”被谷米一番折腾,梓叶方才留意,不禁问道。

眼帘低垂,澹台长至缓缓起身之间,言辞迟疑且带着几些不舍:“不……仅我一人上路而已。”

“我与谷米也随你去。”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再觉唐突,梓叶遂又慌乱解释道:“因为……正好眼下也没、没有其他的事情……”

见她惊遽局促的模样,暗沉的瞳光轻悄点亮,澹台长至双目一翕一动,仍是执意摇首回绝。

解了渴、宽了心,谷米提溜起水囊往下,那叫一个——滴水不剩。意犹未尽地抿两下嘴,突而发现他身旁杵着地的长至哥哥,脸色实在不对,即刻抢了他阿姐的话头,委委屈屈道:“长至哥哥你别生气啊,谷米不是故意把水喝完的,本来……就没有多少……”

冬扇夏炉,净挑些有的没的,打心里想把谷米一阵捏扁拍圆,梓叶又急又气,将谷米扯回身侧,边支吾道:“长至,虽然你与我们相识未久,但如果你不鄙嫌我和谷米是妖……是风狸地话,正好此次出门,谷米也想历练一番,我们便随你同行……好不好?”

“对!对!就是这样!”灶王爷上天——这才回过神来,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谷米大气儿都不敢出,忙帮衬着搭腔。

星离云散、一曲阳关,离愁别绪萦绕着一程行路漫漫,忽而掠过心上,思绪翻涌如潮,总在河梁不舍与难于启齿之间徘徊踌躇。

“诚不相瞒,此番我远行于外,是为舍弟相寻一方名为‘植楮’的草药,暂而不论遗逸典籍之中的物事是否真的存在,单凭北上程数遥远、行路危殆,便不可要你们一同涉险。”心下暗自劝慰缘起缘灭有时,但无论如何,也不可为一己私欲,置友伴于危难。双手暗自紧攥,悄然偏移视线,忧愁没过眉眼,澹台长至再而道:“置嫌一说,更是无从谈起。你们……”

从来不妄加揣测,这一生的亲疏纠葛,缘且终是他的缘,情不再为他所牵,若非实是追憾难忍,宁可星遥云汉远,所念隔山河。

“长至,你尽可去做想做的事,我会保护好谷米的。既然记挂弟弟的安危,希望早日寻到神药,或许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多,至少也可略尽绵力。你——就不要推脱了……”若非怀疴难愈,药石失灵,怎会冒然离家找寻虚那无缥缈之物。前路艰辛,梓叶忖度到此,更不舍让他只身前行。

“阿姐羞羞,谷米才不要你保护呢!”嘟起小嘴,谷米蹦跶三两下,照旧粘回澹台长至脚边:“长至哥哥,你就让我们跟着你吧。我保证,谷米一定一定不会闯祸的!好嘛——长至哥哥——!”

澹台长至仍是迟疑:“这……”

“长至哥哥,你真的舍得丢下谷米,自己走么?” 关键时候,能耷拉下面子乖嘴蜜舌,撒娇讨好信手而来的,大略也只能靠谷米了。见澹台长至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谷米赶紧接连扑了个满怀,双手成搂,眯起眼、拧着脸,撒起娇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有坏主意蓄势待发。小腿一蹬,扒拉他长至哥哥俯身,而后凑到耳边小声嘀嘀咕咕——

眉头微蹙,澹台长至一刹愣怔,长睫轻扫,眸如深潭泛起涟漪,不觉低下头。

梓叶也不敢吱声,谷米究竟对他说了什么,看来这死缠烂打的法子似乎有点用处,虽然小家伙很是有些没羞没臊,但总归好像、也许——有那么点奏效。

“长至哥哥,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挺直了背脊,谷米好像还挺得意。

澹台长至浅略点头,悄悄望向梓叶,却又在四目相触的一瞬猝然抽离,偏移注意,伸出手将谷米扶好。

“这样才对嘛!”小孩的花花肠子,说风就是雨,揪着澹台长至的袖口往前拉拽,谷米:“长至哥哥,那我们快走吧,不然真就来不及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着实让梓叶吃了一惊:“那——便这么说定了?”

澹台长至尽力平复心绪,这头谷米攥得紧,只得边回应边慌乱续步跟着:“好,多谢!往后一路上,劳烦了。”

“谷米,慢着些,你长至哥哥身上还有伤。”自然也着急忙活追上,生怕谷米一个劲儿冲脑门,没轻没重的。

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之于阿姐的寻常太过频繁的说教提醒,谷米多半有些不耐烦:“好啦,知道啦——”

“长至,冒昧一问,你的弟弟他身患何病?”并肩同行左近,梓叶小心翼翼打探。

“家弟名唤瑾宁。”步调略缓,行迈靡靡,又是一桩沈重忡忡的灼心事,澹台长至道:“就在半月之前,宁儿突而身染疫疠之症,虽经大夫多方诊治,暂而瘥愈,却落下了终日梦魇缠身之症。病发时,总是嗜睡不醒,神志尽失,而寻常药石竟皆无用。我不忍双亲焦忧、幼弟受苦,遂而自为主张,启程寻药。”

愁容愀然藏不住,心下突然想起一人,梓叶道:“原来是这样。你别太过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虽然我不通药理岐黄,但要说医中圣手,也相识一位,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一语挑起了兴致,从澹台长至身后探出头来,谷米一副抓包现行的得意样子:“阿姐、阿姐,你说的是不是司医老姑婆?!可别忘了——昭汐哥哥嘱咐过的,不能带外人去……”

“不、不可胡说,那是司医大人,才不是什么老姑婆!”常日里都溺爱惯了,在家的时候就是这般作威作福,梓叶连声制止,又匆忙解释:“长至,你别信谷米的话,司医大人确实是一个医术很厉害的人。至于其他,我来想办法。”

猜断她定有隐忧,性子里温良不愿予人作难,澹台长至道:“梓叶的好意,我心中领受。能同行为伴,你已为我思虑良多,不敢再有劳烦。现下并非全无冀望,若然来日真有需要佽助之处,定会如实以告。”

大司祭确非亲善融情之辈,擅自做主只怕多生变数、弄巧成拙。浅叹一口气,梓叶略感歉意:“好,如果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骄阳似火,日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热浪蒸腾,曝露秃零的山石滚烫,虽已处暑出伏,旅人行路漫漫,天公似乎并不作美。

“走不动了,长至哥哥抱我——”汗浸浸、黏糊糊,浑身不舒坦,没出几步,谷米这就败下阵来。

自然有求必应,不见半句拒绝推脱,梓叶正想阻止,澹台长至淡淡一笑,摇头示意无妨,矮身便将谷米抱托在怀。

一颠一跛,不用自个走道,那叫逍遥自在,自在无聊,无聊就——两手勾勾拉拉起他长至哥哥的衣襟,翻覆之间,谷米突然大声问道:“长至哥哥,原来你系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怎么不见了?!”

梓叶闻声看来,目光着落在他胸口,那神色不似好奇,反多了丝许担忧。

澹台长至低首一顾,探袖将骨饰取出,递到谷米手中:“先前不慎掉落,便随手将其收好,并未贴身带着。”

“那我帮长至哥哥带上吧,说不定就是一个好宝贝,万一丢了那多可惜!”磨蹭两下骨头,谷米嘴巴里咕嘟叨叨,解开绳扣将饰物重新系回澹台长至脖间。

空悬的心稍稍放下,梓叶默默收回目光,怕处有鬼,谷米的叨叨转眼就到了:“阿姐,你说你说,这颗长至哥哥的骨头——啊不、不!我是说长至哥哥挂脖子上的这颗骨头,有没有觉得很是眼熟?”

——毕竟还是孩子,刨根问底总有,少见多怪常事。咬着牙不敢显露半分怒意,梓叶敷衍着回答:“没、没什么特别。”

“是吗?!我怎么觉着……”谷米将信将疑地挠挠头,是不知道?还是是记不清?

发觉气氛有异,澹台长至低头再看一眼,这截颇有渊源的断骨,而后转移开话题:“谷米,你饿不饿?”

“当然饿啊!长至哥哥,我又渴又饿呢!”一钓就上钩的那只鱼,一浇就活络的那朵花,关乎吃吃喝喝的事,谷米一次就没拉下。

与梓叶相视莞尔,山水一程,晌午过黄昏,黄昏后添灯,此间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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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