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东麓,梧桐林。
朝阳倚枕绵云,明晨倾洒人间,氤氲升腾袅袅,轻风温蔼,拂出了久违的安宁。枝梢叠叶,明暗各边,或深或浅的碧绿,迷了眼。光斑细碎,照亮衣衫,或浓或淡的血痕,疼了心。
自火光烛天,到焦土一片,休止一段辗转千年的故梦,焚灰与余烬徐徐覆地,今是昨非,丁卯错对,戛然深埋地下,就且姑置勿问,让它随风湮逝。
梅香远去,鼻息中充斥着烟气焦糊,忍不住呛咳,“叮叮”几下银铃响动,梓叶假作无意转腕,挣开了温热的手掌。
五指僵硬着藏回身后,眼睫暗自低垂,浅略倾首,澹台长至仍忍不住问道:“可否无恙?”
视线着落在他肩袖,深红的血渍斑斑散散,尚未完全平复的伤创,借由稀薄晨光看着更加分明。摇头示意,梓叶急于追询:“我没事,你呢?”
“方才梓叶施援相救,已然恢复良多。衣衫,稍时换一件就好。”搓揉指缝,试图擦去手中凝固粘黏的血痕,澹台长至或些拘谨地将撕破的衣料往回处拢,嗓音不觉低了半分:“还、还有……谢谢你。”
之于生人,之余亡灵,心自黯然惭怍,梓叶道:“不……没曾想这一切是针对我而来,将你无辜拖连其中,怎当得起谢意。何况,最后竟然落得这样的结局。”
问一知二,探穿她了的顾虑。眼见她总是这般拘束慎微,疏离半步之外,对自己在幻境中经受的折磨缄默无语,一心只悬挂他人处境安危。相处的时日太短,碍于亲疏有别,澹台长至只可尽力宽慰,太多话只能沉封心底,搁浅嘴边:“友伴之间,不必事事泾渭清浊,因由本不在你。形枉影曲、良有以也,斯人自决已去,就无需揽过自责。”
从习以为常,到人琴俱亡,未曾沦肌浃髓,便难懂相聚可贵。所以克己慎行,将萌生的善意点滴惜护在怀,铢积寸累。哪怕即是这样的时光,告哀求取的代价高昂,形影相随的日子短暂。
瞳眸浮现一凛星光,唇角晕染的笑意,再次听闻“友伴”一词,仍似春朝雪澌,口中噙噙,轻声念着。
“自然。”解开初遇那刻的不虞之隙,半身入仙门,他从未贸然视妖异为寇仇。澹台长至语下有愧,欲言明心迹:“早前我……”,却为梓叶匆乎打断。
“早前也怪我临时施宜,冒里冒失的。”不愿自他口中听闻歉疚的话,故往里纷杂离乱的一笔账,掂量计较,留下的那个终觉亏负太多。笑容渐渐僵滞,带着些许难以为情,未敢继续耽延,视线飘忽远及,梓叶道:“其实——人情客套那些我也是一知半解……不如,眼下我们还是快些出了这林子,随处再仔细看看,是否有谷米的行踪。”
澹台长至颔首回应:“好。”
一场回禄之灾,火星浊碎迸溅、滚滚烟海如潮,声势浩大犹如摧枯拉朽,至此终于慢缓落定尘埃。满目疮痍中,焦灰作土人作骨,偌大的庭院,遐方绝壤、幽静出尘;悠绵的深情,红梅玉炉、离情正苦,纷纷花雨落成行,如今付之一炬,如也空空。
梓叶略略出神,目光着落腰腹,取下一囊素色荷包,且将几颗粉荧荧的胚种倒在掌心,道:“长至,请等一下。”
清粉的光点浮空游离,是未曾见过的物事,澹台长至询问:“这是?”
“种子,桃花的种子。我想,它们会愿意在这里扎下根来的。”微光点亮了深邃的眼眸,梓叶摊平手指,一阵风过,携着花种飘飞而去。
承载着无尽安宁期许,于半空划出一道道晶莹的虹弧,它曾经叶茂枝繁、含苞吐萼、落英缤纷的山水洞天,那些百代过客中短暂逗留的生命,是长夜神魂梦醒间,扯碎心肠的挂牵,也是每当为回忆所累时,温如冬阳的宽慰。
稍稍晃神,澹台长至道:“与寻常不同?”
默了一瞬,瞳光渐而暗熄,梓叶竭力掩饰,答道:“这花儿叫‘烛昤’。烛为夜沉,昤为日初,朝开夕落,历尽荣枯。我曾见过,即使在永夜无昼的苦寒之地,它也能开得很好……”
四目交重,澹台长至眼中流露或些惊异与沉疑,眉眼冁然,梓叶不住反问:“看来这回,连澹台少侠也被难倒了?”
醉温之意,不在酒中,澹台长至摇头否认:“不。只是好奇,你为何去到那‘永夜无昼’的苦寒之地?”
挑刺开最为敏感的痛处,梓叶当下怔住,愣愣瞌瞌欲将荷包系回腰间,却失手掉落在地,慌乱俯身拾起,匆匆回应之后,又戛然收声:“我、我敬重的一位……”
“梓叶,是我鲁莽,出言不当,抱歉。”眉头相蹙,澹台长至急于致歉,心自懊悔难当,祸从口生,终还是轻重不知,言辞太过草率。
“你不用道歉啊,其实……那地方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又黑又冷的,只是从前觉着好玩,到过几次。”一口气哽在喉咙,梓叶阖目轻吐,复而直起身子,扶弄两下额鬓的发,再道:“沿着这条路,应该就能走出梧桐林——那我们现在就启程吧,这里还是给芸筝和邵衣。”
自问没有资格猜度揣测谁的过去,若非回忆沉重悲伤,想必梓叶不该是这幅神态。书页翻过,她不愿提,他遂她愿。澹台长至点首相应,道:“踏雪寻梅不见,桃夭满枝可期,冬寒就此远去,春华纷至沓来。”
艳阳初上,暑意游走领口袖中,断续几处蝉鸣,耳旁树叶摩挲,沙沙作响。陈年积存的腐叶层叠,枯败相称着葱郁,步履略些匆匆,二人左近掐着距离,梓叶慢步跟在澹台身后数尺,指腹反复拨弄,短暂作默之间,神思渐远。
“在芸筝的幻境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侧目回望一眼,澹台长至着意放缓步频。
肩头募地撞上他的右臂,澹台长至已端端走在身旁,那道长长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恍然回神,梓叶怯怯停下脚步,却见澹台长至一指点在唇前,摇头示意——再不听任何赔礼道歉之言。
一程行路继续,梓叶将幻境中亲历见闻细细说来。
……
“愈是想急功近利,愈是易功败垂成。羽化寻仙缥缈无垠,抵不过唯余寥寥的时光,以致芸筝一念踏错,逆行诡异。”从破碎支离到横纵贯穿,或些触动伤情,或些引以为憾,澹台长至浅浅叹息:“同样,或许正是在这阔别的百年之间,慕邵衣也终于放下了生前夙愿,还予一怀释然,成全彼此的道。”
尚有一惑钳在心中,若非如是,也不致招惹一场无端灾殃,梓叶疑声发问:“那……活人精胆和风狸脑髓到底有什么功效?”
“阴身鬼相最恐炙烈炎阳,除非有所依凭,否则不可久伫尘世。历尽太多年月,恐怕慕邵衣的三魂之力早就已虚损殆尽……我曾听闻,若能寻到櫰杒此草,加之以生人胆汁、风狸脑髓为引,即可守魄安灵。”少年间枕典席文,对于山海风物广有涉猎,只是不想书到用时,方知虚实参半。话分一半,澹台长至揉摁眉端,续而道:“不过,此法只对尚未魂散之体有所起效,若然魂飞魄散,便无可转圜。至于其间真假几分,毕竟未亲眼得见,难有定论。”
祥明其中利害缘由,恻隐有之,却终还需厘清善恶,眼帘低垂,梓叶不禁怅惋:“但是轻贱人命,即是错了。”
苦痛非切肤刺骨,便忝谈略迹原情,不做局中人,莫劝人大度。事关性命,累累血债,谁也无权代为宽恕。即便是罪至昭彰罄竹,也不容轻易求予取夺。
光线愈渐清亮,不觉临近丛林的尽头。水流拍打着石岸,淙泠作响,混合着水声一起,几句奶里奶气的嘟囔一并传来:“阿姐!长至哥哥!你们到底去了那里?!把谷米弄丢了也不知道!”
澹台长至与梓叶对视而笑,所有烦扰暂时抛诸脑后。
腆着小肚踱来踱去,脚尖来回碾磨,淤泥糊满了鞋面。方才扯着嗓子叫唤了半天,这会子多半是累了,伸长脖子往树林深处瞧一眼,谷米正犹疑着要不要鼓起勇气进去:“这黑乎乎的……谷米不怕、不怕……”
眼珠子轱辘,犹豫着抬起右脚,正掂量究竟要不要往前迈。恰恰一阵风过,莫名其妙的寒意顺势钻进了谷米的领口,连打了好些个喷嚏:“好险!刚才,是什么怪东西?呜呜——阿姐、长至哥哥,谷米我、我害怕……”
“这——会——子,知——道——怕——了?” 语速放地极缓,绵音拖得极长,梓叶故弄玄虚,好些时候不见谷米,此时不逗,更待何时。
一笑莞尔,澹台长至便也随着梓叶,边作势搭腔:“小鬼鲜嫩可口,莫不如拎回去炖汤佐酒?”边蹑藏起脚步,慢慢接近谷米。
泪珠在眼眶里转圈,慌张委屈、惧怕惊恐什么的,打翻了全搅合在一块,鼻子一酸,“不要!不要!我太小了,不好吃!可、可别吃我……”
等上小片刻,不见有动静,谷米试探着“呼、呼”了两声,遂而身子往后一仰,拔腿就要逃走,却忽觉后背一凉,是谁紧紧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不要!救命——”两胳膊肘交替挣扎,肩背弯曲拱成了弓,谷米摇晃起脑袋甩来甩去,甩着甩着就了不得了:“长至哥哥?——是长至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澹台长至顺势将小家伙揽过入怀,腾出一手还顺道捏两下谷米的鼻尖尖。
“那个坏阿姐,连谷米丢了都不知道!长至哥哥……长至哥——”贴上一个大大的笑脸,腮帮鼓得滚圆,谷米正准备双臂环着他长至哥哥贴上,不想还被摆了一道:“阿姐,你……你原来也在?!”
“看样子,你是不希望阿姐在?”面露“难色”,梓叶反问。
按下了葫芦翘起了瓢,悄悄飘忽了视线,扭了扭屁股,准备安心在澹台长至肩臂上落坐,胡乱搪塞一句:“没……才没有呢!谁说的?”
“啊——!长至哥哥,你怎么受伤了!快、快放我下来吧……”这才仔细看着了他长至哥哥的伤,一时坐也不是,动弹也不是,谷米猫起腰身,小手轻轻抚摸着那道血口子。
“谷米你好好坐稳便是。”眼中尽是疼惜宠溺,难得抒怀的笑浮在唇边,这一句“知冷知热”听着可相当受用,面色回归一容平静,澹台长至忍俊不禁道:“我方才不当心,撞刀口上了。”
“啊?!”将信将疑倚靠着他长至哥哥左肩坐下,小嘴半张开迟迟闭合不上,丈二的谷米,一时摸不摘头脑:“那长至哥哥,我们还去找坏妖怪吗?”
“没有坏妖怪。”回答简要经略,语气依旧淡而无味。
在近旁晾晒了好半刻,见他们词来句往,对答如流,这一颗担惊受怕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处,梓叶催促道:“你们,还走是不走?”
拍打拍打脑门,谷米深吸了一口气,往阿姐站立的方向,攒出一声甜甜的叫唤:“阿姐,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
温风和煦,晴空媚好,影子遗在身后,恬静还给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