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秋雨一场,无端相至。初凉的天气,承载着特有的孤独寂寥,渲染出浓烈的离悰别绪,且似文人诗客笔下的枫叶荻花、浔阳江头。
雨点如绞碎的丝线,细细密密,散漫人间。
“长至哥哥,你要不就过来和我一块儿吧,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回头斜过眼偷偷看着,只身离了二三丈开外,瞿麦自顾自转起伞柄,雨花沿着伞缘旋连飞起,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将遮挡在谷米头顶的衣裳,往外翻折了些,澹台长至略有些置懑,道:“不必。”
瞿麦撅起嘴,没好气儿回道:“好心当成驴肝肺!都说了他们不是凡人,受点风、淋点雨打有什么关系?”
拽着他长至哥哥的手,谷米钻出脑袋争辩:“关系可大可大了,谷米怕水!都怪阿姐没有带伞,要不然谷米也就不用被雨淋了,妖怪也会生病的!”
“你不是会法术么,有本事自己变一把出来不就好啦!”和着声调同谷米呛拌起来,瞿麦不依不挠。
妖怪也不开杂货铺,随取随用,怕是天方夜谭。一时词穷,谷米委委屈屈:“我、我不会……我们风狸从来都不会什么变东西的法术。”
“谷米。”轻唤一声,梓叶示意谷米莫要再同瞿麦争执下去,复侧首看向澹台长至,牵忧道:“长至,你的伤口要不要紧?”
轻轻摇头,澹台长至极目远眺,温声道:“无碍。眼看雨势渐大,不如就近找一处地方,暂而落脚休整。”
雨滴沿着脸颊滑下,抖索抖索脑袋,双手平掩在额头,眯缝起眼睛小半天,谷米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热情劲儿:“我看到啦!那真的好像有一片小木屋呢!不愧是长至哥哥,眼神可真好啊!”
“什么木屋?!我怎么没看到啊?这荒郊野外的,没可能啊……”一副难以置信,瞿麦半信半疑撩举伞头,踮起脚尖。
瞿麦所言并非全无依据,此处人迹萧疏、雨井烟垣,确实不是宜居之地。思忖片刻,澹台长至道:“凡事谨慎为上,由我先行前往,你们稍作等候。”
“不要——我要跟着长至哥哥一起去!”这会子万一长至哥哥走了,只留下阿姐对付那个疯丫头,恐怕八成要吃亏。扒拉两下糊了一脸的雨水,谷米当即表示要“共同进退”。
自然不能安心澹台长至孤身犯险,梓叶点点头,说道:“对,我们这么多人,相互总有照应。”
长叹一口气,瞿麦怎么看都显得自己多余,但小女子能屈能伸,不做计较:“好话都被你们挑完了,那我当然……也要去。”
将谷米湿哒哒粘黏在脸上的头发,拨整清楚,澹台长至俯身托起谷米抱入臂怀,同时不忘叮咛一句:“梓叶,你紧随我后,雨天道路泥泞,当心些。”
这三人“你来我往”一连贯的举动,觉着很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端着旁观者自清的架子,瞿麦扶稳纸伞,蹬蹬往前走出几大步。
众人加快了步调,行色匆遽之间,那远处若隐若现的村落,渐渐明晰。
窒闷的天穹重压下来,消磨殆尽稀薄的空气和寥弥的生机。雨滴似扯断了绳子的珠串,砸落地面,水雾蒸腾、水花四溅。树枝耐不住拍打,一丛丛、一簇簇上下摇摆往复,那灰绿的颜色夹杂几点枯黄,落叶和进了泥浆。
雨水自脸颊发梢,不断滴落,湿透的衣物,贴黏在后背,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冰凉。绕过最后一道枯木牵绕的疏篱,那些焦黄干枯的葛藤叶缠绞,鞠为茂草、荒芜丛生,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没有所谓的闲适宁静,只有……无处不在的诡谧和不安。
弯腰拾起一段长约寸许的藤蔓,从中一折,应声而断,瞿麦既惊又疑:“长至哥哥,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胆小鬼,你不是害怕了吧?”双手环搂着澹台长至的脖颈,脑袋上挡雨的衣衫遮住了半边脸,谷米故意挑着瞿麦的痛处。
气滞心口,甩手将枯枝往地上一扔,瞿麦连连否认道:“别、别瞎说!才不是呢!”
众人潜身躲进道旁一椽木屋之中,站在破碎的茅草屋檐下,看着满目横亘的蛮风荒凉:倾颓剥落的土墙,霉腐密布,东倒西歪的窗楣,破碎支离。锈迹斑驳的耕锄、浑水生苔的汤瓢、漏了底子的竹篓,无一不在默默记取着,那段似乎人间蒸发了的灶头烟火。
——澹台长至不禁眉心微皱,那门梁之上残破的族徽一角,有些刺目惹眼,低声噙念:“淮夷旧部。”
目光追索,细细思量,梓叶道:“淮夷旧部?从来不曾听过。”
谷米眨两下眼睛,态度还挺端正认真,只是全然不在点子上:“长至哥哥你没看错,这本来就是一块旧布,不用怀疑!”
“没见过世面,还真敢说。”飞一个白眼,瞿麦低声叨叨咕咕,万幸这句谷米没听清。
虽现下全然无异,但此间氛围谲诡多怪,还是少做牵扯,能免则免为上。面色愈加凝重,澹台长至道:“待一会雨势减弱,我们即刻出发,莫要耽搁太久。”
“嘤嘤——呜——”
蓦地回头,四方左近里探寻,瞿麦怯声怯气:“你们听到了什么声音没有?!”
憋闷了好些时候,谷米两臂一抡,也随着东张西望:“哪里有什么声音,你听错了!”
“好像……有人在哭。”梓叶屏息聆听,那哭声一断一续、若有似无。
哆哆嗦嗦将手揣回袖兜,只怕多瞧一眼都有危险,谷米安生坐好,暗暗庆幸还有长至哥哥:“阿姐,你可别吓我,这里除了我们,根本没有其他人啊!”
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趁机想报仇。瞿麦鼓起腮颊,驳斥道:“小东西你还有脸说,刚才我说这里没人的时候,你怎么数落我来着?!哼,现在轮到你害怕了吧!”
“噤声。”澹台长至略微抬头,视线穿过门扉,那一雾烟雨,正前数十丈开外的云杉树下,隐约有个人影。
“是个孩子!”远看那人身型娇小,瑟瑟蜷缩雨中,恻隐之心作祟,梓叶拾起原本倒扶墙角的破旧蓑披:“我……过去看看,你们不用担心。”
“梓叶——”心中揪紧,澹台长至正欲跟上,奈何顾虑手怀中的谷米。
呆呆望着阿姐急匆匆走了,谷米倒也知道冷热:“长至哥哥,你把我放下吧。”
浅浅颔首,如是照做,澹台长至瞥了一眼的门槛边的纸伞,管不得瞿麦情愿与否,径直撑开,嘱道:“我立刻回来,你俩在此等候,切勿走远。瞿麦,保护好谷米。”
“喂——长至哥哥,我的伞借你可以。但是千万不能给那个妖……”声音愈弱,一多半再没了任性的底气,双臂交叠胸前,瞿麦低头看着嘴碎事多不讨喜的小妖精,嫌弃全写在了脸上。
“妖、妖、妖!哪天非要把你吃进肚子才解气!我才不要你保护呢,厚脸皮!”刻意往外侧挪动了几步,谷米也不是吃亏认垮的主儿。
大雨倾泄如注,水花四溅,泥水积聚成了小潭,路面越发坑洼难走,梓叶快步接近,树下那岁及髫年的女娃娃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河里捞起一般,正淌眼抹泪、低声啜泣。
手背拭去脸角唇边的雨水,单膝点地,梓叶打探着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阿爹阿娘呢?”
“你、你是谁?珂儿不认识你……”小姑娘连连退了两步,肩背几乎靠在了树干,愕然道。
“你叫珂儿啊?”腰腹缓缓前倾,梓叶试图将蓑衣披在珂儿身上,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你浑身都湿透了,随我去那屋子里躲躲雨可好?”
耳边传来雨落纸面的声音,梓叶恍惚抬头,才发现已然站抵身后的澹台长至。一语未发,澹台长至伸出数指,搭上了珂儿的左腕。
“你做什么啊?”珂儿挣扎着要将手抽离。
起沉有致、脉音规整,分明是个寻常孩子,可她为何会无端出现在此?轻浅抿唇,澹台长至落手身侧,道:“回木屋。”
沉沉幽垠,疑云烟锁,四处弥漫着诡秘氛围的村落,没有半点生气。梓叶将蓑衣替珂儿盖好,澹台长至递上纸伞,三人一齐回到了方才落脚的木屋。
有人壮胆心不虚,瞿麦凑近了,借着那唯余无多的光,上下打量,问道:“这娃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迷路了吗?!”
“我……我……”仍觉着惶恐拘儒,珂儿支支吾吾,并未正面作答
猜到些许因由,梓叶循循善诱:“珂儿,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吧。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你们,真的可以帮我?”面带迟疑,珂儿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当然啦,我长至哥哥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谷米围着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转了几个圈,笑眯眯地说道。
环顾四周,众人尽收眼底,珂儿鼓足勇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失落,轻缓说道:“我要找人。要找一个大哥哥!珂儿在这里等了好久,不知道大哥哥他去了哪里。”
一缕熟谙掠过心间,梓叶不由晃神,游移闪躲的眸光,焦灼着沉封许久的思念。
“大哥哥,什么大哥哥,叫什么名字?”谷米疑惑满腔,正想将小手指送到嘴边啃嘬,却被澹台长至阻下,只得作罢。
“我也不知道大哥哥唤作什么名字……大约在三个月前,他才到村子里来的。那时候他受伤了,无意中经过这里,族长不忍心,就勉强答应下来,收留大哥哥在这儿养伤。”接连摇头,声丝愈弱,小手紧紧攥在一起,珂儿再而道:“但是,因为村子里的人不常与外界来往,所以一旦有陌生人进入,大家总是很小心提防。”
瞿麦听得入神,一下来了兴致,竟有些结巴磕牙,追问着:“然、然后呢?”
“哎呀,你别打岔!”谷米使劲一瞪眼,拧着眉毛。或许在多管闲事的份儿上,谷米与瞿麦才能暂时化干戈为玉帛,找到共通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