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夜渡人

却在这时,一个黑影在江面迅速靠过来,是从广陵渡赶来的渡船。

那船横在上游,如一块重木沉沉阻断江流,江水仿佛被分了两头,原本翻滚的波浪顿时缓了下来。

紧接着一抹银光从那渡船上飞落,是一条铁锁,死死钩住了这边的船沿,船被生生拖斜,调转了方向,船身立刻平复了下来。

“上来!”那摆渡人向佟十方伸出手。

“先救他!”她回头一望,心就凉了,江面上哪儿还有人,那徐家独子已经沉下去了。

来不及多想,她撒手沉入水中,四下寻找他。

夏夜的江水仍是冰凉透骨的,水下很黑,只有头顶有微弱的月光,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幸亏那徐家独子在水下吐出一大串泡泡,才让她找到他的位置。她拼尽全力终于到了他跟前,谁知不等她有所反应,对方一把薅住她的头发,按住她的头,将她用力向下压,试图借力游出水面。

她陡然感到自己在犯傻,明明不善水却要救这么个玩意。

她正打算将对方掐晕,身侧有一根竹竿直插入水中,那徐家独子猛然松开了她,一把抓住竹竿用力拽,上面的人立刻回应,将他拉上水面。

终于安静了,佟十方独自漂在水中,用尽全力向上蹬腿,但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参照物,她不知道自己在上游还是在下坠。

头顶上再次向下探来竹竿,却已经离她很远。

漂浮的头发如海草一般遮住她本来就不太好的视线,她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抬头看着那个气泡无声的漂向了头顶的一片月光。

她不挣扎了,心中一片清明。

在这结束也很好,因为意外,也就来不及遗憾。

只是这一回,让她死吧,别再让她穿去任何地方了。

却在此时,有一个黑影冲破气泡,向她俯冲下来,迅速抓住她的手,将她一路拉出水面,空气瞬间冲入她的肺部,她趴在船沿大口的吐着水,剧烈的咳嗽,眼前一片花白。

耳边传来船上渡客们的惊叹,“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你怎么样?好些吗?”身侧有人大口喘着气,拍抚着她的背,“先上去吧。”那人握起佟十方的腰,借着自己肩膀的力,将她推到船上,随即才跟着爬上来。

她又呕了两下,视线才逐渐恢复,此刻江面上多出一艘船,而那徐家独子正裹着毯子缩在船舱里,显然受了惊吓。

紧接着身后又传来一阵水声,救她的人也上了船。

此人眼是眼鼻是鼻,长相文秀,也是一副摆渡人的标准打扮,正是广陵渡的夜渡人。

佟十方转身冲他拱手,“多谢兄台。”

“不必客气。”那广陵渡的夜渡人拧着衣袖,说道:“这里水流很急,不会游水不要轻易下船救人,”又道:“你不善水就不该来尝试这个营生,太危险了。”

她懒得解释,“生活所迫。”

他从船舱里取出一件干毛毡抛去,“你们两个落水的到我船上来,我先帮你们送客,再送你们上岸。”话毕他动作麻利的取出麻绳,将自己的船和佟十方的船绑在一起,随即拖着小船向对岸划去。

两艘小船在江上相连,迅速往对岸靠近,后面船上的渡客们还在讨论方才的惊险,这边徐家好大儿就在佟十方耳边发难了,“你完蛋了,我爹娘如果知道是你把我踹下江的,他们绝对饶不了你。”

这边佟十方还没说话,那摆渡人先开了口,“这位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都这个年纪了,还要爹娘出来撑腰?”

“诶诶诶,你这话就不对了——”

“你诶啥?叫哥!”那摆渡人没好气道:“你就这么和救命恩人说话的?”

徐家好大儿立刻瘪了气,“哥,就是我不计较,这事传到我爹娘耳朵里,她也吃不了兜着走,我可是我们家独苗,独一个!”

“我的天,炎炎夏夜你自己下江戏水,不熟水性不会游水,还迁怒起别人了?可笑不?”

“他早在心里盘算过看,让他爹娘威胁砸了我的饭碗,然后逼我同意和他好,”她将眼刀丢过去,“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那徐家好大儿本来心口里揣着一套说辞的,谁知被她一眼看破,顿时不吱声了。

“大兄弟,”那摆渡人头也不回,“你看,你看现在还有点月光。”

“有月光又怎么了?”

“你借着月光朝水里看。”

“看什么?”

“看你配得上她吗?”

这嘴和淬了毒一样。

到了岸边,所有的渡客都下了船,那摆渡人转身对着徐家好大儿点了点下巴,“你也下去。”

“为什么?我家又不在这边。”

摆渡人看向佟十方,“他上你的船干嘛来了?”

“说要过江。”

徐家好大儿立刻语塞,马上抢话,“那我现在要返程!我现在冷!”

“行。”摆渡人上前拆掉连接两条船的绳子,一脚将那船蹬开,“回你自家的船去,自己划回去。”

徐家好大儿气不过又无法,低声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夜深也无客,小船调转方向,佟十方与他一路无话,很快回到了对岸。

“兄台,多谢你今日出手。”

“嗨,别这么说,人家下水捞鱼捞虾,我下水捞个美人,不亏。”他摆摆手划船走了。

原本坠江没闹出人命,不算大事,但那徐家好大儿并非善茬,这一走不知道又会生什么幺蛾子,佟十方倒也不怕,大大方方等着,谁知等了十几日,徐婶才姗姗来迟。

“阿石!”

她不是来问罪的,满面笑意的站在渡口上,见她一靠近立刻上前一把握住佟十方的手,全然不像兴师问罪的,“阿石啊,我可真要谢谢你,要不怎么说你是个明白孩子,哎呀,我都听家里那个小畜生说了,那小混蛋啊,真是脑子不清醒!不管怎么说,我可要谢谢你啊,谢谢你拒绝他还把他推下江,推得好,叫他自己个儿清醒去!”

这阴阳怪气的,生怕她听不出来似的。

“放心,我这还有更狠的招,他下次再来,我再施展,保准他没有第三次。”她调整好木桨,抬头看着徐婶笑眯眯的,“还有什么事吗?”

徐婶干咳两声,“要不说你聪明,你咋知道我还有话?”她大步跨上船,一把拽住佟十方拉桨的手,“你先别忙了,明晚上镇东河边开莲花灯会,你和我一起去?”

镇上明日是有灯会,渡口恰巧歇息,她的确也有空闲,但即便如此,她宁愿一个人在屋顶喝酒,也绝不会去凑这个无聊热闹。

“谢谢婶子,”她用力将手往回抽,“我不感兴趣。”

“哎呀!哪有姑娘对花灯不感兴趣!你这说的啥话。”徐婶双手粗糙厚实,好似一对钳子夹着她的五指,就是不松,“哎呦,你看你,就当婶子求你了嘛!陪婶子去嘛!”

徐婶一激动,口水就在灯下飞溅,“你看看,你徐伯不爱陪我去,我那儿宁愿躺在家里也不陪我去,我一老太婆孤苦伶仃走在花灯下面看着人家成群结伴的,我多可怜!你就去嘛!你就跟我去嘛!”

她一急,口水簌簌落在船上等渡的客人脸上,客人们一个劲往船篷里缩,“去去去,你就去!快说去吧!”

徐婶得意洋洋,“你看嘛,咱就这么说定了,约在河上拱桥的西桥头下,一定啊,一定要来。”她话毕凑上前半开玩笑半威胁,“不来扣你工钱。”

当日夜里,佟十方走到桥头时,徐婶已经在那等着了,她一见她真来了,立刻喜笑颜开,二人沿河走了一段,徐婶又说要去买点花灯会上的糖糕,把她一个人丢河边等着。

两岸人比灯多,她觉得无聊,把目光投向河中,那河水寂寂,灯火浮沉,一盏盏五彩的纸莲花灯顺游而下,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看着看着有些失神,静默的站了片刻,启身去买了五盏花灯。

她捏在手里犹豫了片刻,只放下去三盏。

岸上的灯是给人看的,水里的灯是给鬼看的。一盏给李三粗,一盏给礼贤王,一盏给她自己。

她把纸花灯放在岸边,转身就走,却有一人与她擦肩而过,弯腰将灯捡了起来。

“你不要了,能给我吗?”

“拿去吧。”她人已经走出去了,反应过来后又站住了,回头看着那人。

这是昨夜救她的那个摆渡人。

他拾起她丢在岸边的灯,小心端在手中,一盏一盏虔诚的放入水中,“这两盏为什么不要了?”

这余下的两盏本来是给秦北玄和孙柳准备的,但她转念一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或许他们还活在这本书的某个角落。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两盏还是留在岸上比较好。”

他看着灯漂远,缓缓起身,冲她浅浅笑了一下,“今天灯会你一个人吗?”

“谁说她是一个人?她和我一起来的!”只见徐婶拉着一个男子,风风火火的从石阶下赶到河边,挡在了佟十方与摆渡人面前,“她和我一同来的!你没事就去看花灯,别瞎添乱。”

话到这,徐婶一把揽过身侧那男子的肩,朗声道:“阿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干侄儿,邓大眼,你瞧我这侄儿长得也不赖吧,眉清目秀的,眼珠子瓦亮,一表人才啊,是吧?”

佟十方打眼那么一瞧,心里呵了一声,此人的眼睛实在配不上这个名字。

“来,我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她手一勾,把佟十方用力向邓大眼面前一推,“这是我渡口的夜渡伙计,叫佟石头,你叫她阿石就成,你看她生的,多俊啊。”

这妇人今天一头撞蜂窝里了,满嘴抹蜜,这幅容光焕发的模样在她身上实在少见。

除非她今日身兼另一个身份: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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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刀(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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