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
江南夏季,夜短风长,两岸虫鸣此起彼伏,江上氤氲缭绕,水汽混着花香在夜风里悄然弥散。
乌篷船静泊在渡口偏僻一隅,船尾挂着一盏豆灯,灯光快要熄灭了。
佟十方坐在船头,刚淋过雨的蓑衣搁在了脚边,她将袖口高高挽起,将竹片削薄了一些,探入油灯,将灯芯挑起来,灯光陡然一明,在江面拉出细细长长的金光,堪比落江的月影。
岸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矮胖的身影一手提灯一手拎着一竹兜的李子,晃晃悠悠的靠过来。
“阿石,接着!”
她抬桨一接,竹兜稳稳当当落在上面,“谢了徐伯。”
“嘿哟,你可够有一手的,”那徐伯晃晃悠悠踏上船,嘴上还在夸,“你要是不说,我肯定以为你是个深藏不漏练功夫的。”
“练杂耍练功夫不都差不多?就那么几招。”佟十方笑着将竹兜绑上绳子,随后坠入江水中。她转身又从船舱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抛给他,“只不过人家是真把式,我这是假把式。”
徐伯一边穿过船舱,一边打开钱袋子数了数,等到了船头,就将其中一部分铜板递给她。
她谢过,“怎么晚上来收账?”
“你知道下游那个渡口吧,划夜渡的李大娘,之前还找咱们借过灯的那个,她前段时间被渡客抢了,那些人简直可恶,抢就抢为何要打人?老太太现在还在昏迷,现在这江岸不安全咯,三更半夜的,我就想着来看看你。”他在她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酱色的笋丝炒黄豆,分了她一些,继续道:“其实我也是心烦的睡不着,所以来散散心。”
“是和婶子又吵架了吧。”
“你还真说对了,”他把膝盖一拍,“我和你说,她这个人呐,那孩子不想成亲就不成亲嘛,她非要逼他,还要生气,还生我的气,我真是……”
佟十方应着声,弯腰从竹篓里取出一个李子,剥开紫黑色的皮,汁水沁凉,唇齿生津。
这个渡口因地势突出江岸不少,能一览整片江水,她吹着微凉的夜风,望着平扩江面上的月光,听着徐伯絮絮叨叨一如既往的家常抱怨,竟生出一丝诗人的惬意感。
江南的夏夜总是不动声色地软化人的心。
不知何时上游的对岸亮起一盏灯,灯光下隐约能看出那里是一处渡口。
“上游什么时候新开了渡口?”
徐伯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广陵渡呗,前阵子漕运司给批的,真狠啊,离咱们这么近,摆明了就是要抢生意。”徐伯槽牙啃着豆子,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这官府的批文跟不要钱似的,只管收银子,不管百姓生计。”
话正说,就见着广陵渡上一艘乌篷船挂着灯横至江对岸,徐伯支起身子大骂:“啊!你娘了个腿儿!你白天做生意还不够,夜里也学你爹我做夜渡船!你可真是——”
佟十方听着他的谩骂,拿桨轻轻搅了搅水,完全不挂心。
徐伯又叫骂了几句却得不到回应,只觉得没意思透了,很快就走了。
黎明时送完最后几位渡客,佟十方等来白班的摆渡人来接手渡船后,就独自回租住处休息。
日间避人,夜里撑船,这不挺好的吗?可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令她想起在都市里上班的枯燥日子。
朝九晚五,地铁里人潮汹涌,所有人都在努力活着,问起来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那时候她总觉得烦闷,觉得日子像一根慢慢烧尽的香,留下一屋子的寂静和呛人的焦味。
如今她在江南一隅,每夜撑船渡人,只与水声、灯或和偶尔的风打交道,日复一日,竟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空荡感。没有惊喜,没有变数。
也许人就是这样:日子太平坦,就觉得命运没诚意,可一旦它认真起来,又只盼能躲在平静里苟且片刻。
清晨的青石小巷上,迎面走来几个人,佟十方压了压斗笠,快步回到居住的长屋。长屋被房主分成了许多间,为了和其他租户离的远一些,她独自住晒不到太阳的北面。
这屋子质量很差,所谓墙不过是一块木板,咳嗽一声,那声音都能在长屋内传递个来回,有时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租住了一年的那个小隔间。
但饶是这样,白天她还是能两眼一抹黑的睡着,作息已经完全颠倒了。
夜里她照常摆渡,刚送了几位渡客返回渡口,就见码头上守着一个人,是徐伯的夫人。
她站在岸上冲佟十方招手,“阿石!”
徐婶性格外向,又强势嘴快,经常这句话还没说完,下一句已经冒出来了。徐伯总是抱怨:她嘴皮子那么快,是要赶着去投胎的!
佟十方把船渡到渡口,应了她一声,她立刻兴高采烈的爬上船,“快渡我一程,我去对岸李家庄赶个集。”
“这么晚?”
“赶夜集嘛,东西便宜呐,听人说是三成价呢。”她笑着在船头坐下来,“我不着急,等有渡客来了我跟着他们一起过江,也省了你的力气。”
佟十方心道你跳江里自己游我才省力气呢。
她怎知今夜徐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见她小片刻就坐不住了,突然拍了拍身侧的木板,示意佟十方坐下来,“阿石啊,你说你咋生的这么讨人欢喜呢,你看你这鼻子眼的,我咋瞅都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无事献殷勤。
“好看有用吗?还不是在这里摆渡。”
“话不是这么说的。”她嘿嘿一笑,“你瞧那些盘亮条顺的姑娘,哪个不是嫁入锦衣玉食的门第,好看咋没用,有用的很呢。”
“徐婶,你听过貂蝉昭君杨玉环嘛?”
“都是谁?”
“都是下场凄惨的大美人,一个个的可比我美。”
“可别瞎说。”徐婶把手向后一挥,目光假意向后一丢,“哎呀,看这是谁来了。”只
见岸上草丛里闪出一个人,此人穿着一个白短褂和粗布裤子,显得膀大腰圆,憨憨厚厚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婶徐伯的宝贝独子。
佟十方只见过他一回,这渡口水流湍急,一直找不到夜渡人,在她来之前,就是徐家的这位独子在做这苦活儿。
“儿啊,来坐来坐。”徐婶屁股一挪,就坐在一边去了,让那独子坐在了佟十方身侧。她笑着解释,“我儿担心我一个人,来陪我的,你不介意吧。”
她眯眼笑着打量二人,随后手朝着独子一勾,“东西拿来,快。”那独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团荷叶,一打开,里面是只烧鸡,徐婶把两只腿一掰,一个递给独子,一个递给佟十方,“这是我儿请你的,吃吃,哎呀,我越瞧你越好,你就是生着福相,天圆地方的,你将来肯定儿孙满堂。”
嗯?这哪儿跟哪儿?
就听老太太继续道:“你也稳当的很,你怎么一直不说你家是哪的?”
佟十方五指一紧,警惕的乜向徐婶的脸,她在试探她吗?
就听对方继续道:“你今年有多大啦?家中几口人呐?对了,你父母还健在不?”她薄薄的嘴唇嚅嗫两下,没把话说完,但佟十方已经全明白了,这最后一句想必是“你家中可有婚配呐”。
绕那么多弯子,原来为了这么个无聊的事。
“父母早就不在了,”佟十方举起鸡腿咬了一口,“我年纪也不小了,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哎哟,那不小是有多不小啊?”
她故意对着那徐家好大儿的侧脸用力咬了一口鸡腿,汁水飞溅在对方脸上。
“二十六七了。”
徐婶就差把哎呀喊出来了,显然没料到她实际年纪会比看上去大这么多,但很快她又像自我安慰似的,一边拍着好大儿的膝盖一边道:“没啥不好的,那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嘛,大的越多,那金砖越大,懂不?”
那徐家独子立刻跟着点头。
她继续说,“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操劳做什么,就没想过寻个人,结个实在的亲事,两口子搭把手,一起过日子?”
“过什么日子?”
“当然是好日子了!你没爹没娘,正好找个婆家啊,这不就有一家人互相帮衬着吗?”
那到底谁帮衬谁呢?
这是算计着把她给娶回家,成了自家人可以随便使唤了。到了那时,晚上她照常做夜渡人,但每月的银子不能领了,等她白天回去,还可以踏着清晨的余光给他们一家老小做饭打扫,苦了累了,连撑腰的娘家人也没有。
这可真是帮衬他们一家。
“这么一通听下来,婶是要给我谋亲呀?”她假笑,“那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怎地?”
“婶子,你不知道啊,我家里还有个弟弟,最近想讨个媳妇,偏偏彩礼没凑够,我撑船就是为这事,我要是能成亲,那可不就能要一笔彩礼了,拿着我的彩礼去给我弟弟做彩礼,我就不用干这营生了,每天还能在婆家吃香喝辣,婶子要是真心帮我,能给我找个勤快能干的好男人,最好有个富足殷实的婆家,我肯定给婶子包个十两银子的红包。”
徐婶面上登时五颜六色,“你弟弟为啥不自己挣?”
她乜了这徐家独子一眼,“家里的好大儿嘛,小时候父母宠出了点残疾。”
“哪、哪里残疾?”
她蹙眉一笑,“脑子嘛。”
恰是这时有渡客来,打断了此间对话,佟十方把鸡腿往水里一丢,招呼对方上船后,故意问她:“婶还需要过江吗?”
眼看儿媳妇没戏了,这老太太怄气似的,“过,干嘛不过。”话毕把剩下的荷叶鸡塞回包袱,气的腮帮子通红。
没了这些人间俗事,江面归于平静,夜里明月高挂,江水平缓,只有桨声和鱼出水的清响。
船划到江中央时,正见着上游不远处也有一搜船出了码头,正在横渡江面。
“什么玩意,”徐婶忍不住夺下独子手中的鸡腿骨往上游方向一抛,“这码头才建成几日,又招了个眼疾手快的小伙子,这么着急忙慌的就开始渡客了,摆明了抢生意嘛!”
话到这,她暗暗翻白眼,“哪儿像我们老徐招个姑娘来……”
这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快。
佟十方不动声色,故意把船划的更慢了。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谁承想第二天那徐家好大儿自己来了。
他先是蹲在草丛里远远看着她,然后一段一段的慢慢靠近码头,像只草原上捕猎的狮子。
佟十方在安顿了渡客之后,举目冷冰冰道:“你干嘛?”
他这才揣着手,慢悠悠的走到船前来:“我想来看看你。”
“看半个时辰了,看够了没?”
“没。”
“那就明天再说、”她走到船尾,脚踩在岸上用力一蹬,船便被推离了岸边。
“等会儿!”那好大儿端着一身肥肉,猛然冲跳到船上,“我要过江!”
他过个屁的江,他就是来骚扰她的。
此人一反常态,全然没了昨天亲娘在身边时候的那一点点矜持。没脸没皮的,径直坐在她面前盯着她。
“昨天我娘没把情况和你说清楚,其实,我家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除了这个码头,还有铺子一间,良田四亩——”他看见佟十方翻了个白眼,声音立刻走高,“像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多家产,你不相信是正常的。”
他乘胜追击,“不过我和我娘不一样,我从来不吹牛逼,而且我也不喜欢听她的,她一把年纪的老骨头懂什么,那些年纪小的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姐姐你——”他边说边试图靠近佟十方。
“坐下!”
他被佟释十方吓了一跳,立刻乖乖坐了回去,却不气垒,继续道:“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姐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以后管着我好,以后多管着我点。”
“你知道舌头被割掉是什么感觉吗?”佟十方冷笑一声,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他嘴上,“先是一阵刺痛,然后你会感觉到酸痛,接着嘴里冒出一股腥甜味,那是血涌到喉咙里和鼻腔里的味道,再过一会儿,你能感到嘴里又空虚又充实,因为你嘴里少了一块肉,又多了一块肉。 ”
她那恶狠狠的表情就好像她真的割过人似的,好大儿立刻闭上了嘴。
安静了一阵,小船到了江心,江心水流复杂,佟十方放缓摇桨,专心控制着船桨的方向。
“这段我熟悉。”那好大儿突然站起来,他伸手就要去碰她的桨,一心示好,“好姐姐,这段水路我行,让我来——”
“用不着。”眼看着他就要碰到自己的手,佟十方忙将身子一避。
那蠢货扑了空,却不气垒,只道这女子现在在他的船上,迟早也得在他的床上,于是借着小船左右摆动,假装将身子一斜,往她身上靠,“好姐姐,你就让我帮帮你,你看我这——”
他笨重的身子使得本就不稳的船身失去平衡,小船剧烈的一晃,所有的渡客都发出一声惊叫。
佟十方立刻压桨,将自己的重心向另一侧压去,然而两人体重悬殊,那小船一个哆嗦,紧接着就听见噗通一声巨响。
那好大儿掉下去。
“救、救命!”江面上下波动,水中有暗流翻涌急旋,他在水下用力扑腾,一把薅住船沿,“救我!快救我!”
船本就被他压的向一侧倾斜,再加上渡客们都探身过去要拉他,小船迅速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彻底倾翻了。
“坐回去!全部坐回去!”眼见大事不好,佟十方立刻举起船桨朝着众人的手扫打过去。
然而此时已为时已晚,船底的一侧已经翘出水面。
佟十方纵身一跃,跳入江水,双手扒住飞起的一侧船身,想将船压回水面,然而此刻小船摆动的频率已经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