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了雾之子裔之后,一行人抵达中转站凯美迪斯城的时候刚刚是下午。
这座城市没受到异物事件影响,有正在运转的铁轨车站,在明天凌晨之前就能把他们送回圣城。
虽然理论上铁轨车仅限拥有国王手令才可以通行,但谁会那么没眼色的把一位真正拥有权力的教皇拒之门外呢?
虽然希波塔斯·涅尔瓦这位教皇在高层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没有软肋的掌权者和难啃的骨头,不过倒是历任里最受各地民众欢迎的圣徒之一。
而冕下自己也承认,他的人气来源大半还要归功于这副着实赏心悦目的外貌。
毕竟金发白肤本就是威林迈尔一地最盛行的审美,再加上他纤瘦精致、随便怎么穿衣服都像是行走的宗教画的少年外表,与这双同圣律中位列第七的圣徒特征一致的青金色眼眸可谓是相得益彰。
哪怕是一个在神术上不具备任何天赋的人,只要有幸长成这幅样子,恐怕都能在威林迈尔混个地区副主教当,而且神降日之类的庆典上还会被选出来代表实际上更有能力的同僚们向大人物献上花环什么的。
因此在拥有天赋和能力的希波塔斯凭实力成为教皇之后,却由于容貌让民众产生了他是神亲自选中的使者之类的想法,便非常合情合理。
正因如此,哪怕这位冕下仅仅上任十几年,他的画像在民间的传播度就已经与之前传播最广的那张能够分庭抗礼了。
实际上只要希波塔斯在余生中不犯下当众发疯辱骂神这种不可挽回的过错,他将来被写进书里成为回归天国的圣徒之一这事就是板上钉钉的。
……就算以后他哪天恶意翻涌地宰了个把国王,甚至提着圣翼金杖血洗某个王室也仍然如此。
暴恶之行只需被美化成是神的安排便不再是污点,历史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说来圣像更替的这个过程还引发了很多家庭的不和,有很大一部分守旧的老人认为应该继续供奉他们从小看到大的慈祥庄严的白胡子冕下,但他们的妻子姐妹、儿媳女儿和孙女外孙女都一致倒向了涅尔瓦圣像,态度前所未有地坚定。
可想而知在家庭争执中落败的是守旧派,他们只能悲叹肤浅的家人重视美貌大于虔诚,并在换了圣像之后连晨祷都嘀嘀咕咕地不愿意让他听清楚。
希波塔斯不怎么在乎这种孩子气的反抗……因为他根本不太会去聆听人们的祈祷。现任教皇冕下在早餐时段只想听到下属整理好的工作汇报这类切实可靠的东西。
少年模样的教皇在骑士长陪同下迈进车厢。
在返回圣城之前接下来的行程理应用来休息,可骑士长提着毛毯回来之后,便发现他们的冕下站在车厢里为国王特使们准备的沙发前低头沉思。
一绺长发越过教皇雪白常服的肩膀边缘,鲜亮如金沙水晶的金色正缓缓从发丝上褪去。现在它变得脆弱黯淡,甚至像一束劣质的纱线。
“——冕下!”骑士长不由惊呼。上一刻还那般美丽的事物在凋零时更会让见者心中震动,仿佛目睹了不祥的征兆。
希波塔斯摆手制止,平静地说:“没关系,是我自己做的。去通知大家,转道威林顿。”
“可、可是您怎么能……”骑士长压低了声音,仍然难掩焦急。
“麦坦用了神术联络。就在半小时前,威林顿接连发生两起‘轻微’地震。”希波塔斯说着随意坐下,倚着沙发里柔软的靠枕合上眼睛,当真休息起来。
他的态度就好像谈起威林顿和圣城之外的随便哪个地方出现了一只异物而已,但骑士长一听就已经知道问题所在。
顾名思义,威林顿这座城市是整个威林迈尔的核心,说它是威林迈尔世俗意义上的心脏也不为过。
它的地位固然逊色于坚不可摧的圣城,但在权力和利益的多年浇筑下同样已经不算是一片简简单单被人选中作为聚居处的土地了。
所以威林顿发生地震,就像是一个人忽然间长出了尾巴那么不正常。
骑士长匆匆离开去通知其他人改变行程,希波塔斯默默躺了片刻,起身将那缕失去光泽的金发截断,环顾四周没找到器物来装走,遂扔在茶杯里用神术点燃了事。
他向来爱惜自己的金发,从前连国王替母亲来讨要一小段教皇的头发来作为护符那次都想办法拒绝了,现在却没怎么觉得可惜。
威林顿这座城市,如今地位好像随着王权的俯首一同低于圣城,但它仍是威林迈尔人最早建立的城市之一,存在的时间比圣城更久远,至今经过了无数次翻修和改建,谁也不知道那些错综复杂的结构里能藏住多少东西。
跟威林顿相比起来,圣城实在是很年轻也很简单的地方,随着圣律的咏唱平地而起的白金色建筑群完整融洽如巨大的艺术品,容不得俗人拆改,也藏不住什么秘密。
希波塔斯觉得这一次他说不定能借地震的时机探到一些端倪了。在威林顿这颗巨大心脏深处藏着的某个未知的存在,又凭什么能在教廷的领土之内、目光之外永远安逸地隐身呢?
想着这件事,希波塔斯哪怕在紧急传讯里折损了一缕金发也心情不错。
珍贵的白瓷杯里枯朽的发丝被点燃,神术的金焰在威力极小时其实柔和得挺漂亮,像杯里被斟进了半杯混着金粉和乳液的清油,但被它烧着的事物却在化作飞灰前发生了些别的反应。
此刻倒映在教皇青金色眼底的是一片血红的光,那极少量的红色物质在金焰里翻涌了片刻,被焚烧时蒸出的黑色烟雾细如蚊虫,在茶杯上空凝结出种种一闪而逝的图案,神秘得像远古的占卜。
希波塔斯抱着一只菱形刺绣的靠枕将下颌搭在上面,看着这一幕直到茶杯里只剩一小撮灰烬。
他当然确定自己是没有问题的,问题自然在于威林顿。在刚才与威林顿的地区主教之一麦坦建立的神术联络中,他设置的过滤屏障与某些能量悄无声息地抵消了。
这缕头发是替他与麦坦吸收了这份被命名为“异蚀”的污染,因此才会飞快呈现出被破坏的状态,还在圣焰灼烧下发生这样的反应。
……但,教廷方已知的对异物事件的记录里,并不包括这种能够纯粹如血块的深红色。
【黑暗】的子裔和污染物在处理时都呈现不含杂色的黑或深灰,【复生】一系是秽物霉烂的深绿或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鲜棕,【蛇父】略带红色但视觉上仍然会以浓紫色为主,【山峰】的子裔是愈纯正愈接近乳白,几个小时前猎杀的【雾】则是深蓝或淡灰的。
希波塔斯历数过这些危害世界的东西的繁多品类,叹了口气,把这项异常记在心里,没有贸然传信回圣城。
有这一遭,他至少已经弄清了从前安插在威林顿暗处的人员里每年都有的几个莫名失踪名额的去处……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的去处。
不是每一个遭遇“异蚀”的人都有机会蜕变成异物在世界上游荡,更多的人只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角落。
他们的尸体被尘世分食,被污染的灵魂则溃散不再,成为新的无形无色的细小触须,随风抚过无辜者的思想和口鼻,悄然侵蚀着曾经的同类。
希波塔斯将念珠绕在手指间,轻柔地吻了吻被雕琢成芝椒花的那一颗,随着窗外隐约的、铁轨车发动后掀起的风声低低祷告。
——希望那些无辜的灵魂在某一日,能够随风回到芝椒花环绕的圣都羽塔西尔,在花香、白羽和不停息的颂唱声中找回自我,得以去往天国。
临时改变了目的地的铁轨车沿着铺开的轨道呼啸前行,在天亮之前顺利抵达威林顿。
从未经历过什么灾害的威林顿居民当然是骄傲的,他们向来把威林顿当神眷之地来吹嘘。于是在灾害乍然发生时,哪怕大多数人没有受伤,也必定为发生违背自己固有认知的意外而惊疑不定,正是好利用的时候。
其实这些居民就像是在家中向来受宠的孩子,只要受了点委屈就觉得理应有人安慰自己,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对“一直待在圣城聆听他们祈祷的”教皇闻讯立刻亲自前来安抚的行为产生任何疑惑,甚至是与有荣焉,想也不想地把这当做一件好事,为此欢欣鼓舞。
如果国王这不受待见的家长再想要替他们拒绝教皇冕下入城,恐怕都只会加速自己被推翻的进程吧。
所以王室毫无抗拒,只是拖拖拉拉地摆出了欢迎的态度。
幸好教廷在当地的势力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将消息放了出去,于是此刻铁轨车站台之外已经挤满盛装的人们,年轻的女孩子都在头上戴了纱和金或铜做出的芝椒花,汇聚成热烈芬芳的海。
要是从人群中偶尔看得到一朵格外鲜艳的花儿,当然便是某个权势格外充足的少女雇人精心养护着植株,在今天奢侈地折了下来别进发髻,因此站在那儿都格外挺胸抬头,有被冕下注目的信心。
这一趟本就来得突然,希波塔斯没有特地去换盛装,只在白色常服外加上深红的长披风,金发垂肩,念珠化为长杖,便微笑着走上预先铺设的地毯。
教廷延续多年之后,他们这些代言人为了维护形象也难免要在正式场合渐渐趋向奢华端庄的装扮路线,希波塔斯的老师和同僚以前为此每年额外支出一笔按摩肩背的费用。
事情的转机是希波塔斯的上位。
这位冕下竟然完全不在乎同僚们的思虑,也不打算去依靠饰物让自己年轻的外表显得成熟可靠,他仍旧奉行保持体面即可的生活方式,拿上念珠就能离开圣城带队去处理异物,更不用说平常待客。而在几年后人们渐渐发现他是对的,终于从越来越繁缛的装饰中解救了主教们的脖子。
骑士长本该紧随身后,不过这一届教皇没那么离不开保护,他又是新上任的年轻人,胆子大得很,眼珠一转把那只小狗放了出来。
小狗落地转了两圈,便一扭一扭地追向了教皇的背影。它被洗涮得雪白的毛好像发着光似的,自然吸引无数目光,导致人们忽略了前来迎接冕下的威林顿教区主教精心准备的简洁却完美的发言。
于是失落的麦坦主教狠狠瞪了骑士长一眼,决定待会儿要建议冕下,把这莽撞的家伙先从专门处理异物事件的骑士团下放到地方教区,最好是与把异端信仰玩得花样百出的贫民打交道,让他狠狠历练三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