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中慰问民众的部分花掉了希波塔斯和骑士们几个小时的时间。
热烈的人群一路追在冕下身后,见他低头走进昨夜在地震中负伤的人矮小的旧屋对伤者慰问,亲手治愈了老人磕伤的背部和额角,又随他参观了本地教堂的日常运作,直到午后才不舍地慢慢散去。
之后希波塔斯独自登上等候已久的王室车驾,去跟国王陛下打个招呼。
鉴于王宫的防护法术在被神术攻击时效果不怎么喜人,王室当然对于把这么一个强者招进家门心怀警惕,更不会向他提起地震的问题之类,所以这一个下午又浪费在了没营养的闲聊和互相吹捧上。
将近傍晚时分希波塔斯才离开皇宫,紧接着就按原来约好的计划在骑士长赶来的马车上添了一套伪装。
稍后他走出威林顿城中心的大教堂偏门时,整个人已经罩在不起眼的旧袍子里,低头缩肩,脚步虚浮而且瘸着腿,像是最寻常的穷人少年——身体不算好,在小时候染了什么司空见惯的流行病之后虽然勉强活下来,却落了些这样那样的毛病,出来找生计又十分害怕旁人的目光,如同胆战心惊的小鼠。
这位演技精湛得令人生疑的冕下快步走向目标街区,循着已经记下来的威林顿地图钻进一处空屋。
然后他将袍子翻了个面重新披上,袍子的另一面原来是洗旧的淡淡草青色。他在右臂上束了染着发黑血斑的布带,又拿起抱了一路的骨质面具戴好。
当希波塔斯昂首离开空屋时,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位追随“慈婴圣母”的信徒。
——慈婴圣母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不过她在教廷的名字是【复生】。
与【蛇父】等其他几位在册的异物之首不同,被【复生】污染而出现的那些子裔虽然也只是怪物的一类,但她本尊却拥有很多与人接触的记录。
这些记录的共通点是这只异物具备年轻女人的外貌,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肤色白皙而有一头青黑色的奇异长发,总穿着黑色丧服。
【复生】常常主动出现在世界某个角落,然后来到那痛苦的年轻母亲面前,抚触她紧抱着不愿放开的、已经僵硬却仍有温度的孩子。
接着那死孩子便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眼珠转动,茫然而喜悦地伸出手,接到母亲滚烫的泪水。
而施以拯救的【复生】此刻已经悄然离去。教廷听到传闻赶去调查时往往是母子已经全心投向了“慈婴圣母”。
这些重获新生的母亲被问话时无有不答,神态安详,连悲伤所致的皱纹都洋溢着幸福,再无半点忧愁。
至于那些被她复活的孩子,在教廷观察下倒是十分的正常,几十年来并没有原地倒下变成复生子裔的事件发生。
虽然他们大部分都穿上了希波塔斯现在这身打扮来表示自己是她的信徒,余生都向其他人宣传拯救了他们的圣母,但毕竟他们对自己的认知仍旧是人,除了信仰问题之外都是乐于助人的热忱好市民。
于是教廷也不会武断地对他们,因为那样反而会导致以后再遇到【复生】的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造成更大的问题。
这样看来【复生】本身好像很无害,除了同样具备会造成子裔诞生的异蚀效果之外没做什么坏事。但教廷当然不相信异物的源头之一造成的危害会比其子裔还小,经过大量的搜集调查之后他们果然发现了异样。
只要是【复生】所出现过的地方,总会有一种或几种植物悄然地改变性质,枝叶、根茎或花朵里出现唯独对人有害的成分,有些是导致当地新出生的婴儿出现更多的夭折,还有些案例会让当地人长出多余的肢体。
而要说这其中最可怕的一次,希波塔斯非常有话语权。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在“慈婴圣母”踏足后将近十年内那里没有被发现任何异样,直到炎热导致有数人染上瘟疫,规模不算太大。
当地教堂派去的牧师按常规施以神术,然后——
村民之中一部分身体较为虚弱的年老或者病重的,忽然间在陆地上严重窒息了。
短暂无声的濒死挣扎之后,他们的身体便成了植物的温床。
关节间萌出嫩黄的新芽,褐色荆棘戳穿胃肠和柔软的肚皮支出体外,从肺里到喉咙口都挤满了卷曲的叶片,连眼球上也飞快生出毛茸茸的苔藓来,新鲜得像刚从山泉水边上采来的一样喜人。
这幅画面甚至可以说是生机勃勃的,但又极为震怖。
事件最后是希波塔斯亲自前去处理的,档案被定为机密,深深封锁在圣城地下,档案封面上持剑的圣灵用羽翼和另外两对手掌紧紧遮住面孔,一张脸上只露出悲痛地紧绷着的嘴角,仿佛表示连祂都对这份记录不忍卒读。
所以说啊,既然是已经对人伸出了那灾厄的触须的异物,哪里有真正无害的呢?
希波塔斯摇摇头,不太愿意去仔细回忆那些档案里或轻或重的事件描述,只披着这身缴获来的行头向发生地震的区域赶去。
少年身形的“慈婴圣母”信徒步履匆匆,淡青色的斗篷时而被风吹起,底下洁白的衣角一闪而逝,用碎骨粘成的面具被刷成白色,面具额头上画着暖黄的花朵纹样,穿过血水似的威林顿城的晚霞,与下工的工人们擦肩而过,像是河底一颗随水流动的小沙砾。
这样的伪装对于街上其他人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有能力和胆量监视整座城市的人,自有别的办法来应对。
希波塔斯重新来到地震最严重的城区,破烂的街心或许是因为被过度榨取地下水而形成空腔,在昨晚的连续两次地震里塌陷下去一个偌大的深坑,尺寸够藏住半座小钟楼,幸而没把周围的房屋也吞下去,那些房子还像长坏了的牙齿似的歪七扭八地立在坑边。
住在这儿的人们心灵强大,已经很快适应了问题,他们往坑边搭了些破烂木板,早晨踩着它们摇摇晃晃地贴着民居外墙绕过深坑外出工作,晚上又原路折返,好像这个还没等来修缮的深坑已经存在了几个月。
希波塔斯看见一个小女孩遇到了难题:她的小狗怎么也不愿意让她靠近深坑,即使被她抱着也不行。
无计可施的女孩苦恼地蹲在地上说:“波尔,波尔,你不能这样!姑妈还等着我们去送明天的针线呢!”
天色快要彻底黑了,这里的治安显然还没好到让她这么大的孩子独自留在外面,女孩的焦急溢于言表,但那条棕色的小狗好像铁了心不让她接近深坑,即使她想要扔下小狗自己过去也被它咬着裤子往回拽,她怕衣服被咬坏只能又退回来。
这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拎起小狗的后颈皮,戴着骨质面具的少年打量一下小狗脏兮兮的爪子和缺少打理的毛发,发现它没有自己昨天捡的那只干净可爱,于是决定就这么提着它算了。
希波塔斯对小女孩点点头,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显得闷闷的:“我也要过去,走吧,别耽误了事情。”
女孩看着莫名安静下来的小狗,摸摸怀里的布包,很快同意了陌生人的建议,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踩过那些发黑的烂木板,来到另一边。
“谢谢您……先生!”女孩望着不远处姑妈家隐约亮着的窗户安下心来,感激地说。
“不客气,再见。”
希波塔斯弯腰把小狗放到地上,拍拍灰尘继续向前走。
很快地沿着深坑边缘走了一圈之后,独自来调查这没头没尾的异样地震的教皇挑了块平整些的木板立足,将骨质面具揭开一点儿,轻声咏唱。
《圣律》第九十六——“心中有神,那泥沼与铅山便为你落成坦途。”
神术的光芒被压制得极其细微,不过效果未有缩减,深坑里那些混乱的泥土和石块无声地翻涌起来,被无形之手重塑成坚实的阶梯,通向深坑底部。
沿着阶梯向下,深坑底部是微微潮湿的脏土,混着些被带下来的垃圾和碎砖,看上去好像平平无奇。
然后希波塔斯掏出一只布袋,从袋子里拿出撮花白的卷发——来自麦坦主教的贡献。头发只是人身体上最无关紧要的部件,不仅易于获得,而且遭遇异蚀后不像血液反应那么活跃——把它们一小缕一小缕分开放在坑底各处,
玫瑰念珠从他手腕上滑落下来,再次于微光中化为长杖,而四面八方有无数光源亮起,它们个体渺小却形成了盛大的包围圈,把极少量残留的无形污染驱赶到作为载体的头发上,强行复现了前一天夜里的状况。
施术很快结束,深坑底部无故掀起的微风将那些同样变得枯朽的断发聚成一小堆,大部分被希波塔斯拾起封存,留在地上的那些落上了圣焰。
被燃烧时形成血红色的粘稠物、升起黑色的烟雾,与之前别无二致。
……那个可能悄然藏身于威林顿许多年的未知异物偏偏是在昨晚突然异动,一片好比翻土时被翻出的草籽一样兴奋的触须像随风乱飘的蛛丝似的粘上了麦坦联络他的神术,留下了这些剂量不大但已经比过去明显无数倍的行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教廷必然不会在确定事实前贸然公布“你们的老家可能躲着个大异物”这件事,如果昨晚随着地震散出去的其他触须会对那些倒霉的普通人造成问题,那也只能是在问题爆发后由威林顿的掌权者自己主动向教廷求助,然后才好进行明面上的调查和大规模处理。
总之现在希波塔斯一想到之后可能增加的巨大工作量就很有些暴躁,怀着一种就现在对着地下轰几记处决级神术的冲动。
幸好他忍得住,否则威林顿的全体居民大概就要被迫搬家了,那可不是昨晚的两场小地震能比的。
希波塔斯带着搜集的素材回到地面之后抹掉了所有痕迹,准备返回教堂。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街区寂静,只有酒馆方向传来模糊的醉汉们喊叫嬉笑的声音,惹出某条看门狗不满的叫声。
改换装扮的教皇低头穿过街巷,却恰巧听见这群酒鬼议论的话题里提到了自己。
“冕下——冕下!哈哈!金灿灿的,真有钱啊,这帮!养的——”
“呸!装模作样!治人都是给人看的!”
“嘿嘿、说吧,明天你们就漂在河里了,变成大人们跟班的皮鞋,臭皮鞋。嘿嘿!”
喝得糊涂的醉汉们勾肩搭背地离开,唯独有一个与他们一同出来的男人没有跟上去,独自站在街边,姿势看不出什么醉态,只是默默地倒空了酒瓶里最后一点残酒,然后将廉价的薄酒杯举向满月。
月光这时也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像是照出了封冻河流里睡着的一座异教的神像,有着超乎百年寿命的寂寞和惊人的干净。
“天应怜客子……借与云梦舟。”希波塔斯听见他呢喃似的说道。
“——望舒君啊,你若有灵,分了我的酒,明日便送我回去好么?听不懂话也就算了,这儿的酒是真难喝啊!”男人说着有些悲愤起来,眉宇间刚才存在的那股沉静的气度烟消云散,变得好像一个第一回出来做生意被骗了的年轻人。
但希波塔斯还是没有随意离开。
因为这个人长着一副与威林迈尔的人种截然不同的面孔,说的是纯正的融国语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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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