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汤玉玮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是很完美的。直到她回到家,在床上躺着回想的时候,她还是这么觉得。

她是在1月15日悼念沈西苓的会上领到任务的,要她去营救一位被抓进76号的同仁出来、再安排此人回重庆。她按德堂的要求,在悼念会的现场见到了来人,对方用眼神看她,她回以鼓励。人群中两人靠近,“山寺钟鸣昼已昏”,对方说,她于是说“渔梁渡头争渡喧{36}”。没问题,两人就行礼如仪,然后躲到现场的另一个角落里说话。这边接头完,她再去找德堂,议定了做法,再三推敲其可靠性。一个月的计划之后,她首先是找到严斐{37},透过严斐找到了高佩瑜,请求往来广泛、人脉惊人、中日双方都想拉拢、日本宪兵队尤其在意、但是本身持有抗日立场的高佩瑜设局,“陷害”汉奸邓云瀚,迫使邓云瀚答应协助造假身份将被捕者放出来。由她传达给高佩瑜的条件是,事后由军统安排高佩瑜立刻乘船离开上海,经由香港去后方,让高佩瑜的心愿立刻达成。

地方倒不是她选的——虽然她觉得国际饭店很危险但也很安全,眼皮子底下,她胆子大就没有人敢怀疑她——是德堂选的,理由是管丰泽楼的余清源也是自己人。

她提前一天把药给了高佩瑜,高佩瑜灌醉了晴气之后,趁邓云瀚不备给邓云瀚酒杯里倒进去,白色无味的粉末,化在白酒里还化得更快,简直是酒代法。等邓云瀚晕过去之后,藏在外面走廊上的她再进去,确定邓云瀚没知觉之后拍照——那药能让她和高佩瑜随便摆布邓云瀚,说是邓云瀚欲对高佩瑜行不轨都可以——拍完了,再给邓云瀚来一针解药,然后就可以说说话了。

她当然没有光是威胁他,她给了他三千美金的奖励,甚至许诺他想跑去香港都可以——这话是德堂建议的,她觉得如果邓云瀚聪明就不会去香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把他从船上推下去?还不如就此投诚来得安全——胡萝卜加大棒,她觉得这样最好。看今天邓云瀚的样子,她完全相信自己可以顺利把那位同仁救出来——邓云瀚刚醒酒没多久就着急忙慌地跑上去了,她才不问邓云瀚为此要作什么、冒什么风险,横竖他是自担风险,出了事他们大可以干掉他,做不干净他第一个受害,她的任务只到把那位同仁送走,一切就平安无事。

当然这里面算来算去就是没计算邓云瀚也可能上去就立刻交待自己的错,说有抗日的人设局他,就在楼下坐着,然后让宪兵队来抓她。这当然可能,她知道,但以她对邓云瀚的了解,她判断不会。何况这个点了,能处理这件事的日本人都走了,邓云瀚就是想调动人也要等到明天早上,而他现在就上去了。

何况在现在的上海,三千美金是越来越值钱了。干嘛和钱过不去?

她于是大着胆子一直在国际饭店等着,等着邓云瀚派人来给她送了一张纸条,她读了,用点烟的火柴烧了才起身离开;继而走到外面街角去买烟,和一直等在外面假装卖烟的信使买一包老刀牌算是通知,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走。

多成功的一次任务,嗯?心满意足!往后再盯着一点,注意邓云瀚的行动,告诉德堂,在路上多安排点人盯梢,找个机会再去威胁一下邓云瀚,提醒他一下,一切都没有问题。到时候她只管护送着那位仁兄被送走就行了。想想这一天,啊,流畅,平稳,就像——

枕流公寓的黑暗中,她猛然睁开双眼,唯一不确定不清楚的是,裴清璋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自己为什么会遇见裴清璋?

她是从侧门出来的,走出来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西点屋,感叹早已关门、心里惦记了一下蝴蝶酥,就绕过街口去买烟。买完往回看了一眼正门,这一眼正好就看见了裴清璋。

裴清璋站在那里,风中的背影像一棵白杨。

站在这里干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往裴清璋的方向走,因为专注于想就没有出声,甚至还在努力地快速地想到底怎么开口才好,怎么说都得给自己编好理由——今天国际饭店有电影明星吗?好像没有,那说自己是来刺探八卦新闻的?也行,无非自污——突然裴清璋转过来了,低着头仿佛要走。

要一直低着头也就好了,她可以假装自己没看见,虽然也很不切实际,虽然她知道裴清璋低着头走路的时候会一直低头,但是裴清璋一下子就看见了她,她们的距离太近了,来不及假装没看见,来不及说没发现了。

她脑子里打转的一堆句子立刻跳出来一个:“清璋,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语调轻松,就像平日里在霞飞路的某个商店里偶遇裴清璋一样。这样,无论裴清璋是无意到此、还是被自己撞破了什么,裴清璋都能解释,都能回答,她知道裴清璋向来有些捷才,虽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裴清璋竟然霎时愣住,然后脸几乎都白了,眼睛里一下子全是恐惧,要不是站得直,差点就要往后退往后倒。她见状,心里也是一惊,但是知道自己面上也不能露出来,就保持住了微笑。接着裴清璋的脸由白转红,眼神躲开,眉毛因紧张而无意识地抽了一下。

为什么?她躺在床上想,时间非常短动作变化都很快,可以说都是一闪而逝,但是她看见了,她还没回香港之前就善于观察别人的表情,参加训练之后更是精于此道,裴清璋那点控制不住的变脸,能瞒过她?但也正因为瞒不住,她知道裴清璋那都是真的情绪,完全真实的。

为什么呢?

“你怎么在这儿啊,嗯?”她走到裴清璋面前,还是一副巧遇的神态,假装自己心里什么怀疑都没有。

“我过来取一份文件。”这下又是她熟悉的裴清璋了,“本来就加班晚了,不该加的。好不容易能走了,还让我过来取一份文件,结果等了半天等不到人。”

“等人?怎么不进去?”她说,压根没有探听的意思,只是随便答话。谁知道裴清璋轻轻地晃了晃,仿佛在努力绷着不要露馅,她心里更打鼓了,幸好裴清璋言语上倒没有什么波动:“谁知道呢!不在国际饭店里,说在别的地方,我问在哪儿,不说,就让我在这儿等。”说着还看一眼汤玉玮,“几点了?”

末了,她提议送裴清璋回家,还问裴清璋吃饭没有。裴清璋说回去吃,走吧。走了一段裴清璋才问她怎么在这儿,“哪个电影明星在这儿?”她也就顺口胡诌了一段近来的花边新闻,裴清璋没多问——她知道裴清璋不是喜欢探听他人**的人,但也太沉默了点。她于是问裴清璋怎么脸色不太好,裴清璋说大概受了风,不要紧。

最后上楼,她站在外面,看着女佣给裴清璋开门,看着裴清璋和自己挥手,然后离开,躲在街角等了一会儿,确定裴清璋没有再出来,这才离开凡尔登花园回家。

不消说,裴清璋肯定瞒着自己干了什么。没有隐瞒的裴清璋虽然安静但也活泛,和这紧紧绷住的一潭死水——不,一池子冰,中央公园冬天的冰——不一样。

她瞒着自己,瞒了什么?她也今晚上的事情有关系?毕竟她也出现在了这里,看那样子显然不是来等一份文件的。如果有关系,她是来干什么的?裴清璋肯定不是日本人的人,也不是76号的人,这她汤玉玮还能判断得出来——除非裴清璋在两人分离的十年中练就了顶级的演技,堪比好莱坞一流演员,否则她不会看错——可要不是,裴清璋是为了什么来,为了谁来?有什么目的?

目的本来是用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最好的线索,可她现在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所以判断不出来。裴清璋监视自己吗?要这样首先得裴清璋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监视自己,监视谁?要这样裴清璋得知道这件事和这些人。不做监视,那干什么?套取情报?与人接头?那还是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裴清璋没有凯瑟琳·赫本或费雯·丽的演技,更干不出来。

就算是中统的人,那也还是……

汤玉玮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想来想去,都是一堆捕风捉影无稽之谈,猜来猜去什么都不能证实或证伪,与其如此,不如不猜。横竖现在裴清璋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也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她竟然能看穿她,又何必担心?

她可以等一等的,把怀疑放一放,把一切都放一放,毕竟,毕竟那是裴清璋,裴清璋怎么会……

她就这样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安无事地过了下去,除了裴清璋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数落她,她因为太过紧张没有理会母亲,径直把自己关在屋里,结果招来了第二天上午的又一顿吵闹——之外,春天里,什么事都没有。裴清璋自然不知道汤玉玮决定放任自流什么不干,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怎么办,去交消息的时候想了好几个说辞,到底最后一个也没用上——她在教堂里的忏悔室中见伪装成神父的巫山,巫山根本就没问她的判断理由,因为巫山已经知道高佩瑜连夜去重庆了。她只大致描述了高佩瑜和邓云瀚还有晴气可有可无的对话,就结束了——算是平静了结,可她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她心里一直装着汤玉玮的身份问题,她得知道汤玉玮到底是什么身份吧?只有知道了她才能说自己是安全的。可是怎么知道呢?她也不能找巫山去问,郁秉坚也不行,这样都有可能暴露汤玉玮,给汤玉玮带来麻烦——难保巫山不会拿对付叛变者的手段来对付汤玉玮,听说他们之前也这样干过,巫山也说过——可不这样,她就只有去找汤玉玮问这一条路可走。怎么问?问了难道不会更危险?汤玉玮是她可以放心的人吗?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三天两头地总是在想这些事,即便坐在打字机前,只要在忙的事情忙完了,一闲下来她就会想,简直跟噩梦一样,这——

走廊里一声喊,利亚!她问怎么了,说有她的电话。

电话?

她走过去接起来,竟然是汤玉玮。转瞬而逝的惊吓过去,她暗笑自己,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了,打电话找自己,一般不是妈妈,就是汤玉玮了。

“我问你周末有没有空呢,一起去逛街吧!天气也好。”

“我……”

“嗯?”说完,电话那头的汤玉玮就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问她有什么难处。她怎么说呢,她去吗?她不去吗?

爱情小说里当然常写这样桥段,就是一个也没有她这样的难。

汤玉玮在电话那头等着,比那天偶遇时还要耐心十倍,因为她在等答案。裴清璋要是像往常那样回答,则泰半没有问题;要是不置可否,恐怕就有问题。结果现在更好了,裴清璋选择居间态,选择人情世故的量子力学——支支吾吾。

她其实不是非要裴清璋陪她去逛街,她本性不是那么喜欢逛街。而且她也不是真的要去逛街,她是借逛街之名行其他之实。而且的而且,照那个“实”,她恰恰是不要和裴清璋一起才对,她应该一个人去才安全。但她就是想要带着裴清璋,看看裴清璋是否敏锐,是否有探知的能力,反正她自恃能保密、能滴水不漏。再说,裴清璋自从出了之前那档子事,已经有一阵没有和自己见面了,她敢不敢来,本身就是一个判断标准。

汤玉玮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判断。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能判断,也得不到实际的结果——这是理性——但她就是想知道,是感性。而且都没道理,一边面粉一边水,搅合在一起……

也不蒸馒头,何必呢。但她……

“去吧,正好我也想透透气。”裴清璋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说,“你想去哪儿?”

周日的上午她在永安百货门口等着裴清璋。裴清璋不迟到,偶尔还会早,所以她今天到得更早,专等裴清璋出现,以观察裴清璋的反应。可是等着等着,她的心思又蔓延往他处去。手里拿着一笔昨天给的稿费,很是不菲。不菲的钱拿在手里,还是自己挣的,又别无家累,她不免生了花钱买点什么的心思。钱放在手里不花,有时候就失去了一般等价物的意义。可是花钱干嘛?也无非那几件事,失之新鲜就失之快乐,把好好的消费主义快感变成了负罪感。

不如给裴清璋买点什么。看她那副平日里什么也不添置的样子——想到这里竟然笑起来——也不知道在公董局上班难不难受。

哦,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我应该希望她——

等一下。

就在她要从心思中醒来的瞬间,裴清璋来了,很准时,不早不晚。她只好上去,“我就知道你会准时!今天我可没有迟到哦!”

裴清璋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先拉着裴清璋上楼去喝咖啡,说天气好、自己又赚了一笔不菲的稿费,还要自污说稿费是八卦新闻赚的。裴清璋听到这里才起了点表情和反应,问真的吗,那意思好像质问她往日都不写,为什么现在忽然写了。她连忙笑着解释:“嗨,我就逗你玩玩。从老地方搞到的线索,又去采访熟悉的仁兄,自然精彩咯!”

裴清璋点点头,望向别的地方。汤玉玮在心里感叹幸好自己不曾说什么“没有我问不出来的话”。

何苦这样小心翼翼?

“伯母近来还好吗?”落座了,咖啡上来,她挑了个自觉容易的话题和裴清璋说,有意放松的对方的防备。裴清璋笑笑,“妈妈能怎么样?老样子。每天操心的无非是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牌桌上的输赢代表了人情世故的输赢,算计那个很有意思。家里的账,只有我算。”

她假装思考了一下,“说到这个,你们家那女佣还是那人不?”

裴清璋自鼻子里苦笑一声,“要真还是她,妈妈也不会发愁说居然胖了一点、旗袍都紧了!”

“那是终于换了!”她自然拾起这话头,“来日过节了,我再上门去给伯母过节,到时候再尝尝手艺如何!”

她眼尖地看见裴清璋稍稍愣了一下,为难的表情一闪而逝,“是吗?那好啊。我记得妈妈上次还说让你多上我们家去。就是别带礼物了。”

“空手上门,总不太好吧?”她说,“我至少要带一盒点心。不如就栗子蛋糕。”

她记得裴清璋的母亲说过不喜欢栗子蛋糕。这是她知道的第一个不喜欢栗子蛋糕的人。

但是裴清璋没啥反应,发现自己在看着她之后,才有些慌张地反应过来道:“我那不是怕你一要带东西妈妈就大摆筵席,弄得女佣手忙脚乱,反而做砸了菜,可怎么办。”然后低下眼神去。

那种低头的方式、姿势,简直和当年自己喊她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还多出几分疲惫。汤玉玮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白费,都是没意义的,都是对裴清璋的伤害。

怎么能。

她于是开始说自己的事,说自己工作中的八卦,说有趣的见闻,说得轻松,说得玩笑,末了咖啡喝完,她立刻提议去楼下买口红。

该办正事了。办完就收工休息吧。

裴清璋一切随她,自然起身。两人挽着手坐扶梯下去。汤玉玮自然感受得出,两人的距离远不如之前近,但也不远。裴清璋试图躲开自己,又不能真的躲开——想想真难过。

到了楼层,自然往口红的区域走去。裴清璋没打算买,只是跟着她挑选。这正和她的意,带着裴清璋边走边选,一直到她一早认清楚的柜台,才选出两个看看。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她随便拿起一支,知道裴清璋一定会说好看——就不像自己,据实地给予建议。裴清璋总是顺从。

“挺好的。配你很合适。”

“真的?”她说,然后转过身去和店员说话,“欸小姐,小姐,小姐——”

最后一句她用了粤语。她知道永安公司的广东籍的店员早该走干净了,但这是她的暗号。

果然,人来了。两人假装认真挑选口红。店员说:“您要是喜欢这一款,不好意思恰好没货了。我能推荐您别的吗?”她就说好,店员于是拿出另一支,道:“比如这一款好看,正好有货。”

然后她自然假装试口红,再给裴清璋看看,然后心满意足,一人一只,拿着收据,付款离去。

其实口红不是她的目的,收据也不是。她的目的是那句话。

“比如这一款好看,正好有货。”好看是救出来了,有货是已经安排好走。这就够了。

裴清璋毫无察觉,全程都在走神,神态堪称平静安详。照这样,她的确也说不清楚裴清璋有没有问题了。但至少她能确定裴清璋没有主动害她的打算,否则,裴清璋得有贝蒂·戴维斯的演技。

这么一想,汤玉玮觉得挺高兴挺满意的,但也有点儿失落。外面是晴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人身上,舒服非常。“多好的一天啊。”她说,极其想要得到裴清璋的回答。

然后裴清璋是等了一会儿才说,“是啊。多好的天。难得。”

她望着裴清璋的侧脸,周围的花草树木人来人往都渐渐失去了颜色。

“走吧。”良久之后她说,“我带你吃好吃的。”

“都叫你破财了,还让你请客?”裴清璋笑道,那笑声在她听来有些苦,像是糖放少了的咖啡。“还是我——”

裴清璋忽然站住不往前走了,她顺着裴清璋的眼神,看见前面走来一个浑身上下从烫发到高跟鞋都新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笑盈盈地对裴清璋招手,“是裴学姐,好久不见!”

年轻女子一边向她们走来一边摘下墨镜,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这才展露出来,“今天有空过来逛街吗?好久不见啊。”又看一眼汤玉玮,“这位是学姐的朋友吗?”

她快速看一眼裴清璋,发现裴清璋的表情不大好看,但还是转过来对着自己,“这是我朋友,记者,汤玉玮。这位是我的——学妹,万小鹰。”

叫万小鹰的姑娘对她伸出手来,两人极是客套地握手寒暄。她一边应付万小鹰“汤姐姐何处高就”之类不咸不淡的问题和说这些问题时语调里过度的热情——好像一下子把天气从三月末提到了六月初一样——一边观察一旁的裴清璋的表情。按理,她不该怀疑,冒出来的怀疑也转瞬即逝,毕竟裴清璋那副不太高兴的样子并不像是事先与这人有约定,反而是明显的、十分不愿意看到对方却又不能直接拒绝的自我压抑的表情。“嗨,我们这行也就这样,我的愿望是能扛着相机到处拍我喜欢的照片,可谁知道现报馆也没几个钱呢,相机我都好久没见了!”她笑,万小鹰也笑,那种呵呵呵呵的劲儿,一看就是社交场上的老手,“不知道万小姐在何处高就呢?”

“我?”万小鹰更笑起来,“我们那地方,说出来怕不太合适哦!”不太合适?她正要追问,眼角也快速地瞥见了裴清璋细微的皱眉,“极司菲尔路,76号!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万小鹰说完还看看周围,然后两眼带笑地望着她,“有时候在街上一说,什么事也别干了,只能被人看着盯着,逛街也逛不成!”

她也笑着,嘴上说着一样不咸不淡的话,什么“哎呀这怎么说呢”什么“这估计也没有谁听见”,用眼睛快速观察万小鹰。说实在的,万小鹰很漂亮,和大世界百乐门的舞女相比,毫无前凸后翘,甚至有些平板,却有另一种吸引力,尤其是当她招摇过市地走来、带着几乎完全不把周围人放在眼里的自信向自己靠近的时候,那种无所畏惧镇定从容,好像整个市面上的人都惶恐了害怕了都轮不到她——这人在76号里难道还是个人物?要真是,自己怎么不知道?

万小鹰还要说,裴清璋却突然出来打断,说还是赶紧去吃饭吧,下午还有些事。她会意,遂假装不好意思地和万小鹰告别。走了好一段路,快到吃饭的地方,她假装忽然想起似地问:“这个万小鹰,是你大学时的学妹?”

“不,不是。”裴清璋否认得十分干脆。

“那她叫你学姐——”

“她是我学速记的时候认识的。”裴清璋干脆站住了转过来对她说,“班上大部分人都只会说汉语,有的还只能说方言,只有我和她会外语,被老师点名,所以互相认识。别的人我都忘记了。”

“外语?她会说的是——”

“对,日语。”

说完裴清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倒真想假装我不认识她,可惜不能。她记性好,我也好,何况这样的人,装不认识,也没有好处。”

就是贝蒂·戴维斯也没有这样的演技。汤玉玮想。

“走吧,吃饭,我可要把我的口红钱吃回来,哈哈哈哈!”

她何必怀疑,她想,这样的怀疑对她半点好处也没有。

{36}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37}周璇的丈夫严华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假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