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玉玮给她买的那支口红,之后她一直都没用,就放着,放在抽屉里,有点儿孤零零的。每次打开抽屉看见它,她就想起那天。汤玉玮对着镜子试口红,店员扶着镜子,她侧面看见去,看得见汤玉玮的脸,看得见艳丽的红色把汤玉玮的双唇染得更红润,更美丽。
十年前上学的时候她就知道,彻彻底底地知道,真心实意地承认,汤玉玮比她漂亮。自己总是一脸自我克制,生于遗老家庭,就是百般不愿,一照相脸上竟然还是带一股前清的味儿,相馆老板总是说“笑一笑嘛,小姐”。汤玉玮呢,奔放自如,没有负担,家里有钱,那股子东洋的长相经历一番西洋的洗礼,看着是中国人没错,却东洋西洋都喜欢都说好看了,就是比她自信——凭什么不?骨子里人家就应该比她自信。
汤玉玮从美色上就比她强,那镜子里只看着口红与双唇的眼神,专注,精明——那时候裴清璋就想起自己读过的书里那些人物。有时作为读者,带着上帝视角去看,都不得不佩服角色聪明与算计,现在自己成了局中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汤玉玮?
所以就在那时候她感谢了自己,感谢自己依然鼓起勇气来和汤玉玮逛街。虽然说不来也不会怎么样,或者无论会怎么样自己也无法防范,那还不如就平常处之,努力藏拙。
不如此,不知道要招惹什么祸事。
另一条路,她也知道,无非是彻底与汤玉玮断了。不可一刀切断,而是缓缓地断,以免汤玉玮起疑。可是……
可要真是断了,她自己也心有不甘。仿佛手里举着刀就要砍下去,却半天举棋不定,别说各砍多少,就是砍不砍都决定不了。
她的确舍不得。
一边撒谎,一边生活。
她不是白瑞德不是郝思嘉,她可以的。她可以假装不知道汤玉玮的身份,让汤玉玮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不就太平无事了?太平无事,乱世中她还能有一个朋友支撑着她。
就假装一切如常吧,反正自己也经常隐瞒这样隐瞒那样,汤玉玮不至于立刻怀疑什么,怀疑也不会如何。慢慢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回归正常,汤玉玮就不会再怀疑什么了,她大可以顺着汤玉玮,她……
就这样,就这样。
为了这样做她甚至主动提出去看火爆的《洪宣娇》。她也学会了用计——即便是她熟悉的、年少时常用的计谋——没有直接说自己想看,单纯是提到,表达了自己感兴趣,中间岔着几句“听说很难订票”,果然汤玉玮如她所料地主动说自己和导演费穆相识,肯定可以订得到,问她去不去。
她当然去。
也不知道为啥就火爆成这样子,饶是汤玉玮的手腕确实可以,订到的都是4月19日的票,周六,人多的很。她现在正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兰心看戏,汤玉玮说在那头等她。走没几步,大路上看见黄包车就招手。坐上去,她望着车夫的脊背,想着的却还是如何和汤玉玮说话。她那思维缜密堪比织布机的脑子,想想觉得什么都有可能说到,露马脚的地方太多,自己要是每次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备,总有一天会渐渐放松,最后马脚露出来,于是觉得累;觉得累了之后,又开始想,想想觉得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专门防备,十二分精神也许不需要,警醒点就好了,就像和巫山说话——
想着想着摇起头来,怎么会这样?我需要和像巫山说话那样和汤玉玮说话?
那天真是又紧张又尴尬又好笑。走出永安,她本来已经放松了些,准备去吃个饭就找个理由散了,或者吃完饭心情好了不散也可以。谁晓得没走两步遇见万小鹰。她知道万小鹰去了76号,她从前对万小鹰没有好感也没有厌恶,现在似乎也没有变化。从前万小鹰倒是很主动地靠近她,她当时觉得万小鹰是出于难以说明的投缘感才这样做,现在更加说不清了。是巫山告诉她万小鹰去了76号的消息,她出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外,就是问巫山要她做什么,巫山笑道说你知道就好,先保护自己。那时候她觉得交集不多交往不深,装不认识多好?后来偶遇一两次,也就打个招呼假装自己一个公董局的小职员害怕76号就行了。天晓得怎么自己身边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汤玉玮的时候还能遇见这汉奸。
真是天造地设就凑在现场了,幸好她的意思汤玉玮理解得快,说走就走了。到了吃饭地方——汤玉玮说要敲她竹杠结果反而选了更便宜的一家——她才在汤玉玮的追问下告诉她自己和万小鹰相识的种种经过。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汤玉玮的表情。末了除了红唇艳丽之外,也没看出来什么,只好认真吃饭。
“小姐——到了!”
车夫说,她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就看见了汤玉玮——站在戏院门口,拿着手包,白色翻领女式衬衣,外搭一套深棕色宽肩女士西装,从肩膀到裤腿都宽大,却显出实际上的瘦与作风的利落来,配上白色皮鞋和白色手表——反衬得自己一身象牙白的改良旗袍简直是穷酸且土了——哪怕象牙白的缎子也不便宜,上面还有丝线绣的荷花。
她也不是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她只是觉得自己穿不出最好看的样子。她不求和别人一样,但求自己的是自己的,不止是衣服,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样。
“来得这么早?”迎着汤玉玮的笑容走过去时,她说。
“得取票呀,导演亲自给留的,凭脸取票。”
她正要取笑汤玉玮是厚脸皮,汤玉玮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刚才我看着你坐车过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就只有你能这么穿了。”
这下换她不好意思,“你就胡说吧。”似乎有一点点脸红,“再说了,这话是形容韦良宰的诗的。”
“兴他李白夸男人,就不兴我夸女人?”汤玉玮自然地挽起她的手,不远也不近,带着她往里面走,“再说了……”
她听着汤玉玮滔滔不绝地“诋毁”李白,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忽然觉得,干这行,还是她们这些人合适,无论是万小鹰还是汤玉玮——自己?恐怕不行。
甚至自己对自己笑笑,正像是为了汤玉玮的俏皮话而笑,自己啊,真的不行。
可是自己已经在这里。在这里。
“那家,你到底去过没去过?”极司菲尔路的办公室里,万小鹰问。被提问的年轻女子愣了愣,“哪家?”
万小鹰瞪她一眼,倒是没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苏州河过去的那家啊。你忘了,昨天谁和我说得好好的?说得那么天花乱坠,可别跟我说是假的啊。”
女子恍然大悟,“你说他们家啊!我去过啊,怎么可能没去过呢!没去过我说得那么详细。”
“这年头说得详细得多了去了。我哪知道可靠不可靠?大前天大牢里那个,老虎凳下来,什么都说。你看这闹了三天,可捞到什么了?这又打呢。”
“哟,万姐,照你这意思,我在你眼里和大牢那帮人是一路的?”
年轻女子走过来,双手抱臂,脸上一早没了笑意——这姓万的就算再得宠,也不能这样谑人吧?这76号里,谁还没个靠山?她敢这样说自己,自己就敢——
“别,”万小鹰涂完了指甲,收好指甲油,将五指都伸开,在空中晃来晃去权作晾干,“我没说你和那些反日分子是一路。再说你也没有骗我,除非你真的骗了我,我才会觉得你和——吴铭是一路,嗯。”
她站起来,将手伸向年轻女子,“好看吗?”
年轻女子也知道不好驳斥,毕竟自己也吃了这位吴铭的亏,于是瞟了一眼,淡淡道:“挺好的。”
“是吗?来。”万小鹰拉开自己抽屉,“我这儿还有一瓶,一模一样没开封的,送给你。”
年轻姑娘末了还是被哄得欢天喜地,连声道谢的离开了。万小鹰看看指甲,坦白讲也没觉得特别好看。不过图这鲜艳中透着点沉稳的红色百搭,自用可以送人也可以才买了。结果本来需要送的对象现在用不上了,就闲置,不妨打发了这令人生厌的小丫头。
年纪轻轻,工作也就不说了,自己多少缺乏说人家的立场,可张口闭口抽大烟和挥霍,好像那离她不远甚至会在她上班路上冻馁而死横尸街头的受苦人都不存在一样,苦难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可以无视之,继续享受自己的生活——她万小鹰顶顶看不上这样的行为。所以她估计要问这姑娘说的那家烟馆的具体情况,假装自己是帮朋友的长辈打听,实际上是准备把消息透露给能惩处这号人的人。
她就是暗地里告诉一个更横的青帮末流,叫他们两败俱伤就可以了。
她手里的钱,大部分都是投机倒把得来的,少部分是76号发给她的工资,照她看来都不义。不义之财长久地保存在自己手里,照老一辈人的**,坏风水,坏品德。她还不如把它们都花出去。用这世界的邪恶产生的臭钱去对付邪恶,换来一个稍微清白一些的世界,也是好事。
钱不花,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是吧?这话是她难得在这里能说的真话。
那天在码头,下着雨阴着天,还没到梅雨天就这么多雨,真是怪天。她送那人离开上海去香港。对方拎着简单的行李,除了那副圆片眼镜,和之前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她与他寒暄,问他东西带够了没有。他说够了。她又笑他若非这副眼镜、根本看不出来是他,“但是有了这副眼镜,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你,你这乔装打扮的不太可靠啊。”
码头很安静,除了他们别无他人,船也没来,两人站在仓库的前廊下。他要先藏在仓库里,等到船来了再混上去。打点倒是打点好了,船票也是有的,就是为了避开检查。
他笑了,“是啊,但其实我乔装打扮那么好有什么意义呢?并没有谁关注我嘛。”
两人都笑,她说:“趁着没有人关注就快走吧。一芹已经在那边等着你了。”
“是吗?”他抽出一根烟,又递给她一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此去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说安全,也是基本见了光;说危险,到底不如你。”
“我?我你就别问了,也别想。我们甚至不应该站在一起,免得惹人怀疑。要不是今天雨大,我都不应该留在这儿和你抽烟。”
“辛苦了。”他说。
当时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之后抽完烟就走了。现在回想,当时应该说一句话,辛苦算什么,好的坏的,都在后头。那天当然她离开码头也早,没目送他。目送的场面没经历也没啥可惜的,他们自然是应该一道在出现在新天新地里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不是怀疑那新天新地是否美好,而是怀疑自己可能坚持不到那时候。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好。这像是一种预感,灰蒙蒙的飘在头顶上的云,到底会不会下雨、什么时候下雨,她说不好,不怕等不到,也不怕到不了的结局,只是觉得惆怅,她……
不要想了。这是想也没有意义的事。去回想自己的艰难,回想自己的辛苦,去思考自己经历的一切苦难与他人的苦难的对比——这都没有意义,痛苦与痛苦本就不能相比。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以莫大的勇气一往无前地做好每一件事。
哪怕你孤立无援,哪怕你一直沉默,哪怕你失去了联系,你也要完成这件事。
闭上眼她总能想起那一滩鲜血,是那一滩鲜血让她从最深的酒醉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她拉开抽屉,掏出笔记本,整理手上的文件,演戏也要演好,否则一切工作的基础无从谈起。整理演戏的工作的同时,也整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事情。想着想着忽然想起那天在永安公司门口遇见裴清璋。其实那天这一番遇见并没有什么特殊,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裴清璋之所以会被她记住,是因为当初一块儿学速记的时候她就发现裴清璋非常有语言天赋且过目不忘——裴清璋有时为了好玩,会用法语与汉语反切来编密码自己玩,等于用汉语音韵与法语发音相似之处进行替换,然后将这个密码应用于速记之中,等于又加了一套密。她当时发现这一点之后就套裴清璋的话,结果发现裴清璋真的只是编着好玩,全无用于特殊工作之心。这是能人异士,她记住了,也许抱着未来某一天收归己用的心。但是裴清璋也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不好接近的样子,她一时也没有理由和机会去靠近,更不需要拉拢。
但那天裴清璋的样子,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奇怪呢?因为裴清璋逛街?她对裴清璋了解不多,不知道对方到底喜不喜欢逛街,从收入的角度裴清璋作为公董局的秘书,收入应该不错,可是从学速记这件事来说,裴清璋应该是很需要钱、很希望往上爬才对,否则何必学?甚至否则何必去公董局?家里必然不能容许坐吃山空,她也没有嫁人。但那副样子……
她手里的铅笔停了下来,专心回忆,那副样子实在是不像享受这件事的样子,与其说是来逛街散心买东西,倒不如说更像是,来受刑。
而且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自己的不情愿。
而且也说不清楚,她那副不情愿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边那个人。
那个人,听介绍是记者汤玉玮,就是影评和影星采访都写得很好的那个汤玉玮,真人的确是很漂亮。时新的口红一画,更有一副张牙舞爪的美丽来,换身衣服说不定去大世界还能挣个一席之地。那人是个世故老练的家伙,和自己说话,听到自己的身份,反应也就那样,肯定不是真心的想法——那种面具,她也会戴。
然后她们俩就走了。哪里不对呢?不知道。反正不太对。裴清璋身边多了一个汤玉玮,一个记者,电影圈子便于传递消息她是知道的,汪主席派的那些人明面儿似乎控制了几家公司和整个产业,实际上根本没有,她也知道。难道她怀疑的是裴清璋身边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是为什么吗?如果这一点真的值得怀疑,那不如说裴清璋的才能也被别人看见了。
抱黄金行于闹市的三岁小儿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手里有黄金。
但,说到底这些猜测都没啥意思,一不能用,二没可信度。她对自己摇摇头,想来可笑,自己的生活里最可靠的东西除了楼下吴四宝的人什么时候出去,就是投机倒把的事情。
最近这一笔的事情就快要成了,钱就快回来,她应该再去见一次丁雅立,问问要怎么处理这笔钱——这一点她是真心实意的,要金子还是什么,她诚恳地询问、也给予建议,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对于大部分人,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首先争取后续、其次拉拢关系,唯独对于个别几个人是反过来的,拉拢第一,后续第二,其中就包括盛东声和丁雅立。
现如今——她拿起手上的一份文件,看了看,确定得把它拿给李士群——自己和盛东声算是比较近了,他这样想,自己也这样想,这样再好不过。这种互相承认的默契使得他们往下做许多事都可以轻易互认,甚至可以再进一步了,只是还要经过丁雅立。
所以,她应该抓紧时间,再去见一次丁雅立。继续观察丁雅立是否值得相信。她有些怀疑丁雅立是一张白纸,或者近似一张白纸,如果真是这样,她倒可以随意作画了。但这样的猜测太大胆了,再说,三十好几的人,谁还是一张白纸呢?
忽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说了几句,放下,拿上文件就走。路过楼下的牢房时,嚎叫依旧在。这一声声的嚎叫让她又想起那一滩血。
赵天麟{38}的血。而她是耀华的孩子。
囚犯还在嚎叫着。她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事。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多做点事,阻止这些侵略行径、为赵天麟报仇。
穿越小门,没人拦她看她,她在转瞬之间闭上了双眼。
要尽快找到合适的人。
{38}赵天麟(1886.7.6—1938.6.27),字君达,革命烈士,天津市人著名爱国教育家。赵天麟生于 1886年,是天津市最早建立的官立中学堂(现为天津三中)首届毕业生;1909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法律科,获法律博士学位,并被授予哈佛大学金钥匙一枚。回国后任北洋大学法律兼理财学□□。1914年,他被任命为国立北洋大学校长。1934年出任天津耀华中学校长。1938年,赵天麟步行去学校途中,突被日本宪兵队暗杀团的两名特务枪杀,中弹牺牲,时年52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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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