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你看,这种发报手法,和这种,就不一样,这是不同的‘笔迹’,显然是两个人发的。”
带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道,汤玉玮则顺着他的手指看他写下来的内容。说真的,她不太懂。“甚至我们可以说,前者的性子很稳甚至还有点儿磨叽,后者却是个急性子。”
“啊,嗯,是。”她也只能这样说。
初夏的五月,下午微凉的风从弄堂口吹进来,木头窗子在风中轻轻晃动。她按照德堂的要求,来这里和同事们一道研究日军的新发报频率和截获手段。她本来不太想来,因为实在不懂——本来就没学过机电,物理也几近完全不懂,现在要她学无线电——这鸭子是怎么都赶不上架啊。可德堂的命令她不能拒绝,德堂的理由也很有道理:你不会装,但要会发,还要会找。
再说了,我看你原来在香港的时候,这一科也是拿的良好啊。
她心说那是唯一一个良好,其他全是优秀。而且这唯一一个良好还是连夜看书恶补出来的。但连夜补的都会忘,她现在能勉强记得发报需要什么组件就不错了。只有摩斯电码她绝不会忘记。可除了摩斯电码,除了她要用的密码,她又不会了。
然而她终归是来了,听话,好学,是德堂最喜欢的手下之一。
她问这“笔迹”的判断是如何做出的,戴眼镜的男子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可其中内容,十成倒有九成她听不懂,“总之啊,我们到时候截获一段,我和你都听听,你记下来,就能感受了。和这两个说不定都不一样。”
她心说那你写下来的那些和人家实际发的那些说不定还是两回事,我怎么对比?我只听过那一段啊!“截获?咱们现在截获得怎样?”
“能截获到一些,就是——”戴眼镜得男子挠挠头,“唉,我们破译不了人家的密码。拿到这些消息,有时候没有用。我们也尝试过破译,但似乎没完全破译出这一段,日本人又换了一种密码了。”
“咱们能截获76号的通讯吗?”
不及男子回答,隔壁房间忽然跑来一人喊道,有动静!两人遂立刻起身跑过去。走进房间,机器鸣叫不停,她全然不知那都是什么意思。没多久,等消息收完,一切几乎归于平静,德堂竟然也赶过来了。她让开,德堂问具体情况,戴眼镜的男子道是加过密的信息,破译需要时间,“但是看上去是全新的人,和之前的笔迹都不一样——不如说是,没有特点。”
没有特点?刚才你还说人人都有特点呢,她想。
“发报地点呢?”德堂问。
“哦,对,嗯——似乎离我们比较近!” 戴眼镜的男子哗啦一声站起来,走向墙上的上海地图,“我判断无非是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方向。”
“发报方向呢?”
“是——是安徽,去安徽的。”
德堂沉默不语,戴眼镜的男子兀自回去破译,留下汤玉玮站在上峰的面前。“这样,黄鱼,你去一趟,就去这边。”德堂往地图上一指,也没看她,“这边的弄堂最复杂混乱,不管是什么人,都有可能在那里设点,你直接去看看。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真不抓?”她以为这都是可以抓现行的事了。
“不抓。最好只是发现是谁,后面再追查。往安徽发报,未必是日本人。如果也是中国人,我们就要小心。”
她说好的,这就要走,又被德堂叫住,“去拿样家伙。”她于是下楼,在抽屉里选了一把伪装为梳子的匕首放在随身小包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一整条都归他们管的弄堂,来到街上。
一个人去,危险不危险?
可不危险的事,哪里来的刺激?
裴清璋再一次核对了发报的内容,确认无误。这才发出最后一行字,请求于三天后回复。三天后她到底是到这里来等着还是在老地方等着,就看情况了,看那天到底哪里安全。
幸好建立了这个电台。要不然今天还不知道怎么办。她一边关闭所有器材一边想,这虽然也是郁秉坚有远谋,可也够惊险了。而且是越来越险。一开始要她帮忙再建设一套电台以分散压力作为备份,一路的偷运设备避人耳目就够难了。之所以选这个地方,说是这附近住的都是苦劳力,要么累死了,要么不关心。可等她有空了来了、人家不也有晚上放工回来要做饭吃饭的?她要么早点来,顶着亭子间的热气和饭菜油烟在这儿调试,要么中午来,出现于本该无人的空寂的弄堂,小心躲避不要被人发现,上楼都放轻脚步。幸亏房东一早被买通了,她要躲避的只是一无所知的住户。
地方当然是郁秉坚选的,他有那个人脉和关系,带她来看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屋顶上可以当天线的晾衣杆,立刻问那上面可有空亭子间。郁秉坚见状笑起来,夸她聪明。
结果好不容易架设出来,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今天就迫不得已立刻要用。今天他们准备在老地方发报,刚要动手,放哨的忽然让他们快停下,有危险,远远地看见宪兵队的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奔着他们来的,但是为了万全,郁秉坚让她立刻走,到这里来发报,而自己留下。
她瞪圆了眼睛说不行,你留下不是更危险。郁秉坚笑道,不会不会,能保我的人很多,不要担心!
是啊,能有许许多多人愿意保释郁秉坚,而她没有。
她一路走来,一路快步,一路强装镇定,一路还复习着操作、复习着内容——哪怕自己过目不忘——复习着如果有危险应该使用的好几套说辞。
其实今天要发报的内容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还是加了密。她背密码已经倒背如流,必要的话,她还可以利用自己和那边接收消息的姑娘彼此约定的只有二人知道的密码来重新加密,把消息安全地传递出去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半路不要被人发现。
等她走到弄堂口,里面悄无声息,她不曾驻足,反而走进旁边的小巷,自隐秘的侧门上了楼。
发报完,关闭电源,藏好东西。她本来准备了烟盘在这里,预备着哪天不是自己的某人拿着条子来发报,发完就能烧掉。希望有这样的一天?还是希望没有?烟盘似乎也不是很可靠,夏天不然还是准备蚊香盘子吧,那样说得过去些。
一切都检查无误,她侧身在窗边瞥了一眼,老虎窗下,还是那条安静的弄堂。她攥紧了钥匙,开门,关门,锁门,动作很轻,她简直觉得除了自己就没有人能听见锁门的声音。
没有人,只有自己,于无人看见中来,于无人发现中消失。这样很好。如果能这样永远下去,直到这件事、这份差事彻底结束,那就更好了。
锁好了,她正从陡峭的楼梯上缓缓下楼,突然就听见脚步声。
有人上来了。
找地方很容易,汤玉玮看地图从来都不费劲,看普通地图她可以迅速找到最快路线,看军事地图她可以直接想象山川湖海。按照德堂的指示,她迅速的找到了最有可能有发报器的位置。无人的安静的弄堂,从晾衣服的情况来看就看得出住的都是穷苦人,不得已藏在租界里,便于给富人打工,收入大部分用来交房租买吃的,天天过的都是捉襟见肘的日子——要在这种地方藏一套电台可太合适了,只怕连住户都没有时间去发现它的存在。
可问题是,这么长这么乱、每一栋都至少住了三到四户人家的弄堂,哪里才是她要找的地方呢?楼密则视线狭窄,她四周看看,在身后对面的街上幸运地发现了一个三层楼的仓库。她走过去,用别针轻易打开了门锁,一路无人,小心攀上三楼,推开老虎窗。
视野不错,一眼望去,周围的弄堂房的屋顶几乎都能俯视或平视。如果是我,我需要什么?她想,在一个小房子里,安装一套设备,从外观上无论如何不能发现。只有一样东西可能暴露,那就是天线。天线不能单独架设,否则就是自投罗网,别说她专门来找,宪兵队从这楼下过都有可能看见。所以必须伪装。可以伪装成——
对,就是那个。
她看见对面的一个晒台,上面有类似晾衣杆的东西。两根直立的杆子,中间拉晾衣绳。往后往楼下走就是个亭子间,别提多合适。
她立刻走下楼去,出门就把仓库大门锁上,径直走向那栋房子。晒台在二楼上三楼的路上,通过亭子间就能到达。如果顺利,里面还有人,她可以直接在路上把这人堵住。只要她够小心,而里面的人没想到、没计划从楼顶翻出来。她刚才看了,这样走不是不行,这一片的弄堂房有许多私加乱盖的棚子,活像能一路走到黄浦江边一样密。
她用别针开了锁,轻轻推开门,先看了一眼楼梯,关上大门,去开一楼房间的门,打开来,除了一片不大整齐的四口之家的房间和杂物之外,没有人。她观察了一下,从逻辑上也觉得不能是在这里,于是上楼去。同样打开门,前楼的房间也没人,比楼下还更凌乱一些。现在就只剩下亭子间。亭子间有自己独立的上晒台的楼梯,要有个狭路相逢,也就是这个地方了。她用单手轻易地捅开了锁,小心翼翼地打开,大半个人倚在门后躲着,但一手已经放在了包里,随时准备掏出梳子来。
亭子间也没人,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斗柜,就没有别的东西,床上什么都没有,她上去摸了一下,也没有积灰。既然说不好,就只能继续往上搜。她走出露台,看了看晾衣杆,说是天线也能是,说不是、仅仅是晾衣杆也没错,无可无不可,她得抓人。
她走向楼梯,把手抽出来,心想一下子拿刀也没用处,上面空间如此狭窄,拳脚都施展不开得。
打开门,她望着通往阁楼的楼梯口,寂寂无人,弄堂里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这世界上最有趣也最可怕的,都是未知这回事。
现在就让她解开这道谜,就让她——
刚上了两级台阶,她就听见脚步声,接着人转出来。
竟然是裴清璋。
她相信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也正像此刻裴清璋的一脸惊讶一样,挂在那里,僵硬得不能动弹。
裴清璋开始觉得自己是撒谎惯犯,不但精于此道,还善于半路换词。她为了建立这个备用发报点,成系列地向母亲和公董局的上司撒谎,编故事环环相扣,自信哪里都不会露出马脚。下楼之前她心想自己如果下去了遇见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是住户——住户们她认识却不一定认识她——她就必须想一套说辞来解释。随便说一个都行,反正房东是可靠的,说自己是过来帮屋主查看无人的房子、或者帮租房者看房,都可以,房东不会和她对不上,一定对得上。
可她没想过是汤玉玮。如果换成之前,她不知道汤玉玮的身份,大可以按下惊恐,直接问汤玉玮是来干嘛的。然而此时她知道汤玉玮的身份可能是什么,她应该躲避的却躲不了了,完全躲不开了,怎么办?
她看汤玉玮的表情知道汤玉玮此刻也已经起疑了。她怎么说,还说自己是来帮房东看房子的吗?自己现在已经沉默了就等于暴露了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更假了,就——
楼下传来一阵吵嚷,听上去是一群男性。从口音来判断是哪里都有,有几个崇明的声音分外大。越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她越是觉得浑身冰冷,他们叫嚣着来抓人,抓什么人且不说,只要真是抓人,那就证明她的发报也被截获了。
被截获了,她暴露了,这一切都完了。所有残酷事实,她都要面对,监狱,牢房,审讯,出卖……
她望着汤玉玮,不知道自己眼底的无限恐惧已经全部淌了出去。仅存的理智里,她唯一还能想的,是外面的人可能是76号的——嘴臭嘴脏,丝毫不爽——绝不对是汤玉玮带来的。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事,至少不是汤玉玮陷害她的。
但她是否又连累了——
还没想完,汤玉玮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下走。她来不及想,一下子就被汤玉玮带到了晒台上。汤玉玮松开她的手腕左看右看,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汤玉玮的计划。此时她们等于已经被人堵在楼上,只能翻楼顶逃跑。有的地方可以直接过去,有的地方不能,得跳。
可汤玉玮估计能,她呢,她不知道——
“走这边。”汤玉玮说,语气十分平静,但还是不轻不重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过几块木板,穿到了另一幢楼上。汤玉玮往下看看,似乎想要判断那些人离她们有多远。她倒是听得出来没过来,可想了想终归没有说。汤玉玮看完了又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在木板窄小处还轻声对她说“别怕”,一直来到另一户人家的晒台,汤玉玮走上去推门,没想到亭子间里正好走出来个中年妇女——那粗壮结实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常见的亭子间嫂嫂。妇女一见二人,立刻嚷起来问她们是什么人,汤玉玮不想解释,直接牵着她撞过此人往楼下走。妇女不依不饶,一路追了下来,指控她们来者不善,结果自然是一走出这幢楼,那伙男子也闻声而来,把出去的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此刻已经来不及想了,事情变化起伏太快,她所拥有的智识与捷才不足以她去面对这一切,她、也许、和汤玉玮——
“干什么?!”
面对一片吵嚷,汤玉玮一声大吼。说真的,她最讨厌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要杀要剐,好歹派个人来和她说话,不要一堆嘴全都说,结果谁也买谁的账。“你们要干什么?!”
总算推出一个身材肥壮、黑皮油亮的汉子——就是穿着一身不三不四的西装,也掩盖不了瘪三的气质——“干什么?我们抓人!”
“抓人?”汤玉玮抱着两手,左手手指扣在小包的搭扣上,万不得已打开也快。
“抓人!有人报案,说这条弄堂有人搞、搞、搞——”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那肥壮汉子,身形一丝一毫不带动摇,稳稳地挡在裴清璋面前。人群中有些会点武术的,早看出来她下盘稳住,悄悄挪动了自己的位置,不想一会儿万一真动起手来、被推上去挨打。
“总之有犯罪活动!”汉子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巡逻队派我们来的!”
“那你们抓人去就是——”
“刚才那阿姐,一路追着你们喊,可见你们就有很大的嫌疑!”
此话一出,汉子身后的众人吵嚷附和,汤玉玮看也不看,语调冷静、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嫌疑?什么嫌疑?凭什么我们就有嫌疑了?光天化日,不准我们进这弄堂,不准我们上街?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倒是说,我们有什么嫌疑?!我是明抢,还是窃盗?我是走私烟土,还是贩卖人口?!你说啊!”
她说到最后已是气势汹汹,汉子被她这一吓唬,脑子飞速运转差点儿蒸干脑汁,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哑巴了?说不出来,就别在这儿挡路!”汤玉玮瞪他一眼,正准备松开两臂拉上身后的裴清璋就走,忽然人群里有一个笨蛋醒了,喊道:“那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立刻有人跟着醒来,一时有人问“光天化日为什么跑到别人家晒台上”,一时有人问“你们住不住这里,不住这里人为什么在这里”,提这个问题的显然最聪明:“你们到底是谁?!”
她于是又收紧了两臂的肌肉,望着带头的汉子,那家伙正笑着,“怎么,不说话了?”
汤玉玮盯着他,没有听到背后裴清璋陡然加快的心跳。
“我来这儿干什么?你管得着!”看着对方笑得最灿烂的时候,她高声道,“老娘过来采访!《平报》罗社长的事请,就差这一篇,今天被你们给搅黄了,我现在就回去找罗社长告状!你们找我,我就找税警团!我看到底谁吃不了兜着走!”
她一说罗君强和税警团的名号,人群中稍微有些知识的人脸上就有了惶然之色,其他人看这些人惊慌,就越发害怕;再一说吃不了兜着走,大家都有点害怕兜着走起来:她看见众人脸色都变了,越发闹起来,把恼羞成怒的戏码演得越来越像。这时候带头的汉子不愧是被推出来带头的,乱中缺乏底气地喊了一句,“你说你采访,谁知道你采访谁……”
这一说,汤玉玮闹得更凶了,什么都说出来。说刚才本来都要拍到了,就是因为你们大吵大闹,把鸳鸯吓走了。众人一听鸳鸯,反而来了注意力,她便有鼻子有眼儿得造谣起来,胡编乱造某一对男女明星的风流韵事——指天发誓,她还是选择了自己有所耳闻的材料进行加工,没有凭空瞎编,不然说不定哪天她替人写得辟谣文章,造谣者正是她自己。
对方听得一愣一愣,窥私欲被满足,简直忘记今夕何夕,汤玉玮适时于最后把音量拔高了一个八度,怒道:“总之都怪你们!”然后辅以右手食指极不礼貌的指指点点,“有一个算一个的!都跟我走!现在就走!和我找罗社长说清楚!”
她假装要抓住肥壮汉子的手,实际上速度还是慢了点,给肥壮汉子收回去的机会。众人见势不妙,也就和肥壮汉子的手臂一样,收了,散了,走了。
汤玉玮一直装泼妇骂到众人散了,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裴清璋。她看见裴清璋的眼里有惊慌,也有忧虑,有迷茫,发现被她看着之后,还多了几分愧疚和躲避。
唉……
她走上前去,轻轻拉着裴清璋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小臂一弯一夹,就成了她们俩手挽手的姿势。然后引领着裴清璋,无视背后不明就里但真的有些生气的妇人的目光,快步离开了这条弄堂。
走上大街没有多久,就过了马路,拐入另一条小巷。直到确定四下无人,微风轻拂,两人靠着一间已经歇业的古董铺的后门,裴清璋拎着手袋站着,汤玉玮靠着门板,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