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中医说是人的阳气最弱的时分,最好是吃点喝点,才有力气。丁雅立一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她胃口小,所以要是四点吃了什么,晚上就越发吃不下去。何况阳气弱就弱,她又不需要抛头露面,无须鼓起勇气做什么——
可现在不是,现在她也许真需要勇气,当然还要机灵,需要善言辞、甚至巧言令色。
电话就挂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腰肢沉重,站也站不起来。
上周,那76号瘪三头子的瘪三老婆{29},带着人进租界,被英国巡捕抓住,手下人竟然敢开枪打巡捕,难不成觉得位置靠近他们的巢穴,就没人敢欺负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双方各有死伤,丢人现眼。那瘪三老婆倒是没死,唯一一个没死的。没死也就罢了,谁知道往后竟然接连死了好几个公共租界的巡捕,真是没了王法!他们自己犯法,还敢报复!
只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王法”难道就是不准杀这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圈地的洋人吗?这本质上不就是没“王法”的,尤其在父亲看来,率土之滨怎么能不是王臣?
这都不说了,都因为这些瘪三在公共租界杀人,母亲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去公共租界和华界。不去也就罢了,不去不是更好吗?每次听到母亲的唠叨她就想这么说,不去更好,趁机戒了不是最好!父亲不敢去见老友,没人陪着打牌,母亲不敢去烟馆,没人一边聊天一边抽大烟,还老是唠叨家里的没有烟馆里的好,法租界最好的烟馆也没有华界她去惯了的那一家好——为什么?为了那烧烟人的手艺!——烟瘾心瘾一道犯,成日在老宅里念念叨叨没个完:终于,来找女儿女婿。
说什么儿子侄子孙子都不如女儿女婿管用,她连假笑都不想笑了。若没有这个事,他们未见得看得起盛东声多少——后富的,没教养——也想不到要去利用盛东声的关系去行方便。
可现在有了,现在他们需要,现在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哼哼唧唧、念念叨叨、眼看就要嚎了。他们觉得平日里娶了他们一把年纪嫁不出去的唯一女儿的女婿——因为这一点估计也不是多好的人,都是三婚了!——这时候一定会有手眼通天的能力。
没有,盛东声满口答应,半子赛亲子,回过头对自己说,我不太好出面。
她就坐在一边听着他满口答应的,等两人走出来回到车上,简直是招摇过市地开回家里——有车,日本人不会拦下来检查的车——他这么说。她都愣了。
能预料到吗?也不是不能。只是不能想到他人前人后的神情差别这么大。她甚至忍不住要对自己说,行了,至少他选择对你坦诚,至少他对你是诚实的,哪怕欺骗对象是你的父母。
接着,盛东声说,但是你可以去找一找万小鹰,她应该有办法。
她也不是没想到。她也不是不理解。但她是真的不愿意。
万小鹰是什么人,嗯?他与她的关系是“前姑侄”,万惠浓才是万小鹰亲生的姑姑,她丁雅立是什么人?是盛东声抛弃万惠浓之后娶的第三任妻子。万小鹰就算是盛东声和万惠浓生的孩子,她都不见得有理由去找人家,更何况这点亲戚关系本就名存实亡。她当然也知道之前盛东声一直在联系——或曰巴结——万小鹰,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前侄女”,毕竟现在万小鹰现在是76号的人,身居情报处,会说流利的日语,虽然是唐惠民弄进去的,却受到日本顾问和李士群丁默邨的一致喜爱。
他当然要巴结她。
谁叫自己的丁和丁默邨的丁不是一个祖宗的丁呢?人家也不和自己连宗。或者自己也不姓李,和李士群没有关系。最好应该姓汪,或者至少和陈璧君——
总之,现在他让她自己去找万小鹰。甚至还搬出来一大堆理由,显然在他看来这件事是说服她去找万小鹰的绝好借口,自己会为了父母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不会再推辞,顺路就把其他的事、他认为真的重要的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事。
横竖她是官太太,女人和女人勾搭,虽然目的也很明确,但总比男人和女人勾搭不显眼一些。
说起来当然是这样没错。道理都懂,但是这道理里就没有人在乎她怎么想,她觉得是否合适,都不重要,她就是得干。
也许他们都觉得,自己过去做的选择反正也没有多少是对的——或许都是错的,只不过有的造成了伤害,有的没有——现在也就不需要再征得她的同意,安排她就行了。
外面又下起雨来,细细密密地,像一张网。按理雨雾应该是清新的,把草地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都激发出来。她却觉得这是渔网,而她是鱼。
第二天下午,她指挥完了下人们安排晚上的吃喝,回到窗前站着,沉静地守候。
晚上盛东声不回来,说要陪汪主席吃饭,说陪客也不少,会喝酒,说让她尽兴。
我会尽力。她说。
十几分钟后,她站在窗前远远地看见,一个打着一把蓝色雨伞、穿着深紫色风衣和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来了。
“拿把伞来。”她对身后喊道。然后一边从女佣手上接过雨伞、一边走向大门、一边还低声让女佣准备好毛巾和热茶,然后打开了门。
她站在门口,修长身影立在雨里,站了站,看见门口的一点衣角,立刻就走下楼梯去。眼睛看着来人的方向,“哎呀,来了来了,我正想着该派个人去接你,又不知道你从哪个地方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迎接。对方伞沿儿一抬,她看见的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您这是说什么。走过来也没多远,不用费事儿接,姑父家我也能找到。虽然以前没来过,不过租界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是不是?”
万小鹰还没见过丁雅立,虽然想见已久,奈何没有机会——越是这样想,她越是想取笑自己跟狼一样。不明明是鹰吗?丁雅立热情地迎接她,又是关心她一路走来远不远,又是担心她着了凉淋了雨,好像她硕大的雨伞满是小洞净漏雨,甚至还看她的鞋子是否沾了雨水、泥点是否溅上丝袜,顺势就和她聊起了丝袜和鞋子——准备真是充分,她想、等她在沙发上坐下,端起一杯碧螺春的时候,她一边笑着,一边在自己武器库里翻箱倒柜起来。
但又怎么样?找了找她又觉得自己可笑,犯得着吗?这是丁雅立主动求自己,自己应该先看看丁雅立想要什么。
“一向疏于联系,实在是不好意思。”她说。
“哪里哪里,按理,是我们不好意思去找你。”丁雅立在她一旁坐下,西式长餐桌上,新鲜花束玻璃酒杯一应俱全,她快速扫一眼酒杯,觉得今天自己来对了时候。
“东声总说起你,但是,”丁雅立无奈地笑笑,“他太忙,我又总觉得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合适……”
“嗨,这有什么。”闻言她摆摆手,倒好像扇没了丁雅立脸上逢迎的笑意,“往日我和姑父就比较亲,虽然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但就是亲,谁知道不是天生的缘分呢?你也别觉得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这个世道了,投缘就合适。咱们都留在上海,难道不比跑到重庆跟着蒋某人的那些有缘?”说罢她笑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说相声的,当初在天津真是没白听。
这时候四样冷菜上来了,丁雅立一边“难得你这样想”一边劝她吃菜。她一边吃,一边说往日还是孩子的时候和盛东声的交情——她自信可以信口胡说,盛东声绝不敢不承认,就是被盛东声露了马脚,也无伤大雅——她不断用“黄毛丫头”称呼自己,丁雅立就不断地陪笑、不断地惊叹、不断地化解,但她感觉丁雅立始终在防备,怎么也不肯上套。也就说不是吃这一套的?她又和丁雅立说了一段时尚,从丝袜到高跟鞋,从旗袍到丝巾,丁雅立似乎也不怎么上道,并不投入。
等到虾仁烧豆腐上来的时候,她果断停止了主导,一边暗笑自己过于着急,一边夹了一个虾仁放进嘴里:“您约我的时候,说有些事需要帮忙?”
“是是。”
总算看见点诚挚的目光了。
“唔——什么事呢?”虾仁新鲜得几乎弹牙,她捂着嘴道——再是玩世不恭,贤良淑德的教养还是要有,不然怎么靠近这号人?她都能感觉到桌子底下丁雅立细长的双腿是如何方方正正地放着、从坐下到现在动都没动过。
丁雅立垂下眼神,换上为难的表情,嘴还咧着,眼睛眨了眨,道:“是这样。前阵子不是…出了枪击案吗?”
“枪@#击@#案?哦——哦!佘爱珍!”她得这样。
“对,就那次。那之后,不是不太太平嘛——”丁雅立说得小心,她放下筷子点了点头,示意丁雅立继续,“家里父母一双,年纪也大了,总是要去公共租界甚至华界,老朋友啊,亲戚啊,不少在那边。这下,就不太好过去。有点儿着急了。”
“哦——!”她还得这样,大大地点头,认真地望着丁雅立的眼睛,鼓励对方把话说全乎。
她从丁雅立的眼角眉梢里看得出来,丁雅立不愿意张这个口,但越是如此自己越要她说,要亲口说,必须把这一关先过了,要丁雅立把可能的自尊降到最低,自己才能给她礼物,自己给她的礼物才是最好的。
“东声说,要是想过去,可以找一下你,说你说不定有合适的关系。毕竟你现在在总部那边{30},还是——”
“要过去是吧?”
不晓得是丁雅立的皱眉好看,还是语气中的纾尊降贵很诚挚,她打断了丁雅立艰难的陈述,“想过去的话,没有问题。明天我派人送一张通行证过来就行。”
丁雅立正要谢,她又想起来似地补充道:“至于路线,到时候我给你写一份。走那几个口过去安全些。再把通行证贴车窗上,管保没事。”
丁雅立笑颜绽开,态度变得更加热情,又是招呼她吃,又是喊女佣来添酒,又是要敬酒,她一边应、一边塞满嘴、一边在心里道,见好,就收,就往下可以……
“这才多大的事!”两人碰了个杯,“您是不知道,就我们那儿,多少人也不喜欢他!再说,事情不大,那英国巡警已经滚回他们大不列颠了,我们的人也可以带枪进来了,以后您就让二老带着我们的证出入,一点儿事都不会有!”
“实在感激不尽!可是帮了大忙了!”
“何必说这些,说起来,姑父的岳父母,也就是我的长辈,哈哈哈哈!来,我敬您一杯,权当敬二老一杯!”
她知道这样的笑对于丁雅立来说可能是不礼貌的、僭越的、甚至是恶心的,但她就是要如此。在假装的时候,要善于自污。
放下酒杯,她一面夸奖菜好吃——的确好吃——一面大吃大喝,丁雅立放松下来,也吃了几筷子。等到菜上齐,她趁机让女佣下去,说自己可以来倒酒,无须这么复杂礼数,接着就对丁雅立道:“帮您一个忙,原是应该。不过——”
丁雅立果然立刻变了眼神,但她同时瞟见的是丁雅立并没变脸色。
嗯。
“我最近还有些好生意,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做?”
丁雅立果然愣了,看来消息不假,盛东声有这个权力,却真没有做这些事。“生意?什么生意?”
“我有位朋友,有一批棉纱,想要出手。在手里囤了太久了,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丁雅立“哦”一声,看来是不太了解,她继续道:“您知道,棉纱这样东西,重庆、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人,谁都要,要出手很容易。而且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情{31}过去了,现在正是抄底的好时候。量嘛,我一个人当然吃不下,想多请几位太太一起,几家人一起,就都有得赚,而且人越多赚得越多。”
她说得缓慢,在关键之处还停顿一下,一边说一边观察丁雅立的表情。她发现丁雅立很聪明,能很快地理解自己在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的表情已经成功克制成了无表情,以便下一步向任何方向变化。
向我想的方向变化吧,她继续道:“这一批,我自有门路出去。国货运输管理处也好{32},别的暗地里的出路也罢,您不用担心。虽然说《禁运资敌物品条例》是有的,可谁遵守呢?就是蒋某人他自己,重庆那么多人口,谁能不要棉纱?能谁不穿衣?这个世道,人人有求于你时,条条路都是大路。不过不通罗马,专通发财,通金山。哈哈哈哈!”
她仰起头笑,眼角瞥见丁雅立也陪着笑,轻轻点着头。
“怎么样?您想一起吗?”
其实每次这么干她都觉得自己像个推销员。虽然按理来说,投机倒把,她应该不用推销,她有门路就应该人人上赶着来找她才对。可转念一想,现在投机倒把也很容易,真能的和假冒的都很多,现在是得当推销员,推销的不是投机倒把这件事,而是跟着自己投机倒把。
“当然,当然。”丁雅立说,“当然愿意,有你带着,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好那好。明天我把详细内容和通行证一道送过来。”接着她就开始吹嘘自己能干什么,而丁雅立只是听着,不时附和;她改说那些找错了人去合伙投机的家伙的下场时,丁雅立也没有很惊讶——或者说,那种惊叹太假装,她都想劝一句,别演了,你不会演。
“说起来,您家里也是大家族,对吧?”
丁雅立愣了愣,“对,是啊。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想问问看,您的家里还有没有人想一道的,有的话,我还好联系一道去换成金子,保值点。”
不然人少了不好换,她想,这是实话。
丁雅立显然不防备还有这么一句,竟然一时语塞,张着嘴愣是好几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多年后,万小鹰曾经回想这一次初遇,觉得自己其实不应该给丁雅立那么多难堪。但那时是那时,她的确只能如此。那一刻的她,一边等着丁雅立的回答,一边好整以暇地夹起一块无锡排骨,嗯,够甜,钱的确是有的。
“我想还是不了吧。”末了,丁雅立道,“他们乌七八糟的,什么都不懂,光想要钱,我怕反而坏事。”
她抬起头,看见丁雅立对自己抱歉地笑着,她也报以微笑。希望不是个虚假的微笑,或者即便是虚假的,也假得像真的才好。
离开盛宅的时候,万小鹰还不知道,自己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管那里叫“丁宅”。她只是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今夜的种种,回忆着和丁雅立的对话,丁雅立的反应,丁雅立的神情。她没有开出更多的东西,她不着急,不需要着急,盛东声的盘算很简单,让妻子出面,官太太和小姑娘的交往,当然比自己亲自和前妻的侄女有往来要避人耳目些。而且盛东声想要的东西她也很清楚,她的确能给他。自己手里有饵,还很多,不怕他不上钩。但是让他上钩太容易也不行。河钓打窝,还要这条鱼多转悠几个地方才行。如果直接就上钩,对她而言,也未免有些不安全。中间用丁雅立作为一个中介和遮挡,虽然看上去有些费事、还引入了第三人增加了潜在的风险,甚至是龌龊的——自己行不行两说,先把妻子顶出来,自己能躲就躲,在自己与妻子之间首选保全自己——但也是一种好的做法,对他们彼此都好。
也正符合她的计划,正中下怀。
她也需要丁雅立。不止是投机倒把。
只不过,她觉得丁雅立这人能不能顺势拉拢还有待观察——毕竟单从今天看来,她还把握不好丁雅立的政治立场。要真是只投机倒把,倒还好了,然而不是。
当然,丁雅立在她看来很有趣。不是那种常见的汪政府的官太太,不是那些只知道钱的人,不是……
她还只能对丁雅立做排除法,而不能定义。
丁雅立坐在客厅里休息,喝点茶解酒。她从来不善于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什么酒都不喜欢。今天为了陪万小鹰,这也是豁出去了。她细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还是觉得万小鹰很奇怪。她当然看得出来邀请她去入伙的事情就是一种交换,可万小鹰那态度,倒不是那么强求——要是真的强求,直接说这么个条件有什么不可以呢?她看得出来万小鹰那种玩世不恭的品性当然没给主人考虑别人想法的能力,也不需要,毕竟万小鹰大可以直来直往地对她,而且如此照顾她的脸面,也不大可能是为了盛东声——盛东声要求她的事情多了去,根本没有反过去拿捏人家的能力——那能是为了什么?自己就更没有值得她图的东西了啊。
丁雅立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看不透的人。在未婚夫事件时候就更加回避令人迷惑的人与事。然而现在她没有办法。她放下茶杯,靠进沙发里,闭上眼,阵阵头晕。想起往日,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在种种没有办法中闪转腾挪,想要伸手去获取时,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够不够长了。
{29}吴四宝,佘爱珍。
{30}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即76号。
{31}“1939年9月,纳粹德国悍然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1940年5月,德国全面进攻荷兰、比利时与法国,欧洲时局大震,上海投机客乘机以每大包1000元的价格购买了大量棉花,储存在仓库里,以致阻滞了国内市场以及正想将棉花运往欧洲的外国贸易公司,当月底,价格上涨到2000元一大包。然而,投机客没有料到德法交战那么快就有了结局,他们仍然持货不放。6月25日,法国被迫与德国签署停战协议,日本迅速迫使法国维希当局向中国船舶关闭口岸,人为上涨的棉花市场应声崩溃,50多家进出口公司一夜破产,股市行情更是一落千丈……“——《跌荡一百年》
此处后续棉纱价格与处理方法是假设的。
{32}重庆政府设在上海的负责物资购买的机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