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那天晚上,裴清璋回家晚了。回家晚了,自然要被母亲询问。原先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她总要准备一堆借口随机应变,毕竟使得她晚归的原因总是不能说的原因——想想要如何和母亲解释自己被朱家骅骗去做如此危险的工作就头疼,那一番躲不开的吵嚷——也就免不了在压力与欺骗之下被吵得心烦,言语不耐。可这次她没有,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我遇见汤玉玮了!

汤玉玮?母亲记不得了。我那个高中同学啊,您忘了,轰炸的时候咱们还住在人家家呢。

她倒还有点自知,知道那段回忆母亲顶不喜欢,只说是“和咱们一起”,而不是“带咱们一起”,哪怕实际情况的确是后者。

母亲想起来了,果然不太愉快,只是“哦”,往常的“在何处高就”之类的问题都没有问,反而说起旁的生活上的琐事,譬如接下来哪家哪家居然还要做寿,自己去的话穿哪一件衣服,备选的衣服是否有点旧了,需不需要送去洗一洗。而要是往常,她想到那一笔法式洗衣{18}的钱就觉得旧衣服是越穿越“增值”,让人不知道是应该买新的还是继续将就下去——但今天她没有,她很高兴,毫无挂碍地和母亲讨论这些琐碎。

说了好久,母亲才离去,她也才上楼洗漱准备休息。她一边刷牙一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跟着刷牙的节奏舞动起来;然而霎那间,她听到母亲走过走廊的轻声叹息,那种疲倦的叹息,好像为了维护社交地位付出了几大的心力——这一声叹息捅穿帘幕,把她送回了现实。

刚才竟然这样高兴啊,如梦一般。而现在竟然就要醒了。

等到躺在床上,两手在身侧摊平,她既没有想明天上班要开的会要打的字,也没有回忆郁秉坚前日刚教过的快速组装法如何反过来就是拆卸法,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今天和汤玉玮的对话。

她问汤玉玮都去了哪里,汤玉玮问她都干了什么,彼此同时问出口,自然抢着说“你先说”,接着又是“不你先说”,仿佛还是同班高中女生,一时都嘻嘻笑起来。汤玉玮回答她自己去了哪里哪里,如何乘船去了旧金山,如何穿越北美到东海岸去念书,如何在纽约生活学习然后如愿进入新闻业,她听到这里一声惊叹,“所以杂志上果然是你!”

杂志上?汤玉玮笑,“哪一本?让我猜猜,你都看什么。唔——你看的肯定是……”

也许是基于对汤玉玮的了解,她一看汤玉玮的那副表情,就知道对方要谑她,立刻反击,用把火力引回自己身上这个多年前也屡试不爽的方法:“你就不关心我?”

汤玉玮果然问她,你呢?你都去哪儿?

这一问她就觉得有点儿心酸,此刻躺在床上也觉得心酸,她去了哪儿?她读了法语,她当了秘书,她学了速记,她送别了父亲,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她——

“我能去哪儿啊。我不像你。我就干了这么些事。”而已。

汤玉玮当然也熟悉她,轻易就听出她语气里的妄自菲薄,“别这么说,别。你已经很聪明了,能进法租界公董局当秘书,很多人想都不敢想!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起自己当时心里被轻轻捞了一下,低下的头又转过去看着汤玉玮,然后想起来,立刻问出了口:“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你家里人呢?”

汤玉玮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接着就开始问她家里的事情。现在怎么样,爸爸妈妈还好吗,等等,现在想想有点儿揪着不放,但那时没反应过来,汤玉玮问了,她就答。汤玉玮逗着她说,她就一直说,好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了,旧同学们走的走逃的逃,她们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告诉她们,这么多年封闭惯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无人倾诉从父亲去世至今的种种苦闷,宁愿不说不想。

然后她和汤玉玮重逢了,汤玉玮还是当年那样,允许她一直说,然后一直安慰她。她说着说着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往日会把持的那些该说不该说的边界,只当这突然重逢的汤玉玮还是往日那个最亲密的朋友,自己则有满口袋十几斤的豆子要倒。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两人身上都有了几分寒意,抬头看看身上洒落的已经是夕阳,汤玉玮这才提议她们先回去,留下彼此的住址与电话,来日再相约,“横竖现在都在上海了!”

她笑,忽然想起来似的,像小说一样,对汤玉玮说,“这简直像一场梦。”

“咱们重逢吗?”

“嗯。”

汤玉玮笑,笑得明媚,笑得温柔,“是好梦吗?”

“是,是个好梦。”

“那旧梦做完,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说完,汤玉玮走上来轻轻地、礼貌地拥抱了她,发丝撩过她脸颊,真一个好梦啊——

她就这样睡着了。

裴清璋有时候总怀疑美好的东西都会弃她而去,亲密的朋友,偶尔的幸运,静谧无人打扰的时光,这一切都不长久,长久的是磨难,是痛苦,是无奈。她夜里睡得很好,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湖面上泛舟,虽然只是一个人,倒也觉得快乐。小舟轻荡,微风细抚,湖光潋滟,仿佛一个人要到仙境里去。她看够了周围的美景,正准备拿起桨来划几下,就听见汤玉玮的声音对她说,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她说好啊,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对自己说,美梦终归会醒。然后她就醒了。

要不是手里真有汤玉玮亲笔留下的地址与电话,她也许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做了个梦,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然而日子是照旧过了下去。照旧,也照汤玉玮的想法。汤玉玮第二天黄昏时分就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约她第二天晚上去何处何处吃饭,还说自己对于现在上海有什么好玩的有所了解,可以带着裴去做“新梦”,但是探访往日陈迹,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只能请裴清璋带着自己去,做做“旧梦”。她读了觉得好笑,笑汤玉玮给杂志写稿写得多了,写张条子也是这样文风,又笑什么新梦旧梦的,简直鸳鸯蝴蝶。但她知道,自己会去赴约,自己也想做那些梦,

旧梦想必难免物是人非,但若有汤玉玮与她一道感叹,倒也好些,至少人还不是完全地换掉了、不见了。新梦相比有许多从未见过,可能新奇有趣,的确不妨看看,毕竟往日连个由头都找不到,现在倒方便了——要不是此时重逢汤玉玮,她对自己说,大概这两个梦自己都不想做。因为不敢做,只想盯着眼前,只能盯着眼前。

战乱年月重拾故友,似乎不那么茕茕孑立——也许本来就不是,只是她觉得自己是——多好。

汤玉玮当然知道那封信写得鸳鸯蝴蝶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日她下笔总是很顺利,甚至可以做到心里想英文下笔就翻译成中文——但这样对中文不行,可见中文水平大大好于英文——但给裴清璋写条子的时候,她着实想了一会儿,比平常思考一篇稿子该怎么写花的时间要长。首先考虑要不要写,其次是形式,到底是信合适还是条子合适还是打个电话合适——电话恐怕不合适,她吃不准裴清璋在公董局的地位和保守的程度,万一越矩呢?这么一想信也不合适,太正式。还是介于正式与不正式之间的条子合适。

这之后她又想了五分多钟的内容,用铅笔写了又改,最后才用钢笔谨慎地落笔,生怕太过潦草裴清璋看不懂——写完了又才想起裴清璋自幼看帖临帖,自己写得再潦草也未必看不出来。

这是幸运的事,她想,上海是她长大的地方没错,比祖籍南浔更算家乡,但这里没有她的曾经了。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建筑,残垣断壁或人去楼空;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人,逃亡后方或远遁海外。她不知道裴清璋也和自己一样,不敢回望,不曾重访,好像往昔被封在一个坛子里,不能轻易揭开盖子,否则便有发失心疯的危险。她像是一个崭新的人来到了上海,此时此地的时空与她的过往毫无关系,她生于斯长于斯却没有根。

直到裴清璋,她才觉得自己和往日的联系被重拾,像是从灰暗的海水中捞起一条粗粝而坚实的绳子,将自己引向一条大船。她不畏惧风浪,但不希望自己只是舢板一条。她也渴望有一个人能够成为自己在上海的生活的另一面,把那另一面构建起来。

她能明白自己这不能自抑的想法,自然也能明白自己这不由自主的慎重,甚至为此还有了几分珍重之感。

很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比如照顾裴清璋最重要的不是照顾人、照顾健康、照顾她不要被人欺负,而是照顾裴清璋的自尊心。裴清璋不自负,也不怎么自卑,只是不爱表达,更不张扬,有时候受了欺负,那守旧古板的教养使得她不会去反击,暗地里恨不恨?当然恨,只是不报复,仿佛这是决斗者必须坚守的道德。

她有时候会好奇,裴家为什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此刻她靠在新闻社的椅子里,对着大开的窗子,感受最后的温热秋风。裴清璋的父母她都还记得,身形长相语音气质,都很清晰。虽然认识裴清璋的父母的场合与机遇实在不美好,甚至尴尬得过了头,但越是如此记得越是清楚。

那是一二八{19}。那天她和裴清璋计划去法租界的一家蛋糕店吃蛋糕,因为她们已经争论了太久巧克力蛋糕到底是配香草糖浆好吃还是配草莓糖浆好吃,俨然有一种富家小姐无忧无虑的气质。终于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路上惶惶行路的人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玩,哪关心什么打仗不打仗?下午五点多就回到汤家——那时候的房子还在马斯南路——裴清璋本来想早些走,结果说不太安全,可能要打仗了,让裴清璋不要自己回去,或者干脆不要回去,她们家住公共租界,离日本人太近了。而裴清璋担心母亲,她就拜托好心肠的父亲去把裴母给接来,当夜都住在汤家,第二天就听见轰炸的消息。

轰炸华界。说起来,那时候,华界和她们有什么相干?就是现在,华界也不过是她偶尔要过去接头听命令的地方罢了,当时更是对于华界一无所知。然而裴母来的当晚,她们还在问裴清璋的父亲何在,裴母说不知道,当夜拜托宗族四处打听,结果第二天早上和轰炸的消息一同到来的是裴中衍滞留华界的一家长三堂子,现在没人敢进去,也就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她想起当时裴母的着急与哭泣,还有裴清璋那张淡漠失望的脸。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但说不明白吧,为什么又能一眼看出那淡漠失望的表情中假装的坚强和真实的脆弱,所以什么都没说?

在那纷乱的一个月里,这对母女一直在他们家住了半个多月。等她们回去之后,她本来想通过打电话来沟通,结果电话不通,她竟然骑着单车跑去看望裴清璋。

在那老房子楼下,她人还没下车,抬起眼望着站在门口的裴清璋。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没说话,很安静的上海的湿冷的冬天,她围着一条毛呢围巾,喘着气,心跳渐渐平息。

她回忆着这些往昔,差点儿把铅笔戳进鼻孔里。疼痛使她想起裴清璋的父亲。后来她回到家,隐隐约约听到父母亲的议论,说什么裴中衍当初娶这位太太也是不得已,什么不得以到底还是爱的,不爱怎么不娶个小?家道中落自己又没有谋生的本事,娶什么小?然后是母亲长长的叹息,说陶静纯也是命苦。然后是父亲说,是啊,陶家虽然也是世家,但论中落……

到这里她就没听了。有时候她觉得听大人议论这些话令她羞耻,就像别人遇见了她和他们家的人,总说什么汤家是南浔巨富,动不动还扯上的确是看她长大的张静江,那语气总有些奇怪,仿佛是一方面仰慕这豪富,一方面又鄙视他们只是有钱而已。

等到她到了大洋那头,独自一人生活,除了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之外,什么别的身份都没有,她才有点明白做一个普通一点的人的滋味。

可她从不明白裴清璋会有的曾有的感觉。在她明白、真正的彻底的明白裴清璋被人孤立就是因为她是遗老的孙女之后,她那样好奇,却舍不得问,就像舍不得去碰珍贵的瓷器脆弱的兰花——曾经有人送了他们家一株珍贵的兰花,她照顾得那样小心翼翼,惹得她母亲笑话她,嚯,这时候倒学会怜香惜玉了!往日别人送你什么古玩玉器的时候,也不见这么小心!

裴清璋在她看来不就是幽涧里的兰花吗?汤家是南浔富商不假,她爹也是富商不假,可她的爷爷是革命党,一旦奉行了思想开明,整天给后代的都是新式教育。她不反对,她很喜欢,而且小时候她接触过、听说过的私塾先生们也的确不怎么样,没使她厌烦,也没激起她的兴趣。她其实喜欢诗文,她想知道大人们说这好那好,到底是哪里好,她怎么看不出来。可周围一个师傅都没有,她拿着王国维看了三天只骂自己榆木脑子。

然后她遇见裴清璋。

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是那些女生孤立裴清璋,后来见一群类聚和一人孑立也就自然明白。可是这借口她不懂,“她家是遗老”,然后呢?她问,她们还是说这些那些。她也就没再问。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喜欢裴清璋超过所有人,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都转而问裴清璋。她看着裴清璋落落大方地回答,再看看周围人的表情。

继而又看着裴清璋的侧脸,看了很久。

那天她喊了一声坐在树下看书的裴清璋,那时还不太熟,于是自觉冒失,开始努力找话套近乎。在看什么书,那天的作业啊,现在想想这自来熟的本事早就不止于此、日益精进、能看人下菜碟了,可一旦回想与裴清璋最早的一对一对话,竟然还会脸红、还会觉得尴尬。裴清璋倒是好脾气好教养,声音清晰语调平和,不卑不亢地回答她——

自己简直像只狗,小狗,傻狗,乡下土狗,新到一户人家,看见人家家里的大猫,上去摇着尾巴,而裴清璋就是那大猫。

她坐直身体,对着脑海里的这幅画面无声轻笑。

后来,她们就相处开了。不知道是狗尾巴摇得好,还是大猫终于放下了戒备,两人成了朋友,她成了整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裴清璋说话的女生,裴清璋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渐渐地班上那些女生竟然生出势不两立的顽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她们一起上学,准时在校门口碰头;一起放学,天气好她陪裴清璋走好一截回去,天气不好她就让家里司机先送裴清璋回家;吃饭要一起,周末出去玩要一起。有一次送裴清璋回去,裴清璋把书拉在车上,她赶忙下去送——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裴清璋看上去失魂落魄——跑上楼梯,正好遇见裴清璋的母亲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美丽妇人,岁月没有夺取她的皮囊之美,只是没有放过她的灵魂。

在母亲失神的瞬间,裴清璋转过身来,谢谢她,拿走了书,与她告别。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明白刹那间裴清璋脸上转换的好几种神情各自是什么,有什么意涵,是因为什么。她带着疑惑回到家、上餐桌,被父亲问及,才说今天遇到了什么。

于是父亲说哦,这样啊。

“爸爸,说她们家是遗老,什么遗老?”她问。她的哥哥在一旁嘲笑道,什么遗老,当然是满清遗老,不然还有明朝的遗老啦?她打哥哥,父亲放下筷子,认真道:“裴家祖上是常熟人,虽然后来搬到了苏州去住,但她祖父裴之廉还是靠常熟乡情,和翁帝师{20}续上关系,是翁派。不过……”

“不过?”

“不过翁文恭倒台之前,他就倒了。翁文恭做许多事,全出于个人私怨,保守还是保守于保护儒学,不能说是完全反进步的。裴之廉虽然是他的晚生后辈,却比他还要保守。据说,在翁文恭倒台之前,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翁文恭一倒,自然就更无可依靠。满清将亡之际,保守至此的人自然也没有捞到什么新的好处,不过赚了些油水,寓居上海,装个样子罢了。”

她听完,只是呆想,哥哥却和父亲议论起“遗老干嘛全家住上海这样不是很贵吗”等等。她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说,“是啊,可谁能说的清呢?裴之廉八个孩子,什么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干一番事业的!”

“八个孩子?”她插嘴。

“八个。你的同学的父亲应该是第五个,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如果——”

父亲说到这里笑起来,“如果裴之廉没有再娶小的话。”

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经常见不到裴清璋的父亲。她的母亲她见多了,虽然并不友善。可裴清璋的父亲呢?那个叫裴中衍的人她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公共租界里的裴家家中。那个男人很友好,很爽朗,除了身上带着甜腻的鸦片味之外,没什么招人讨厌的。当然,那时候她不懂。要直到裴清璋被困她家,她才明白。

说不清明白过来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眼里只有那时裴清璋站在自己与裴母之间的背影。一开始满脑子纷乱的“她的父亲在哪里”、“她的父亲不安全”、“她的父亲为什么不在”、以及“这种情况下父亲不在是什么感触”等等想法,全部被那身影打散。

但她什么都没说,好像那不是裴清璋的背影,而是一面水银镜子,碰了便要碎裂。

可等到她一只脚踏在地上撑着车、一只脚还踩在踏板上,在寒风中气喘吁吁时,台阶上的裴清璋又是一株幽涧里的兰花了。

她想自己绝不是个采兰人,她不敢,她只想望着这株兰花,因为知道开得不易,所以望她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她希望裴清璋远离苦厄,因为她觉得那些苦厄裴清璋并不deserve,she deserve something else, something better.哪怕裴清璋会问一下她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回来——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岁岁平安。

{18}即干洗。

{19}一二八事变。

{20}翁同龢,常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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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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