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寒冬里,万小鹰时常想起一句老话,“天地王法人情”,说的是往日封建官僚判案的依据。要看天地容不容,王法准不准,还要看人情上是否过得去。看上去是这样的顺序和依先后而定的轻重,有时彼此之间又是平等的,甚至有时人情会大于前面二者的作用。

譬如现在的她,是许多人记忆里的76号机要秘书,也是现在的普通无业人员,也许是仗着之前投机倒把剩下来的钱,现在不干活也可以过一阵舒服日子,更是一些人所顾念挂念、感恩戴德的人。

她能够在最近抓捕汉奸的风潮里安然无恙、平安上岸,也不止是因为她已经身在军统的关系。据她自己所知,不少往日同事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被捕之后,都把她供了出来,可没人能说出她真的做了什么恶,想找几个人交叉举证,别的证人反而出来作证说她做了多少好事——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在虎穴狼窝这些年,虽没有扮猪,最后倒是真的吃了老虎,堪称“两面三刀”四处卖,没人知道抓得住她的不是,甚至不知道。就是知道的,还宁愿她这样“不是”,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总之没有人因此而表扬她,也没有人真正报复了她,只有那些得了她的帮助的人感谢不尽。

也好,她想,这样她帮助同伴开设印刷厂和民众学校的事情,就很难被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她会干这样的事,她干了也等于没干。她人前与接收大员一道,人家五子登科,她鸡犬升天,陪着笑脸说您吃肉我喝点儿汤就行,实际上当人家吃肉的掮客——走私也好,收购也罢,或者干脆就是明抢无主的财产——人家自然笑呵呵地说,万小姐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她就假装为难或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要点这个,要点那个,这栋楼下的门面,那栋房子后面的破宅院,无非是收到手里再卖掉,说自己以前炒作物资,现在炒作地皮房子,“什么赚钱干什么!”

还有从地下钱庄前脚放贷后脚拆借,头寸之多想也不敢想,最后竟然能凑出金条来;有时需要,她也可以给他们安排妓女,这种事她干着半愿意半不愿意,愿意是因为可以借此套取一些不大不小、也许会在酒酣耳热耳鬓厮磨中透露却绝不会在言语中轻易告诉她的情报,不愿意是因为始终觉得这是在利用女性、压迫女性,何况她自己还是女性!

但是想想,她需要钱,这些女性也需要钱。一时不让她们出卖皮肉,她们也不会脱离娼门火坑。

她赚到的钱,变成费用,变成物资,变成租金,变成吃喝,没有一样变成她自己的什么。真金白银变成这样的掩护那样的伪装,是真的更是假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哲学上的哑谜,是存在上的悖论——而且她一次也没有去那些学校看过,甚至不能走近那个区域,以免引起怀疑。

对双方的怀疑。

以前和丁雅立去虹口是唯一一个穿着伪装接近她的本心的机会。这样一想,也许只有丁雅立多少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世界的这一侧。这一侧她要做的事情是那么肮脏,像是在淤泥里挣扎的莲花种子,只有在黑暗里沉浸得够久,才能开出向光明的花朵。

她把地契放进信封,把信封放进装满食品的布包,把布包交给跑腿的人,又给了跑腿两张大面额的法币,请他务必送到。对方点头一溜烟跑了,她又在茶馆坐了一阵,把眼前的大包子吃干净了,才下楼离开。

掌柜的喜欢她经常来消费,哪怕不是很理解,这么有钱、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喜欢吃苦力才会吃的大包子?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俗气,比如身上这绫罗绸缎,是喜欢是好看,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当学生的时候穿的学生装。

可现在她只能穿绫罗绸缎。因为最近的那些事,她先要打扮上相了,才算有了第一块敲门砖——要不然人家看都不看你。

从吴绍澍到翁文灏,从秦汾到王云五,乃至汤恩伯和钱大钧——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是“钩大钱”,哈哈——还有他们的家人,她已经为他们做了太多的事,步步搭桥,最终目的是孔令侃。

回到原先公共租界的地盘,她熟练地走进一栋大洋房的花园,敲敲后门,自然有门童来带她进地下室。空荡荡地下室酒吧里一片昏暗,仅有的窗子也被黑色丝绒窗帘盖住,众人吞吐的烟雾弥漫,把点点灯光映得更加氤氲。

酒保见她,笑说万小姐终于来了,好几拨人找你,看你不在又等不得,只好留条子。她瞟一眼,问都有谁,酒保拿着条子一一报了,她听罢笑道:“那劳烦你,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都来,我就在你们这儿等着。”说着把自己的提包往最靠里的卡座一甩,“好烟好酒,我都给他们备上,要来就趁今天。”

酒保身后吆喝,明天不来?“不来!”

其实也没有事,但是她要保持自己的神秘和难找,不然身价何来?

“爹爹在朝为宰相,人人称我小霸王”,她要接近这小霸王的目的倒不是钱,她需要孔令侃的关系,给自己打通香港方向的道路。两条路去香港,这条她来铺,那边要有人,这边要有路。

想起前清的时候,两广似乎还不是那么发达,后来就是因为有了香港,广东就不一样了,就变得重要了,变得复杂了,真是想不到——

人来了,说不定就在附近候着。真是急。那人下来,伸出双手想跟她握手,她见那人的样子就恶心,遂更有了不起身作跋扈轻慢状的理由,只是在对方走过来时伸出左手,让对方握了握——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是欧洲某个王室的女王。

“听说吴主任之前在您这儿找到房子……”

是啊吴绍澍搞了上千幢房子,七八百辆汽车,一万多条黄金——才一万?好像不止。

“汤司令——哦不不,不是汤司令,是汤司令手下的贺营长,听说也……”

贺鸿棠的庚源钱庄在南京的太平路,太平商场,不在上海。但是他的确从上海捞了不少钱,他那个连襟杨政民,第三方面军的兵站间令,也一样,一进来就从储备银行里抢法币,那么多钱还想换成金条,没我谁做得到?我也只是帮他换了一部分,两万两总有。

“钱市长也有不少收益……”

可不是嘛,那是钩大钱呢!剩仓库的物资,光我知道的,就基本上都给他了——谁叫那些汉奸老婆们跑都来不及呢?别说汉奸老婆,就是汉奸自己,也可敲诈!而且稍加恐吓,他们就把珠宝首饰甚至老婆小妾都给你!什么?你问钩大钱赚了多少钱?至少二十亿法币呗!物资啊那可是!从印刷机到新闻纸,还有大量米面粮油,都是白来的,现在去卖,何止一本万利!

“那万小姐……”

“你要什么,你说。”她拿过烟灰缸弹烟,酒保把雪茄给客人送上来,“我先听听。”

来一个,走一个,有时还得排队。直到下午五点,才算全部了事——业已染了一身烟味,手里还夹着一支。她望着最后一个人离去的背影,高大但驼背,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不知道出去是什么样子,就像看上去人模狗样,现在都想发这样的不义横财——忽然想起和前几日丁雅立的对话。

自从有了这样挣钱的机会,她虽然不是第一个想到丁雅立,却还是一早就联系了对方。无它,想着世道太乱,丁雅立又已经登报离婚,现在是一个人,收入来源只有钱生钱,还是赶紧做点打算以免被财政部不靠谱的政策波及。没想到丁雅立听完了她的一番话,只说了两个字,

“不用。”

“你不用——”她不是没想过丁雅立会这样回答,但还是吃了一惊,大概因为自己关心过甚,竟然结巴起来,“你——你的家人就不用?”

丁雅立笑笑,“他们赚的够了,难道非要成为宋家孔家,花不完的钱,才算是够?”

钱挣不完是一种说法,带来一种相应的价值观。那钱花不完呢?是一些人的美梦没错,当它真的实现的时候,也许又是另一种价值观。能在这两种价值观之间找到平衡最是难得,尤其是有却视之如无。她从不认为自己能,甚至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没想到在丁雅立身上看见了。

碾灭了烟,她走到吧台前,“结账。”

酒保回头看她一眼,笑道:“万小姐这是说什么!挂账!挂账!”

挂?剩下这一笔钱她可以——

“结账。”

她要它们干什么?她想要的一切用钱都买不来。

走出来时,她忽然想去丁雅立家。可是平白无故,去了干嘛?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然后又迈开腿。

也许,在丁雅立那里,自己已经不需要理由了。她有太多太多需要寻找理由、制造理由的事,也许这件事可以不需要了。

也许这件事可以顺其自然了。

丁雅立不求她帮忙办什么事,汤玉玮和裴清璋却有求于她。上周这时候,跑腿的小孩送来一封信,落款是两人联名,请她帮忙找一个熟练可靠、懂基本医疗的女佣,照顾病重的裴母。求她帮忙找人,按理她也不是手眼通天、人脉也没有跨行业这么广泛,但当她看见“可靠”二字下面的两个细小针眼的时候就明白了。重要的不是熟练,重要的是可靠。

她们有她不知道的事——大概也不能知道吧——但又遇见困难,所以不得不求助。这种求助,大概也是信任的一种。信任她一定会帮助她们,绝不会背后捅刀子。

她立刻给她们物色了几个,一边自己打听对方来历,一边也把名字地址交给汤玉玮让汤玉玮也去查。最后她觉得有那么两个都挺可靠的,不知道最后她们会选择哪一个,交给她们自己去决定吧。

她们信任她,她其实也信任她们。前者很容易理解,也是她的目的所在。但自己为何如此信任她们?从理性的角度上看,她们更不具备出卖自己的能力——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毫不知情”——但她对她们的信任和帮助也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程度。她们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协助吗?还是可以策反?也许都不是,但自己就是愿意帮助她们,也不求回报。为什么?

是艳羡,是崇拜,是想要帮助她们实现一个自己非常想要实现却没有机会去实现的梦吗?她不是汤玉玮,也不是裴清璋,也许她一直在一人分饰两角。

甚至是三角,包括了旁观的导演。

前天难得和一脸疲倦的裴清璋坐下来的时候,裴清璋人还是手里正端着相机的汤玉玮亲自护送过来的。她看她们都憔悴,也知道自己面色好得很,却还是很羡慕。好像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这种两个人的疲惫和辛苦,也不愿意一个人轻松。

想想都可笑,笑着笑着就变成可叹了。

汤玉玮去后,她问裴清璋,最近这么累,才想着找女佣吗?应该早点的。裴清璋只是笑,说之前没想着,现在为了生计,不得不如此,找个人照顾母亲,她们两个才算稍微有空做多自己的事情、多去挣点钱,比如汤玉玮。

汤姐姐还做记者?我最近倒没怎么看那些杂志。

裴清璋立刻像大部分的主妇一样说起配偶的事业,说那也不够,给杂志写稿的收入和自己做翻译的收入差不多,都不够,还是汤玉玮出售照片的收入可观。她正想好好听听——谁知道现在见裴清璋都可以放松到这个程度了?——裴清璋说了没几句,忽然认真地问她,你现在还有没有渠道换金子?

她一愣,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答这样的问题已经条件反射了,立刻说有,“法币还是什么?”

裴清璋说什么都有,法币要换一些,行市好的话想把以前的英镑也换了,不能换金子换美元也行,“仗打完了,英国看样子不行了,还是换成美元保险些。”

她想了想,道:“要不还是尽量都换美元吧。”裴清璋问为什么,“第一,现在想换金子的人太多了,不好抢。第二,金子万一被偷,损失很大。两位姐姐又不是深宅大院重兵看守的——”

话没说完,裴清璋似突然想起来一样,说对了,她还攒了些首饰,到时候也得换掉。

她愣了愣,又快速地掩饰了自己的愣神,说好,有需要尽管说。

当然也忽略了裴清璋的欲言又止。

与裴清璋分手之后回去的路上,她也想过要不要暗地里去打听裴家的房子是不是要卖掉了,或者汤玉玮的父母还回不回来,这些事情要打听都能打听到,虽然不见得一定可靠。但还没走到转角,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也许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似乎更是一种尊重与信任。难道她非要清清楚楚地了解汤裴二人的一切才算是安全?何妨于此留一点清净之地、一点记忆里难得美好的部分,给余生。

她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最有可能的是要走。走就走吧。不问不说却一直支持你的人是最可靠的真朋友,甚至是可爱的。

除了她们,她就只有丁雅立了。盛宴将散,天终将是会亮的,亮了一定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只是旧世界中也有一些东西是她会留恋的,有些像昙花,只在晚上开。

每年过年,裴清璋都不是很开心。往日是因为有不得不面对、周旋和打发的亲戚,人情世故里无形的压力使人疲倦;后来是因为战争带来的压力和挣扎使人疲倦:现在,战争结束了,却又像没有结束,世道越发混乱,纷飞的消息带来内心的慌张,两人身上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使命”让人惴惴不安,还有一个生病的、时而虚弱无力时而脾气怪异的母亲——两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了一个年。

这个年过得不错,也过得不容易。不容易当然是因为要照顾母亲,两头跑谁也没有好好休息,不错是因为汤家从美国电汇了一笔钱过来。电报上写,给他们的宝贝女儿过生日,还有素昧谋面的小侄子的话,说请姑姑早日去和他们汇合。

汤玉玮写了回信,说亲笔信比较好些,父母也想她了,然后把钱都交给了她,说是由她支使。

由她支使,其实也就只能拿给母亲治病、买营养品,无非如此。现在就是她们这样的人,也没有门路去搞那样多的营养品了。坐吃山空有山可吃,也要不够吃了。

她拿着那笔钱,总是想起汤玉玮在餐桌边写回信的时候,一边说父母也想她了,一边两眼含泪的样子。

一想到她那样子自己也鼻酸,渐渐总是在只有两人独处时——要么并坐在床边,要么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甚至是在三十夜的病房外——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其实她不想哭的,至少不想在汤玉玮面前哭,可是看见汤玉玮清瘦的肩膀和母亲削下去的脸颊,她很难忍得住。

她自小就不是汤玉玮那样要人定胜天的人,也不是水浒英雄中动辄感叹时乖命蹇的那一类,她以为自己一早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与残酷,风急天高猿啸哀,她一直立在那舟头任由风吹雨打——现在才明白,当初不心痛,是因为心不柔软。现在有了柔软的地方,痛就更分明。

汤玉玮看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忍,便总是安慰她,都会好的,多少艰难险阻她们都过来了,这个也不怕。她也点头,但不说话。心知两个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等待信号来,等待美国人通知他们,该去动手了。

然后她们就可以离开自己的故乡,为了活命,逃到香港去。

她每次坐在电台前都觉得忐忑,不知道是应该期待收到消息,还是再拖一天好。母亲还在医院里,情况还不好,如果今天就收到消息,母亲恐怕也不能轻易移动。一周之内就能走吗?也不一定。那留下来会不会很危险?就算能走,她们还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到时候临时要走,思想那样传统的母亲,就此去国终生不返,她能接受吗?就算不说终生,母亲就能接受吗?到时候为了彼此的性命,强行带着母亲走,她会不会更受打击更难过?

她听着那边的声音,最后听到的还是“岛屿”,她什么都没回复。在这里,她只需要听。除了上线时表示一下自己在听,她只能在这个本来就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世界里彻底沉默。

她曾恐惧于这种无所掌握的孤立的状态,后来渐渐熟悉,掌握些门道甚至是成为了熟手之后,她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能力做点了不起的事,可以支持别人,可以帮助别人——曾经被骗被逼进入这个世界的弱小无力的人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不再是苟且于夹缝中偷生,世界也可以因此变得更好,从自己到更多的别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呢?

如果现在不是结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有成就感,曾经有过,很多次。最有成就感是破译了紫密码机的时候。但也许那是一语成谶,是自己这一番事业的注脚。

不,她摇摇头,不能再想了。人生只能走好前路。

后来,她和汤玉玮商量了一下,在母亲病情平缓、脾气也平缓的时候,以治病为由,向母亲提出去香港的计划。她一开始担心母亲不同意,至少要费一番说服,没想到母亲同意得很快。她感到诧异,母亲后来的表现也使得她诧异,比如不再大吵大闹,和汤玉玮好好相处,甚至会和汤玉玮聊天,问汤玉玮的身世,问汤玉玮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和香港是什么样子。她不明白,也害怕是病情加重的征兆,但宁愿往好了去理解。

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往好的方向去相信,因为我们始终认为,不去追求好的,就一定全都是坏,哪怕事实上可能始终是五五开。

这天下午,是汤玉玮和女佣去接母亲出院,她则一早回来收拾东西。冬天冰冷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叠好母亲的毛衣,回头一看,发现窗棂还是一样坚固,油漆都没有掉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也许之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很短暂的时光。自己的人生之于整个宇宙就像自己这个人之于茫茫人海一样吧。随波逐流,风吹而散。真正重要的珍贵的,也许只是这些回忆,

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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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连载中尼可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