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这样出去到底安全不安全,裴清璋记得自己一直在问,但那时候她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因此问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她也记不得。好像万小鹰反复和自己保证来着,好像汤玉玮在说那经理是自己人来着,她记不清了,她只能半躺在扶手椅里,端着一杯苏打水,目送餐车出门去。

其实应该夸那小子好臂力,把那么沉的餐车推得像空车。

“我到底要……”门关上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声响变故,她们按理已经可以确定汤玉玮至少一半的安全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万小鹰听了,手里也捧着苏打水,转过来对她道,“要——?”

“知道……知道她彻底安全了?”

万小鹰笑笑,“裴姐姐,你放心,如果她不安全,我们两个也会被带走的。我们安全,她就安全。”

裴清璋觉得自己理解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理解,努力摇头,思绪是理不清楚了,越摇越混,眼神渐渐不能聚焦。末了,是万小鹰走上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裴姐姐,睡一觉吧。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她想拒绝,知道不能,想接受,又不敢。

“没事的,睡吧。”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而万小鹰端着咖啡坐在自己对面的扶手椅里,竟然在看书。

万小鹰问她睡得怎么样,她问几点了,总觉得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桥段。

“天还没亮呢,现在才——五点半。裴姐姐醒得太早了。”

裴清璋揉眼摇头,想说感谢,舌头软麻,人向后倒,勉强立住之后看见了散落在床上的自己的衣服,那凌乱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无用与叨扰,“我——我先走了。”

“欸,别。”万小鹰自然地站起来,手上的书往后一甩轻轻地放在扶手椅上,“咱们一块儿走。我收拾一下,你——你也梳洗一下吧,但是不要收拾得太整洁,乱点才好。”

等收拾好要出门之前,万小鹰看见她旗袍上的褶皱,她霎时觉得丢人,而万小鹰却笑道:“这样多好,好极了。”

然后挽着她的手,轻轻拉开了房门。挽着她的手走出去,像一对姐妹,挽着她的手经过特高课的检查,日语说得轻软柔慢,富于教养也不卑微,挽着她的手走出酒店大堂,外面月明星稀,天渐渐要亮了,街上没几个人。

“裴姐姐往哪一边去?我送你走一段吧。”万小鹰说,“你这样子,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她本来想就近寻找留下来的接头人,后来一想估计早就撤了,自己最好是回了家再联系汤玉玮,这样安全点,遂点点头,“我往那边。”

她领着万小鹰走进小巷,想着是穿过小巷走进另外一条大路,为了省时,为了能够尽快回家免得被母亲抓个正着,到时候满脑子都是酒精,难以解释。哪晓得两人刚走了约半个弄堂,旁边亭子间一片黑暗的缝隙中忽然跳出一个人影,先是一把抓住万小鹰的手腕,把万小鹰整个人往墙上一摁,白光一闪,她看见的就是万小鹰被人摁在墙上动弹不得,雪亮的匕首顶着喉咙的样子了。

身形都稳住了,她这才看清楚这是汤玉玮。

这倒是她第一次看见汤玉玮和人动武,这么精准这么狠辣,手腕抓住手腕,以手肘为杆用全身的力量压住敌人,那匕首尖锐几乎已经刺破了万小鹰的皮肤。

后来回想觉得动作精彩,当时却只能愣在当场,听见汤玉玮极是凶恶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渐渐亮起来,她看得见万小鹰笑了,笑得还是那样玩世不恭,“我可是两位姐姐的救命恩人?也不能这样对我吧?”

“快说!”

她想劝阻汤玉玮不要这样凶恶,又知道个中的危险,霎时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这位姐姐——”万小鹰动也不动,但看得出已经被汤玉玮扣得死死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不如一道去吃早饭吧,我看大家都熬了一夜,不吃点东西也熬不住了。怎么样?吃完了,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说清楚。你看,这一夜都过去了,大家都还好好的,我想我也不用多解释什么了吧?”

她看着万小鹰的眼睛,从昨夜到现在对这个人的怀疑、猜测和迷惑再度加深,“汤玉玮,放开她吧。我们去吃早饭。吃完了再说。”

汤玉玮的身形有轻微的动摇。

“是我求小鹰帮助我的,不是她主动的。”

汤玉玮闻言放开了万小鹰,一边利落地把匕首放进靴子里,一边转过身来,眼神里早已没有了腾腾杀气,只有满脸的疲倦和皱成川字的眉头,“好。我们去。你还好吗?”

我也很难说我还好,我不好,但面对你,我愿意说我很好,永远都说我很好,为了不让你担心——但这一次不是,这一次见到了你,见到你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很高兴,真的很好。

三个人都说自己没事,其实都累了,小馄饨摊上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吃。吃完了,汤玉玮四下看看,指着一条暗巷让万小鹰过去,再过来扶起裴清璋往那边走。裴清璋宿醉未消,头沉如铁,放纵自己靠在汤玉玮肩上。待得进去,汤玉玮掏出自己的手帕来垫着,让她坐在别人家后门外的花坛上,自己再去和万小鹰对峙。而万小鹰靠墙站着,左腿蹬在石砖上,一脸笑盈盈。

“这位姐姐尊姓大名?”

“汤玉玮。”

“哦,我好像在——杂志上见过这个名字。”

“我是记者。”汤玉玮抱着双臂,“你呢?”

“我?我叫万小鹰,千万的万,大小的小,老鹰的鹰。以前应该和姐姐碰过面?我看着姐姐眼熟。”

“你是——李士群的人?”

万小鹰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外人看嘛,自然如此。不过现在两位姐姐都不是外人了,也不妨换个看法。”说罢立起身子,掏出一支烟来,“汤姐姐,咱们如今都是同行了,有些话也不用再避忌,我是76号的人,情报处,机要秘书。我也干很多,投机倒把,倒卖物资的勾当,我想,如今大家机缘巧合变成了知根知底的人,以后自然可以多多合作,我想我们未来能合作的事情还多着呢。”

汤玉玮没说话,只是看着万小鹰。

“汤姐姐不用现在回答我。横竖,经过这一夜,我们彼此知根知底,我的信誉,两位姐姐也应该看得很清楚了。过阵子,我们再找个时间见面聊,今天都回去休息吧,各自也把脑子整理整理。怎么样?”

万小鹰掐灭烟头要走,临出巷子口的时候,汤玉玮已经扶起了她,她想说什么,却又想不出来,汤玉玮却突然道,“万小姐。”

万小鹰回头,“嗯?”

“谢谢你。”

“嗯。”

万小鹰脸上的笑容,她从未见过。

“谢什么,我不过路见不平,也不想总是和日本人在一起,谁能喜欢他们呢?这么多站,这么多码头,多拜几个也好。我走了,改天见。”

等到两个人回到裴家,幸好裴母透早去庙里了、没有碰上,两人才得以用两个浴室洗了个澡,收拾干净,裴清璋本来想自己快点洗干净出来给汤玉玮梳头——汤玉玮毕竟在外面等了一夜,而她倒是好好地躺着睡了——结果,她刚进自己房间,就发现汤玉玮在里面,手里拿着毛巾,满脸的抱歉,“我——我想着还是在这里等你,这里比走廊上暖和点,就直接进来了……”

明明自己的头发还没干。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汤玉玮。抱得那样紧,以至于想分开一点去回应汤玉玮落在自己耳后的吻时,都觉得难舍难分。

那天清晨的阳光是那么温暖,她躺在床上,汤玉玮躺在她背后,手轻轻拢在她腰间。以后要怎样,对母亲对上级要怎么解释,要怎么和万小鹰合作,明天还要不要上班,这些都不用想,都不去想,只要拥有此刻,历经生死一线,最后和所爱的人一起在躺着,迎着阳光。

迎着阳光,第一次照进她生命里的阳光。

转眼,夏初。

汤玉玮与裴清璋一道坐在君士但丁的雅座里等人。两杯冰咖啡放在面前,算是这年头唯一有的高消费——为此进来的时候汤玉玮还和裴清璋开玩笑,说她的那一份津贴就拿去干这个了。

裴清璋一改往日一听到此类话题就要打她的架势,只是笑了笑。她也知道裴清璋心里还是有亏欠,又不好再多安慰什么,便只是握了握裴清璋的手。其实她最喜欢这样安慰裴清璋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先来的就好,或者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做到这一步,现在她可以抱她了可以吻她了、她还是最喜欢紧握她的手。

“没事的,会来的。”她说,端起咖啡递给裴清璋,“我问过了,算是个很有信誉的人。”

裴清璋笑笑,“我总觉得在这一行,讲信誉和不讲信誉可能都是好事。实在说不清。”

她还要说,门开了,万小鹰走进来了,笑盈盈地与她们寒暄,款款在她们对面落座,然后一边说“好热好热”一边打开提包,掏出香烟来。侍应生走过来,礼貌地问要喝点什么,万小鹰想了想,说也要咖啡。

侍应生去后,万小鹰才掏了一支烟给汤玉玮,道:“嗨,现在这年月,也就只有君士但丁的东西还算能维持品质,只是连酒也没有。有一次我在君士但丁喝到过一种酸甜带汽儿的葡萄酒,叫,叫——”

“桑格利亚。”她说。

“对,对。现在呢?肯定都没了。酒精都是管制品了。唉——”说着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不过,那天裴姐姐喝得肯定也是好货。夜里我闻,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那家听说有苏格兰威士忌,肯定是被裴姐姐偷去了。啊呀,想不到,裴姐姐也是这样的人,真是真人不露相!那日千钧一发,竟然如此豁得出去,真有古刺客的勇敢。”

裴清璋在一旁只能礼貌地笑,并不答话,大概对这话不是很满意。汤玉玮感受到了裴清璋的不快,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话——其实想想那天的事还是她们俩的媒人,她正经该感谢万小鹰,可想起来太危险,现在还心有余悸,更何况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几个月以来四处打听,除了是盛东声前妻的侄女、投机倒把发了财、日语很流利招日本人喜欢之外,别无什么信息,她都觉得奇怪,万小鹰显然没有出卖她们,密码本早就送走了嘉奖都发下来了,但是万小鹰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不是自己这边的,也不是裴清璋那边的,她到底是谁?

她插嘴对万小鹰道:“这些话就少说点吧。那日你与我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正好咖啡上来了,越过侍应生的手臂,她看见万小鹰的眼神在她们两个之间快速地扫了两下,道:“当然是真的。那样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你们军统投过来的人也不少,几个真几个假也说不好,我倒不是说汤姐姐你会背叛,而是,万一,你想除掉我,随便找个在里面的人,把我干的事直接卖出去,今天说万某明天就在宪兵队的大牢里身首异处了,是不是?我说那话,自然是真心的。”

汤玉玮定定地望着万小鹰的眼睛,看见那轻浮的笑意,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

“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人在76号、心却不在的人。我想做点事,想多拜几个码头保平安罢了。我想你那边这么做的人也不少,对吧?”

她脑海里霎时转起走马灯,考虑着说什么、说谁、怎么说的问题,来之前她既没有和上级说、也没有和德堂说,固然他们都知道了当日万小鹰救裴清璋的事,但谁也没有具体指示她来接洽,是他们不想,还是他们另有安排?她不知道,但是她想自己来。不放心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就像裴清璋一直劝她的那样,她们应该报答万小鹰。

万小鹰想要的难道只是脚踏两条船?

裴清璋此时忽然道:“我听说你和盛东声的太太一起,做了不少生意。”

万小鹰笑起来,“是啊。我们纯为钱,买卖的人也都获益,这是多好的事情?裴姐姐认识丁姐姐?”

裴清璋说两家略有些世交,万小鹰点了点头,“怪道呢,我记得之前有一次,我和她一道去打牌,那些官太太们也都是我的客户。她们还在聊裴姐姐当初吃讲茶的故事,我心里还奇怪,说她们也知道?是她们认识你还是她们嘴巴太闲,现在想想怕两样都有。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两位姐姐想不想参加啊?”

说罢顺手把烟碾灭了,开始喝咖啡。

汤玉玮不知道裴清璋怎么想,她自己觉得可笑是真的。一方面她是彻底对赚钱没有兴趣,大概从小不曾缺乏、就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干别的事情而不是汲汲营生;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最好不要沾染这些事,不然让人家知道了你和一个76号的人混在一起,为了钱,指不定说出来多难听的话——哪怕她也清楚从德堂开始,很多军统要员也干这样的事,但……

自己毕竟和他们不一样,是吧?

万小鹰她们两个都沉默不语,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笑道:“那这样,我今天来,虽然是空手来,但也可以说没有空手来,讨两位姐姐示下呢。”说着便伸出两手,掌心向上,手肘撑在桌上,活像是讨糖吃的孩子。

裴清璋看着汤玉玮,汤玉玮也看回去。

和他们不一样。

中美所已经组建完成,一切都上了正轨,她想起接到过的密文书信——说起来简直称得上是“手谕”——要她好好努力,必要时越权行事。落款是正副主任。

这玩意不是尚方宝剑,她知道,但她也得承认这玩意的确能打动她。

我先来做点什么,也可以啊。有什么不行的?只要一切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了口红,扭开管子末端,取出纸条,递给万小鹰,“看看。”

她当然知道上面的名字是胡子维。“消息是这样,看看你能帮我什么?”

万小鹰看了看,没说话,顺手去桌上拿香烟,却发现没了火柴,立刻转而向汤玉玮借火。汤玉玮了然,把自己的黄铜打火机递了过去,果然,万小鹰假装点烟,把纸条也烧了。手法利落,不动神色。她看了就像师傅看爱徒一样满意。

“胡子维是手里肯定是常带着东西,周副院长{62}自己就管财政部,要抓门安排他带出来也不难。你们想要?”

她点点头。

万小鹰一手夹着烟想了一会儿方道:“胡子维和百乐门的舞女王曼丽是相好,每周总要去消遣几天。这样吧,等时候到了,我通知你们去下手就行。此前的事,比如王曼丽,就由你们处理了。”

她点点头,笑了笑。

裴清璋的眼神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然后汤玉玮就和万小鹰闲聊起来,万小鹰好奇电影圈的那些事,汤玉玮张嘴就吹,只有她夹在中间,失了话头,只顾着喝咖啡,渐渐神游开去。

那是个不错的结束,也是个不错的开始。此刻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着电扇喝着半温的茶。时值六月中旬,天气有些反常的热,回想后来发生的事,她们的运气倒还是好的。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比如那天,她和汤玉玮一道去大光明戏院看《万世流芳》{63}——直到现在那《卖糖歌》、《戒烟歌》还在放——说是看电影,实际上是去接头取消息。消息重要,因为是万小鹰给的确切情报,所以不用汤玉玮说,她自己就主动提出两个人一道。惟其如此,她可以充当三人会面的掩护,完全合法难以怀疑的掩护——真的有心去调查的人除外。

为此汤玉玮笑她,倒还不如真的和万小鹰做点生意好了,说出去更好听。

“之前说自己没有钱的是你,现在以为自己有这么多本钱的还是你。”她嗔道,内心倒真的打起这个主意来。

她们给万小鹰送了帖子邀请是真,但实际上并不指望她来。万小鹰也假装一开始答应得诚恳真切、忘记了当天她有不得不去参加的开会,然后事到临头再演戏作想起不能去的尴尬状,立刻写一张条子,请一个相熟的巡逻队员送去。这等于是请一个76号的瘪三送一张条子到中联所拍摄的电影的上映地,汉奸送汉奸的条子到汉奸电影上映的地方,很难引起任何怀疑,除非天然善于反向思考、处处怀疑堪比曹操的人。而且这个76号的瘪三就算真的疑心、不知是谁的眼线、去检查条子,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条子是按密码写得,他得手握密钥,还得花点时间解码,不然根本看不明白——条子上说的是来不了了请多见谅,实际上按笔画增减判断解码顺序,意思是简短的一行字:

“周六晚上,8点去,在包里”。

对于裴清璋而言,她自己编的密码,又过目不忘,随便一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并犯不着回去翻那本中联影讯才能解码。对于想解码的人来说,就是大海捞针了。前前后后中联影讯出了四十期,翻去吧。

两人收到条子,掏钱谢了来人,照旧看完电影,走出来时,汤玉玮正说着李香兰唱的歌如何如何好,裴清璋笑起来,“你这是为侵略者张目!”

往日她不爱说这样俏皮的话,谁知道遇见汤玉玮总是爱说,大概只有汤玉玮会彻底容忍她,愿意配合她吧。

“唏!唱得好就唱得好,也没必要不承认嘛!”这回答也谈不上让步,换作别人,得算个软钉子了,可偏汤玉玮说起来就是不像,她听了,还要笑——笑什么?不知道。

“就像说汪精卫当初刺载沣时颇是个人物,现在就不行了。”

谁晓得汤玉玮聊兴起来,大街上就说这样的话。裴清璋一边喜欢一边笑,一边不得不前后左右看一看,确定没人跟着她们听她们说话,这才不轻不重地用手肘推她一下,以示埋怨。

“别担心,我脑后长眼,没人。”汤玉玮拍拍挽着自己的她的右手,“觉得这片子好看吗?”

自从中联成立,汤玉玮不再像往日那样乐意带她去后台或者片场了,她好奇问过为什么,汤玉玮的回答也很简单:老朋友都走了,没什么意思。“除非以后我们能交上新朋友。”

但她也知道这很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汤玉玮比她还要清高。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她说,然后汤玉玮会说,是吗?自己似乎并不觉得。

也许是脏东西看得太多了,刺激出了一种拒绝同流合污的洁癖。可这样真的好吗?

“我觉得,还可以。不过,这片子本质上是来做别的事情的,也不需要在乎好看不好看。”

“你这么觉得吗?”汤玉玮看看她,“我倒是觉得要在乎,必须要在乎。如果本来好的东西被敌人矫饰扭曲了,偷换了,变成别的什么,看上去却很好,很容易被没有辨别能力、内心动摇的人接受了,这是很大的麻烦。”

她当然觉得汤玉玮说得对,只不过觉得这事儿她们俩管不着,生死存亡的时候,还顾得上这个?而且为了防止汤玉玮进一步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她轻轻靠了一下汤玉玮的肩膀道:“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但是咱们还是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汤玉玮笑起来,转身刮她的鼻尖:“你倒当起我的监工来了!”

想到这里,手里端着茶杯的裴清璋不由在一个人的办公室笑起来。从胡一维到这件事,都是为了汪政府的钞版——任何时候偷钞版造□□都是犯法,造敌人的□□就是自己的正义——后来的确是很容易就偷到了。成功的当时,汤玉玮很高兴,若不是她抗拒简直要把她抱起来转个圈;她则感叹一切要是都能这么容易就好了。汤玉玮总说会的会的,她不怎么相信,而且心知汤玉玮也不过安慰自己,客观地说,她们都知道危险有多大。

就像那天在饭店里,那孤注一掷,那呼呼大风,那高楼窗台——她们是真的有上天诸神的眷顾,有许多的巧合都凑在一起,才躲过一劫。哪个环节有一点点的偏移,都不会在这里了。两人后来聊天时,汤玉玮就自己开玩笑道,“幸好不是大相机,而是微缩相机,不然问题更大”。

她摆摆手,让汤玉玮别说了,她不想回想。

“既然有了中美所,好的装备一样一样都会有的,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汤玉玮上来,蹲在她面前,整个人站起来亮丽干练、蹲下却像一只温顺的黑毛大狗,叫人看了十分喜爱。

她总这样觉得,告诉汤玉玮,汤玉玮却不以为然,说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是大老虎。

“老虎?让我看看,”她故意伸手去撩开汤玉玮的刘海,“王字何在?”

不过汤玉玮说得没错,好的装备的确有了,能做的、要做的事情也来了。她也是那之后才知道汤玉玮说自己最想当的是摄影记者不是空话也不仅仅停留在梦想这一层面,是真的很会拍。那之后汤玉玮收到一台相机,就常常带着她一道出去——名义上是陪她出去,在法租界逛街——实际上是利用这一行为踩点,利用视角盲区拍摄日军装备,等等,总之裴清璋并不怎么了解,也不太懂,但让她来帮汤玉玮放哨、和汤玉玮一起,她很愿意。

何况汤玉玮有时候也会给她拍照,她面上是反抗,心里其实……

她知道她反抗、嗔怪而汤玉玮坚持的时候,两人就像情侣一样闹在一起。

而她觉得这样很愉快。

愉快是来自于什么,她很清楚,不再装作不知道或不想知道。有的东西还是直接面对得好,不然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可能会把好事摸索成了坏事,把怪物摸索成了至宝。

{62}即周佛海。

{63}1943年5月6日上映。《万世流芳》由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中华电影股份有限公司、满洲映画协会联合摄制。原作周贻白,编剧朱石麟,导演卜万苍、朱石麟、马徐维邦、杨小仲,摄影余省三、周达明,主演高占非、陈云裳、袁美云、李香兰、王引。影片以林则徐虎门销烟引发鸦片战争的历史故事为底本,描绘了林则徐(高占非饰)的政治生涯及与静娴(陈云裳饰)和玉屏(袁美云饰)两位女性的感情纠葛,其中还穿插了其好友潘达年(王引饰)与歌女凤姑(李香兰饰)的副线情节。此片作为“华影巨片”推出时,曾引起巨大轰动,李香兰在片中演唱的《卖糖歌》和《戒烟歌》也曾风靡一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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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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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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